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深秋的早晨,不到辰末,天是不会亮透的。
马寡妇家的被子许久未晒,时苒被刺鼻的霉味熏了一宿,五鼓更响,听见窗外的动静,这下是再躺不下去了。
拨开槐花在她身上压了一晚上的腿,时苒坐起身。
她端着木盆出门时,马寡妇正在用力捶洗衣裳,满院子飘荡着黄豆煮熟特有的那股腥香气。
马寡妇头一天就跟她说过,她以前跟她相公在街口支个小摊子做早点。她相公摊煎饼,她则负责卖豆花。她相公死后,因为孩子还小,一个人忙不过来,她只好先收了摊子,只在每天早上仍熬煮两锅豆花给附近的摊主送去寄卖。
时苒目光在马寡妇洗衣盆里的花裤衩上扫过,不期然想起槐花昨天扒着她耳根说的话:“我娘说过,花裤衩骚断腿儿,红肚兜浪透心。你们签契的时候,我去后院转了转,您是没看见,马嫂子后院晾的那些肚兜,哪是咱们正经姑娘穿的?”
时苒哪里听得来这些腌臜话?气得拧了这丫头的嘴,不许她再说下去。虽说她没觉得寡妇穿个鲜亮的内衣有什么不好,这会儿却忍不住好奇,多看了一眼。
那肚兜,好像是比她常穿的裹肚不一样,前头窄窄的,后头也只有两根细细的带子……
“杏花姑娘,你怎么起得这么早?”马嫂子笑着跟她说话。
时苒母家姓杨,她昨天告诉马嫂子,说自己姓杨,家里人叫她杏花。
“睡不着就起来了,马嫂子这会儿用厨房吗?”时苒舀了一盆水,跟马寡妇蹲在一块儿洗脸。
“我不用,你用吧。厨房里还有点热水,你别不好意思,都倒盆里洗脸,我洗完衣裳就去送豆花,杨姑娘,你——”马寡妇拧完衣裳抬头,望着时苒张圆了嘴。
时苒挂着一脸的水珠,有些疑惑地转头过来:“马嫂子,怎么不说话了?”
微寒的晨风中,一滴清水正好滑下少女鲜润如花苞的嘴唇,马寡妇满脸的惊艳之色未及收起,叹道:“老话说的,什么是清水出芙蓉,我可算见着了。”
时苒怔住了:她的外公认为色相不过是妾妇优伶用以邀宠媚上之器,一向不许家人轻易对人的相貌评头论足。时家教女亦是首重德行,她长这样大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称赞过容貌。可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怎么会对自己的容貌一点都不在意?时苒偶尔从旁人惊艳的目光中朦胧觉出,自己大约真的是好看的吧?
真有这么美么?她羞涩地低下头。
却听马寡妇正色道:“妹子,我说句不当说的话。你这样的相貌,往后在咱们这里,顶好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若是非出门不可,记得跟昨天一样,能把自个儿包多紧就包多紧,知道不?”
不用马寡妇说,时苒也是要这么做的。
她明白马寡妇的未尽之意,帮着她把豆花抬到门外,插好门闩听见东厢的动静,知道是槐花起床了。
这丫头跟了她这些年,冒撞的性子还是没改多少。衣裳纽襻没扣完就跑出来,看见她进门,松了一口气:“大小姐,您什么时候起的床?也不告诉我一声。”
时苒挽着头发,道:“你昨晚擦洗了大半宿不累得慌?这又没什么人看着。再说,起得这么早也没事干。”
“怎么没事干?”槐花抢着把水倒了,压低声音急道:“您忘了?我们不是还要打听冯家的事吗?”
“我没忘。”时苒去厨房提来两只木桶搁在门口:“等会儿天亮,你去巷子后头的井台边把水挑了,先在附近问问情况。冯家这样有名,肯定不少人都知道他们家的事,记得小心些,别露了形迹。”
头一回做这样的粗活,时苒的动作免不了笨拙。但姑娘家曼妙的身段在这一折身一拧腰的动作中自然而舒展,看上去反而有种不经雕琢的美感。槐花不放心道:“我知道了。我也觉着马嫂子说得对,这附近外地人多,指定没有咱们家那太平。妹妹你还是在家待着,有什么要出门的事吩咐我去做就好了。”
时苒道:“你都听见了?我心里有数的,我真若出门,就跟昨天一样,用兜帽把脸一围,包管谁也看不清楚。”
大小姐从小做事心里就有谱,槐花也就是心里担心,白嘱咐一句。两人吃完饭,她挑着空桶去了井台边。
时苒也没闲着,槐花离开后,她从杂物间找根绳子出来准备把被褥都好好晾一晾,听见院子外马嫂子的声音,她转头过去,恰恰看见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巡丁衣裳的男人站在门口,冷不防两人打个照面,都是一怔。那男人拎着马嫂子装豆花的空桶,时苒没敢细看,赶紧低下头来,听马寡妇跟那人道谢:“他叔,又麻烦你了。”
“不麻烦。”男人嗡声答了句没进门。
接下来两人交谈了什么,时苒都没心思听。听见马寡妇关门的声音,她连忙问她:“马嫂子,刚刚那位大哥怎么穿着衙门的衣裳?”
马寡妇安慰她道:“这人是我那家死鬼的族弟,也姓周。现下是南城楼的巡丁,杏花妹子,你莫害怕,他不是衙门里的人,他人很好的。”她以为时苒像一般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怕见男人,怕衙门里的人。
时苒却因为这个男人的到访不得不再次陷入新一轮担忧:把她嫁给冯玉,恐怕是祖父一步很重要的棋。祖父怎么会容忍她这个棋子跳出棋盘?祖父是内阁大学士,他若想认真找人,只要发动他的人脉,只要她还在京城中,被找出来,恐怕是迟早的事。
除了昨天她听了一耳朵的巡捕营,时家还会动用多少关系来寻她?这些衙门的巡丁捕役们,有多少人在为时家找人?时苒不敢再想下去。
原本最保险的做法是,昨天早上就应该趁时家还没反应过来,抢先出城避段时间的风头。可时苒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户籍和路引,昨天找马寡妇租房时,要不是看在她和槐花都是两个姑娘的份上,她又推说自己的路引遗失在来京投亲的路上,她们连这间小房子都租不到。
即便如此,马寡妇也再次提醒了她:“杏花妹子,你可一定要记得这两天去衙门把情况说明白办好户籍。京城可不像其他地方,管得严着呢。要是衙门上门来查人,发现你没有户籍,麻烦可就大了。”
没等马寡妇帮着时苒把被子晾好,槐花也回来了。
时苒一看她那神情,就知道有事,跟她使个眼色让她稳住,两人回了东厢说话。
“大小姐,冯玉比我们以为得还坏!”槐花道:“巷头开杂货铺的许老板你见过的?他的独养女儿上个月才被抢到冯家,满街的街坊都看见了,都能作证。许姑娘进了冯府,到现在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爹守在冯家门前想去看一眼,就被打了出来,许老板怄得病了许久,还不得不开门做生意筹药钱。还有隔壁魏婶子外甥媳妇他们村里,有一户人家的田因为挨着冯家的田,他冯家非逼人强卖,那家人老爷子不答应,冯少爷跟那他一干狗腿子把人家老爷子打得吐血在床,硬逼着按了手印……冯家是真不能嫁啊!”
直到刚才,槐花都是真以为或者冯家是被风评所害。如今事实俱在眼前,她再也没法欺骗自己,急得抹起了眼泪:“真不知道老太爷是怎么想的,您可是他嫡嫡亲的长孙女,他怎么忍心把您送进那样的虎狼窝?大小姐,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哪?”
大约是那几日已提早煎熬够了,再听见这些消息,时苒只觉如释重负。
从今日起,这婚,是真的要逃了……时家,也是真不用再回去了……
时苒的念头前所未有地通达:“赚钱。”
“啊?”槐花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你不是问我们该怎么办吗?我是说,先赚钱。只有有了钱,才能弄到我们需要的东西。”时苒越说,眼睛越亮:“你还记得咱们河东老家的李大户吗?他儿子杀了人——”
槐花大吃一惊:“您要花钱杀了冯玉?”
时苒:“……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我们先赚钱。等赚到一定的钱,出京的路引,户籍……我们肯定能想办法都弄来。天子脚下,顺天府官府或许不敢像河东府,做出帮李大户儿子找替死鬼那样胆大包天的事,但帮我们这些无知小民们弄个路引,肯定有法子。”
槐花狠哭过一场,收了眼泪:“小姐,妹妹说得也是。我刚刚在井台边跟魏婶子他们聊天,魏婶子还说,她娘家兄弟的米铺在招人扛米,我别的本事不会,力气还是有的,我明天就去米铺找掌柜的说……”
“打住打住。”时苒哭笑不得:“我还不至于让我姐姐去卖苦力,再说了,凭你扛米,几时能扛够买路引的钱?”
“也是哦,李大户买条人命,上下至少打点了五千两银子。我们买个路引,肯定也要打点不少钱出去。那妹妹你是有什么主意了吗?”
“你附耳过来。”
时苒两姐妹热火朝天地商量赚钱大计,时家当家人,时诚时老太爷终于从宫中回了家。
这个旬日又轮到他在宫中轮值,因此,尽管昨天家仆已将消息传到宫中,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怀疑,他还是等到了今日休沐,才坐着官轿四平八稳地回了家。
“人已经丢了,老大不用再跟我一遍遍解释,我不想听。”时诚道:“苒儿没有路引,她除非手眼通天,否则此刻必然还在城中。其他的地方,你们多给些银子,让巡捕营的人帮着找,有几个地方,你和老二,你们亲自领着人去。”
“父亲,您说。”
“南城,北城,那些平民住的,外来人多的地方,你们记得都不能放过。”
时进正要答应,时远则问了一句:“可我们怎么查访?爹,您不是说过,声势不能闹大吗?要真一家家地找过去,朝中人肯定以为咱们家丢的东西要紧非常,那咱们先准备的说法可就站不住脚了。”
“谁说老子让你们一家家翻过去的?”时诚突然发了怒:“我让你们找个人多的地方守着,多守几天,你们有没有脑子?那丫头要躲,她也只能躲在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知道不知道?京城各铺铺长,各坊坊长,底下人有什么动静,有比问他们更简单的法子?记得不能由我们家人出面,用别人的名义去办,悄悄的,宁愿动作小一些,一层层往下查得慢一些,也不能让人想到我们头上。怎么还要我接着教吗?”
京城方圆五里设一铺,十铺为一坊,大到婚丧嫁娶,小到人丁添减,都是每铺铺长需要了解的事。哪一家人口有变动,他们准会知道。这丫头总要有个落脚地吧。
“父亲息怒,息怒。”兄弟俩不敢再多说,齐声行了礼就要离开。
“慢着,”时诚吸气,吐气,最后道:“还有两个地方也要找几个我们自己人守着。”
“什么地方?”
“古董书画铺子和火神庙。”
“什么?”两兄弟一头雾水:他们家找个女儿,干古董铺子什么关系?那丫头出门时只带了几件随身的首饰,就是要当了换钱,去珠宝铺当铺蹲守不是更相宜?火神庙就更说不通了,那一片净是些卖书画瓷碗的小摊贩,老太爷莫不是以为苒儿过不下去会到火神庙卖字为生?这……也不是不可能啊!
时诚看自己两个儿子这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又想发火,干脆一挥袖子把人都撵出去:“还不快滚!”
竟看走了眼,苒儿她到底也是杨家的外孙女……要是早知道她是这样的脾气……杨老怪呀杨老怪,以前,你指着鼻子骂我时家坑苦了你杨家的女儿,可知现在你杨家的外孙女,也快把我时家给坑惨了!
时诚的视线落到墙上的《寒山访友图》,良久,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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