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内间。
倒在地上的铜镜已经重新立在桌案上。蜡油将要燃尽, 光线很昏暗,余青灵趴在榻上睡着了,影影绰绰间透出身影轮廓。
她的睡姿一晃多年也没什么变化,昔年偶尔在雀台小憩也是这样。只是那个时候她还小, 看不出什么身段, 现在美人卧榻,高低起伏。
赵墨在桌案旁坐下。
晚膳备好传入时,余青灵终于惺忪转醒,外面已经夜色深沉。
她撑着小榻坐起来,便瞧见赵墨手里握着一方奏折在看。
他身上衣服已经脱下,墨色外衫松松垮垮披在肩头, 露出霜白的里衣,黑白交织, 视觉冲击力很大。
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 余青灵脸蛋绯红,如蒸蟹一般。
那日在咸亨酒肆说得真没错,她的确勾起了赵墨的兽性。
就如同山洪泄了一个小口, 只会越来越猛越来越湍急, 再无憋回去一说。
先前, 那面铜镜倒地,正好在腾出了地方,他把她压在桌上,在耳畔低声问:“这么想让他们听见?”
余青灵听见愣了一下,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是何意。
“胡说什么。”
她白嫩的耳尖渐渐腾起红云。
不料赵墨弯唇, 漆黑眼眸里的光色意外温柔,低头咬她脖子,哑声又问:“这样喜欢?”
“……”
先前是喜欢,可是现在不喜欢了。
余青灵手忙脚乱地推赵墨,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别说一个丞相,哪怕十个丞相站在旁边看着,都不会让赵墨此人知道羞耻分毫。
她虽然胆大,却比他知羞。
在外面等候的上官决和谢子合就像一座山似的压在心头,余青灵生怕他们下一刻便闯进来。
而且她不敢让外面的人听到暧昧的声音。
偏偏赵墨存心惩戒,不断撩拨,看她气焰渐渐软下,难耐地咬唇,直到咬出浅浅的痕迹,也不肯露出半点轻吟低喃。
他淡笑,手指甚至还故意地压上她唇,“隔音很差,青灵,别出声。”
其实内间和外间的隔音没那么差,只要不拔高音量喊出来,声音传不出去。
就像方才赵墨与两位臣子议政,没有特意抬高音量,内间的余青灵什么都没听见。
只是那个时候,余青灵被赵墨撩拨得朦胧迷糊,心里便真的信了,一时恼羞成怒,在赵墨脖颈上抓了三道痕。
一双乌黑眼眸似嗔含情,无声警告——快点放开我。
不料那猫爪似的三道痕,不仅没让赵墨知难而退,反而换来他更过分的行为。
方才一幕幕在眼前重新划过,余青灵的耳朵又红了起来,不禁咬唇。
果然是做大王了,脾气也越来越差,哪有少年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晚膳香气扑鼻诱人,钻入鼻尖,勾起了饿意。
余青灵坐在榻上,迟迟没有动弹,直到赵墨撂下手中书,偏头看她:“还不过来?”
这声入耳,不能不动了。
余青灵“嗯”了一声,起身走到一旁铜镜前,脸色又红。
方才铜镜倒地,她偏头看去时,正好映着一角背影,墨色的衣衫叠在绯红衣裙上,已是惹人遐想至极。
她平息心绪,拾起一根白玉簪,将一头青丝松松地挽好发髻,才慢吞吞地去赵墨旁边。
晚膳很简单,甜酱菜、熏肉和酥饼,碧梗粥和黄金白玉羹,余青灵带来的五色点心也被重新热过,摆在案上。
赵墨盛了一碗羹汤递给她,“今日夜深,明天送你回离宫。”
余青灵低头抿了一口,浅浅应了一声“好”。
赵墨动作优雅,用膳却很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用完了。
余青灵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看碗中余下一半的汤羹,有些怀疑是不是她太慢了。好在赵墨有奏折要批,她也没着急,细嚼慢咽一个人用。
赵墨睡得很晚,已经快到子时,余青灵今夜乖巧安静,陪他看了许久奏章,又是磨墨又是递笔,眼皮开始打架,困得不行,靠在人肩膀上睡着了。
感受到她的动作,赵墨笔尖一顿,墨汁晕染在纸上。
缓缓撂下笔,将人抱上了榻。
其实赵墨很少在床上睡,他只要小憩一盏茶就够了,多数时候是胳膊半撑在桌子上假寐,故而议政堂内间只一张小榻,就连明泉宫的床也很朴素。
两人躺在小榻上面,有点拥挤。
有一瞬间,赵墨忽然觉得抱余青灵在怀里,哪怕不睡觉,只静静地躺在床上,也很舒服。而且以后,两人还可以在床上做更多的事情。
如此一想,赵墨深夜传旨少府,造两张大床。
-
第二日一早,岁留庸送余青灵回离宫。
路过一处高处的廊道时,低头往下看,可以瞧见环绕王宫的护城河,略宽的河面清澈,汨汨流动,波光耀目粼粼。
余青灵看了一眼,收回是视线,走两步,又顿下,“怎么没有结冰?”
那日在依水而建的华阳台,她也注意到了护城河没结冰。
只是魏都的护城河也不会结冰,平素常常看见,余青灵习以为常,一时间没觉得不对。今日再瞧,稍稍深思几分,便缓过神来——燕京冷,护城河应该结冰。
岁留庸解释道:“从平云山一带引了温泉活水入护城河,暖和流动才不结冰,要是把闸口关上,一夜醒来,河面便能冻上。”
余青灵稀奇地眨眼,“原来还能这样。”
“是呢,听闻是位巧匠设计的。”
岁留庸说完之后,便没再说话,因为再多,他也不知道了。
这条引温泉活水的管道埋得隐蔽,就连闸口,也只有王上和为数不多的几人知晓。
-
齐公主被越王遣国,齐丞相也没有在燕京继续待下去,只留下一名副使,参加越王的大婚典礼。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燕京,离宫的太后也听闻了。
太后皱眉,一时间竟分不清赵墨是为了越国,还是为了魏公主。须臾,又觉得自己老糊涂了,墨儿那般脾性,怎么可能是为了魏公主。
……
腊月二十四,国宴这天。
这日一早,天色蒙蒙亮,余青灵就起床梳妆。
齐蜀郑魏四国使臣在燕京,这次国宴相当于五国同聚,准备了数日,场面分外盛大。余青灵知道自己容貌娇媚明艳,灵俏少端庄,特意将妆容描绘的素净一些。
簪钗以玉饰,层叠厚重的大典礼衣是古朴庄肃的青色,上以金线暗藏,绣燕鸟纹路,庄重而贵气。
一切收拾妥当后,余青灵站在铜镜前,扬唇一笑,十分满意。
-
华阳台内外宫女与内侍们穿梭往来,披盔戴甲的兵士守在四下,已经戒严。
越王的食案在正中央,太后的位置在左下首。
台阶之下,左右两排,以客为尊。
余青灵与魏成驰贺过之后,落坐在左边的一排,越国三品以上臣工和几位宗室元老在右边坐下。
殿内伶人奏乐,雅乐声声,美姬如云,翩翩起舞。
面对诸人递过来的打量视线,余青灵并不怯场,她的父亲是相国,母亲是公主,幼年时出入王宫宴席如家常便饭,再盛大的场面都瞧过。
待郑使臣携郑公主恭贺越王之时,余青灵神色愕然,冲动之下险些失礼站起来。
许是光线黯淡恍惚了容貌,又许是阔别数月的思念,余青灵以为自己看到了娘亲。
待郑公主落座之后,余青灵忍不住又投去几眼,杯中酒水也无意间多饮数杯。她身上那种温婉气质,熟悉而久违,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郑娘附在她耳畔,低声解释道:“郑公主娘亲早逝,自幼养在郑太后膝下。”
如此一说,余青灵心中顿时明悟,难怪楚甜比她这个亲生女儿还像楚姜。同一个人教养出的孩子,气质和脾性总会相像一些。
一旁有夫人交耳,窃窃私语,“魏公主和郑公主好像啊。”
两人其实不算太像,眉眼鼻唇约莫三分相似。
而余青灵明艳娇俏,楚甜温软娇媚,更不像了。只有两人站到一起时,细细端详,才会让人觉得隐约有那么几分相似。
偏偏今日,两人身上衣裙的颜色一样,皆是青色。
郑国尚青,楚甜以郑公主之尊到访越国,身上便穿了青色。
而余青灵今日的妆容素雅端庄,刻意压下眉眼间三分明艳,乍一看去,再加上光影恍惚,两人约莫六七分相似。
恰在此时,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太后到——”。
偏头看去。
一位身着黑色绣凤鸟锦衣的妇人款款而来,三十余岁的年纪,高鬓华钗,凤眸朱唇,气度摄人,行走间耳畔垂下的珠翠轻晃,熠熠生辉。
饶是鬓角已有不合年纪的白霜,依然能窥见几分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诸人异口同声,“见过太后。”
太后淡淡一笑, “诸位不必多礼。”说完,她便在赵墨左下首坐下,目光落在魏成驰和余青灵身上时,微微停顿。
须臾,太后神色如常地收回,端起面前酒盏,敛袖一饮而尽。
甜酒入喉,却是说不出的苦涩与辛辣。一晃十年,她亲眼瞧着魏成驰挥兵北上,瞧着齐国日落西山。
当年魏国攻齐,她费劲心力说服老越王出兵伐魏。
越军英勇,迫使魏国收兵在即,然而西北白狄作祟,越国自顾不暇,不得不鸣金收兵。
魏国反扑不说,还将从越国那里受的气,十倍的撒到齐国身上。
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信,命运无常四个字。
可有的时候也得信,事在人为。
人说父债子偿,国仇也得公主背,没什么错。
魏成驰和魏公主,她一个都没想放过。
太后手持酒盏轻抬腕,如火红唇勾了一个冷漠的弧度,纤长睫羽在眼睑处投下淡淡阴影,稍显冷沉。一旁的宫女连忙执酒壶上前,倒满一杯酒。
正宴结束之后,便是小宴,诸人轻松许多,开始来回走动,一派言笑晏晏。
时下寒冬,没什么景致可以赏,但三五成群凑一凑,总有话聊,诸夫人和公主都去了东间,余青灵犹豫须臾,轻咬唇瓣,忽然起身跟上,朝郑公主走去。
行至一半,猝不及防间,她被赵墨扯到了另一间静谧的屋室里。
“用了多少酒?”
仅他瞧见,余青灵就喝了不下三樽。
赵墨低头看她,白嫩脸蛋上一层薄红,如胭脂淡扫,似乎没有异常。
指腹压上去,一抹灼热,烫得惊人。
赵墨皱眉,“回明泉宫。”
其实余青灵的酒品很好,方才在宴席上总忍不住偏头去看郑公主,虽然失神多饮了几杯,但仅仅是微醺,神思没迷糊。
正宴散席后便可离场,赵墨是大王,此时应该已经离去才对。
但到底微醺,余青灵反应慢了半拍,等他两句话说完,才从意外中回过神来,更无暇深究赵墨怎么在这里。
赵墨拉着她手腕,转身要离开。
余青灵不动,拽住他胳膊,“赵墨。”
她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嗓音软糯,吐气如兰又像是撒娇,“我想去看看郑公主。”
赵墨捏捏她纤细的脖颈,把人拎起来,“不行。”
余青灵有些委屈,“郑公主很像我娘,我想和她说话。”
可能因为微醺,又或是别的情绪,让她今日看起来格外乖巧,没有往日的明媚张扬。
赵墨动作一顿,垂眸看她,而余青灵低下头,眼眸里渐渐蓄上水光,小声道:“我想我娘了。”
真的很想很想。
她从来没有离开娘亲这么久过,除了魏王把她娘亲抓进宫里那次。
可是这句话落在赵墨耳中,其实和想回魏国相差无几,似乎触动了他心中最不想听、不想见的事情,偏偏余青灵眼眶含泪,委屈可怜。
“今日不行,明日再见。”
这个微醺的状态,已经让余青灵的脑袋不太灵光,赵墨不会放她离开。
赵墨大多时候好脾气,然而决断一旦做出,很难更改,比如现在,他锢住她的力气很大,注定不会放她离开。
余青灵犹豫一会儿,乖巧点头:“好吧。”
然而走到门口处,骤然反悔,酒胆壮人胆,三分放肆之下,她倏地转身,快步往反方向走。
她提裙匆匆似小跑,没有半点犹豫和留念。
这样的背影,赵墨瞧过很多次。
作者有话要说:先发一章~
剩下的还没写完。晚上发,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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