午时正,是时家上下用饭的时间。时家当家人,东阁大学士时诚没惊动任何人,悄悄由时家第二进宅子的西侧角门回了府。
他此时本该在内阁轮值,却没穿轮值出门时穿的朱红补子官服,只是一身简朴的粗棉灰布道袍,不带一个从人,行色匆匆直奔正院书房,并悄声叫来守门的老苍头:“老侯,你找个理由,快去把大老爷叫到我这来。记得不要惊动其他人。”
老苍头跟在时老太爷身边一辈子,心知怕有大事发生,只能隐晦而焦急地地往书房看一眼,躬声答应着,小跑着去了二门。
不出半刻,时府大老爷,时进满头大汗地进了书房:“父亲,什么事这么着急?”
时诚端坐在太师椅上,凝声道:“今日,我见到了皇上。”
时诚入阁也有一年多,面圣虽说不多,也不会是稀奇事。时进垂眉低眼,知道父亲还有话在后头。
“为父去时,冯坚已经先到了,皇上正与他说起蜀南民变一事。皇上原本力主一查到底,被冯坚三言两语,就劝了下来。他又与陛下提起,蜀王进献的蜀地美人已到京城,问陛下何时宣她们进宫侍奉。”
时诚握紧太师椅把手,接下去的话,即使老练如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
时进目露忿然:“父亲,冯氏巧言令色,媚惑君上,您不用忧心,他迟早会有报应!”
时诚闭了闭眼:“出宫之后,冯坚与我说起,他那独子冯玉出了一年的妻孝,想要续弦。他问起我们家的女孩儿……我与他提了苒儿。”
时进半晌回不过神来。
时诚咳嗽一声,时进如梦初醒,急道:“父亲,这如何使得?冯玉那行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满京上下谁人不知?就连圣上都断过他犯的官司!圣上宽宏为大,只罚那厮住进福安寺抄了十卷经书,可他老子非但不以此为诫,反而怕那混帐与人争狠吃了亏,事后竟为他配足五十个健仆任他胡为。他家名声早就臭不可闻,您怎么能把苒儿嫁给那样的人家!”
时诚凝视着这个年近四十,却一事无成的大儿子,缓缓道:“如今冯坚大权独揽,皇上又对他言听计从,号称朝中有三千党羽。那你说,为父该怎么做?”
时进涨红了脸。他雅好诗书风月,最是厌恶朝政庶务,时老太爷久未考校于他,仓促之间,他如何答得出来?
他在老父的逼视下,忍住心头的怯意,涩声道:“可冯玉的前妻至今死得不明不白。入了那杀才的手,苒儿如何还有命在?那贼子,他那儿子不通文墨,粗鄙不堪,人品那样下作,他凭什么娶我济城时家精心培养的的嫡长女?”
“你以为为父不明白这些道理?如今朝纲不稳,皆是冯氏之过,偏偏皇上一意孤行地宠信于他。现在冯坚主动提及亲事,正是我们接近他的好机会。若不是我们家只有苒儿一个适合的女儿,为父也不会……她是我时家的女儿,为我时家牺牲,为朝廷牺牲,也是她的责任。”儿子迟迟不表态,时诚越说越怒:“别说是她,就是你,如有必要,我也会作同样的选择!”
他就是怕这儿子迂腐认死理,与冯坚说定此事后,当即找了个空子回家,特特敲打于他。如今看来,幸好他及时回来了。
“可我们时家百年的名声,怎么能有这样的女婿?”面对老父的强势,时进的声音已有了三分气弱。
他忽然想到,前几日,继妻与他说起,希望长女嫁到她娘家去,他想也不想,便怒斥她痴心妄想,如今……悔矣悔矣,倒不如抢先应了她!
“是啊,我时家百年名声,自然不能有这样的女婿。”时诚低声叹息,渐至不闻。
少顷,他强提精神:“冯家下午就会来提亲。你是苒儿的父亲,她的婚事你做主。为父不可久离内阁,这件事,你看着办。”
见儿子木然呆立,时诚不由竖起眉头,喝道:“还不快去!”
时进被喝得一震,浑浑噩噩地转身,差点一脚绊倒在门口,方想起来问:“若是苒儿与那贼子的前妻一般,有一日出了性命之忧,父亲该当如何?”
时诚合眼,长声叹息。
时进面色惨白,跌跌撞撞爬起来走了。
目送大儿子离开,时诚盯着案头上的水仙花出了会儿神,端起昨晚剩下的半盏残茶一饮而尽,起身踱步出门。
这间被博古架一分为二的小小斗室重新恢复了平静。
直到书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侯伯探进一颗脑袋,焦声低呼:“大小姐,大小姐您在哪?大小姐,您回我一声哪。”
博古架背后咯吱几下响动,有少女柔声应答:“侯伯,我在这。”
时家老太爷的这间书房由中间那座鸡翅木的博古架隔开,分里外两间。外头这间是老太爷平时会客作诗的地方,里头这间靠墙竖着四个大书架。
这个穿豆绿比甲的姑娘正从书架后头闪出来。
侯伯弯身给她打起绣青竹的软缎门帘,舒了口气:“您好好的就好。”又问:“刚刚老太爷和老爷在这,您没被他们看见吧?”
少女娴静地微笑:“放心吧侯伯,我从听见祖父的声音起就躲到了书架后头,祖父和父亲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间屋子里。”
侯伯仔细打量她,见这位大小姐目光清亮,神色如常,才紧张赔笑道:“那就好。您听见老爷他们说什么话了吗?”
她揉着发僵的手臂,轻声道:“祖父和父亲说话的声音极小,我生怕他们发现我,动也不敢动一下,哪里敢听?”
见侯伯目光在书案上方的《寒山访友图》上不住逡巡,时苒主动上前一步,双手提起画卷:“您看,这图我已经修好了,若是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这处破损的。”
侯伯紧张得差点叫出来:“大小姐,您可别再动它了!”却忍不住凑上前去,细细看了,发现果然平滑如昔,看不出一丝破绽。顿时喜不自胜,就要给她跪下:“大小姐,您可救了我们一家子的命了!”
时苒闪身避过:“举手之劳,侯伯不必行此大礼。”
侯伯的孙子侯树在老太爷书房伺候,数日前,书案的角落处卡了枝笔,侯树打扫时没瞧见,一脚踏上去打了个趔趄,手里除尘的掸子手柄扎在书案前方的《寒山访友图》上,将它戳了个枣核大的小洞。
时老太爷御下极严,若是知道有人弄坏了自己最喜欢的画,只怕不止侯树要打板子丢了差事,还得连累一力保举他进书房伺候的祖父侯伯。
还是侯树在家待嫁的姐姐九枝想起来,说大小姐时苒早年在她外祖那学了手修补古籍字画的手艺,不如趁老太爷没发现前求求她,看她有没有办法帮着把画补起来。
侯树这一辈,侯家连生九个女儿才得这一个宝贝疙瘩。出了这么大纰漏,一家人生怕侯树叫老太爷一怒之下打坏了,抓着时苒这根救命稻草,几番苦求她出手帮忙。
九枝回家备嫁前是时苒身边的大丫鬟,两人情分一向不差。她求到自己面前,这个忙时苒不是不想帮,只有一个问题。老太爷这张画日日挂在他书房的条案前,还时不时赏玩,她怎么瞒着人拿到画修补?她早就住进时府为未嫁女准备的绣楼,轻易不能下楼见外人。书画又是大卷物品,若是先夹带进去,等补好了再悄悄放回来……当时家这一层套一层的门禁是摆设么?
好在时苒已到摽梅之龄,为了出嫁后侍奉翁姑,她每隔两日可从绣楼出来一回,到大厨房的张厨娘那学习厨事。
九枝又想了个主意,说大厨房设在宅子最后边西边角院的倒座房中,与书房只有一个穿堂的距离,大小姐学完厨之后,把厨房人支开,悄悄越过穿堂,由书房小门进正院,人不知鬼不觉地到老太爷的书房里补画。左右老太爷申时才下值,又不是每天回家,安排得当的话,不一定会被发现。
侯家几代人都是时家家奴,人脉颇广,一番安排,竟真的叫他们瞒天过海地做成了。
粘贴补色,作旧弥合……修补古画是个精细活,所幸这幅画破损的位置不打眼,时苒一共来了三趟,直到今日,堪堪将所有活计完成。
她提着心忙活这么久,想不到没栽在画的蹊跷上,反而差点被祖父当场撞破。
时苒往窗外看了一眼:“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侯伯也怕待下去再出意外,不敢再多说话,点着头,趁此时是各处交班的时间,见四下无人,赶紧将时苒从书房侧边的小门放了出去。
九枝等在西厢房的耳房,她一时看老太爷进门,一时又看大老爷进门,一颗心忽上忽下的,差点没蹦出来。看见时苒好模好样地走出来,急忙迎上去问:“大小姐,您没什么事吧?”
时苒点点头,垂目不语。
九枝以为她是被老太爷突然归家吓坏了,也不再说话,招来她的丫鬟槐花,小心伺候着,将她送回了后院的绣楼。
目送着九枝的背影拐过绣楼夹道的那一刹那,时苒再也支撑不住,倚着槐花的身子,瞬间瘫软下来!
槐花一惊:“小姐!”再摸她的手心,一手的冷汗,顿时大急:“您是哪里不舒服?我,我这就去找人请大夫。”
“别惊动人。扶我进去,让我坐会儿!”时苒捻着左手腕子上的珍珠手串,慢慢平静下来:“不会有事的,让我坐一会儿,我坐一会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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