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来什么。
这一声险没将时苒的魂喊掉:时大老爷,他怎么在这?!
不管他为什么在这,自己绝不能再落回时家手中!
姐妹两个不约而同,头也不回地开始狂奔。
时大老爷原本还有一半不确定,姐妹两个这样反应,立即证实了他的猜测:这个穿着粗布棉袄,把自己打扮成村姑一样的姑娘,真是他那翻遍京城,遍寻不获的大姑娘时苒!
他想也不想,撒腿跟着追过去:“别跑,别跑啊!苒儿!”
时苒扎着头,跑得更快了。
但是,这一个多月,时苒的活动量虽然比以前大很多,但怎么比得上正值壮年的时大老爷?
槐花架着时苒几度回头,眼看三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她忍不住回身哭道:“大老爷,您再追下去,真要把大小姐逼死吗?”
时大老爷步子慢下来,满眼苦涩:“苒儿这是从何说起?为父怎么舍得逼死你?”
姐妹俩哪里敢信,趁此机会又紧着往前跑。
看看两姐妹奔跑的方向,时大老爷脸色微变,压低声音,焦急非常:“这是积玉胡同,前面的燕子胡同就是你二姑母婆家,苒儿你别再乱跑了,叫旁人看见不好。”
此时这条胡同除了他们三个人,只有几个在胡同口跑去跑来的孩子,这句话轻轻松松被送进两人耳中。
槐花望着近在咫尺的胡同口,六神无主:“大小姐,这……”
时苒咬牙:“不用管,快跑。”
可胡同里下过雪的路早冻成了零整不等的大小冰壳,姐妹两个又慌又急,没留神踩到一块冰上,打个趔趄摔作一团。
身后,时大老爷的脚步声快速逼近。
等到两姐妹从冰壳上翻身,时大老爷已近在眼前:“苒儿,你没事吧?”
时苒站不起身,手掌磨蹭着冰面,仍在往后退。
时大老爷不敢逼她太过,只好站定了,道:“苒儿,爹没骗你。你忘了吗?这里是燕子胡同,是你二姑母的家!家里人就在这条胡同后边等着我。我不追你了,你别乱跑好不好?”
这里真是那位她刚死了一个多月的二姑母家?
时苒抬头打量着这个毫无印象的胡同:二姑父没去世前,她去过二姑父家,可那时候她母亲还在世,这样久远的事,她怎么可能记得?
但父亲素无急智,不会突然扯这样的谎。而且二姑母死在秋末,算一算,今天该是二姑母出七没两天,如果这里真是二姑母的家,时家人是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时苒抬起头来。
原本时二姑的陪嫁该在同张家闹翻时就拉回时家,可那两日因为时苒的出逃,时家人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寻她上面。直到昨日时二姑出七,再也不好拖延,两家人说好时间,租好车,今天到了张家来拉嫁妆。
时大老爷闹过那一场,跟张家人本就生了嫌隙,又因时二姑的事触动心事,恨他们还来不及,如何肯主动上门看人脸色?只是作为娘家人,为全礼数,他不得不走这一趟。
因此,他只在张家门口使人递上帖子打了个转,同一道来的管事说好碰面的时间,自去寻了个茶馆消磨半日,没想到刚出茶馆,竟然会有此意外之喜!
时大老爷一直紧紧盯着她,见她转身过来,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静静望着他,面上不由带了丝紧张之色:“苒儿,外面日子难过得很,你跟爹回家吧。”
“跟您回去,嫁到冯家吗?”
时大老爷像被刺了一下,身子一抖,呐呐半晌,方道:“你都知道了?也是,你若不知道,好生生的,跑什么跑……爹承认,你祖父他是想把你嫁到冯家,可爹一直都不同意。你先跟爹回去,爹会——”
明明时苒坐在地上,什么话都没说,时大老爷却说不下去了:时老太爷那样的人,是他能抗衡的吗?
他又说:“可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苒儿,咱们时家不是无名之辈,两家长辈又同朝为官,住得也不远。你若嫁了进去,有什么事,爹带上人赶着马车就去了他家给你撑腰,他们绝对不敢……”
他这么说,是在骗她,还是在骗自己?
“爹,女儿怕的,从来不是嫁入冯家。”时苒从腰下到左腿一抽一抽地疼,应该是扭伤了,越是挣扎,越是疼得钻心。
“那——”
她轻声地:“倘若有朝一日,祖父心愿得偿,女儿该何去何从?女儿,可有活路?”
时大老爷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他时家,时家人竟在女儿心里是这样的人。原本父亲将她嫁入那样的虎狼之家已是对不起她,不得以为之,倘若冯家走到末路,这个女儿,这个女儿自然要——
时大老爷发现,自己说不出剩下的话。
因为时苒问出了第三个问题:“老太爷可曾说过,事成之后,他会怎么安排女儿?”
不期然,一句话跃入时大老爷脑海:“我时家百年名声,自然不能有这样的女婿!”
时家不能有这样的女婿……大女儿若嫁到冯家,不管冯玉往后前程如何,她这辈子就只会是冯家的人,时家要怎么做才不能有这样的女婿?
时大老爷冷汗涔涔而下。
时老太爷,根本没给时苒留活路!
时苒盯着时大老爷,这个穿着体面,身材肥壮的中年男人此时委顿在地,像被人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若非早就想明白这个道理,她怎么会一有机会,立刻头也不回地逃出了时家?
整个朝堂被冯氏父子祸乱统领,内阁之中皆是冯党,时老太爷不得不背负骂名,婉转奉承冯氏父子,心中岂能无恨?
时家女一女不侍二夫,她活着一日,只会提醒时老太爷,他曾为了取得冯氏父子信任,连自己的嫡长孙女都送了出去给人当继室,这个孙女生死都是冯家的人。
这如何忍得?
她在时老太爷眼里,从始至终就只是一颗棋子。
时苒以头点地,面向时大老爷,重重磕下三个响头:“父亲以后,就当不孝女死了吧。”
时大老爷心中大恸。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年,他也曾渴盼过她的出生,也曾亲过她,抱过她,如今却逼她至此!
这一个多月,她是怎么过过来的?时大老爷不敢深想。
不知不觉,时大老爷泪水流了满脸。
“等一下,”他胡乱在身上摸了几下,掏出一个钱袋:“外面过日子不容易,你把这些钱都收下来。”
时苒怔住了。
时大老爷一手托着钱袋,另一手仍在身上胡乱摸,最后找出一块玉佩,一套金三事,又撸了碧玉戒指,檀香手串,都搁进钱袋里。
或许是怕她心有顾虑,他将钱袋放在她面前的地上,主动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爹帮不了你旁的,你别怪爹没用。拿着这些钱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了,只要记得,好好活着。”
时苒的眼泪流下来。
她当日决定逃婚,没有半分犹豫。可这些天来,夜深人静之时,她内心何尝没有煎熬?那些年的教育告诉时苒,她这样做是大逆不道的,是不孝不恭,是大错特错的。读过的所有书也告诉她,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即使明知冯家是个死局,她闭着眼睛跳进去才是对的!
现在她的父亲亲口告诉她,他不希望她死,他希望她好好活着!哪怕此生再难相见,也要她好好活着!
槐花抹着眼泪给时大老爷磕了几个响头,将钱袋包起来收好:“大老爷,我代我们大小姐,代我们夫人,代我们老爷子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给女儿找个好姻缘,这本身就是他该做的……时大老爷听不下去。
他半背过身,挥了挥手:“走吧。”
细碎的脚步声走近,经过时大老爷时,时苒轻声道:“冯氏子为人狠毒,若婚约无法继续,必须是冯氏之错,否则我时家必有大祸。”心中一哂,这些事想必祖父比她更明白,万千句话只作一句:“父亲,保重。”抹抹眼泪自去了。
时大老爷手指动了动,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又走远了。
时大老爷盯着时苒消失的方向,擦了把眼泪。
时大老爷的长随贵喜等在路口,眼看到了约定的时间还不见自家老爷,跟管事的说了一声,正要去茶馆里寻他,便看见时大老爷像丢了魂似的,身上的玉佩金三事一个不见,吓了一跳:“大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时大老爷道:“别一惊一乍的,我遇到了个小贼,被偷了些东西。”
喜贵大吃一惊:“大老爷遇贼了?哪个小贼连阁老家的老爷都敢偷?”
这半日大喜大悲,时大老爷无比疲惫,主仆二人都没有留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越过他们,向着时苒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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