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魏都,襄侯府。
天上乌云密布,雨水打落高低交错的房檐屋角,细细密密, 遥遥看去, 好似笼罩了一层朦胧雾气一般。
屋内九莲铜大灯上烛火跳跃,四下亮如白昼。
身着暗红长袍的男子坐在矮椅上,手里拎着一卷兵书竹简在看,两条长腿交叠,搭在案上,很随意的坐姿。
一旁立着一面紫檀木嵌象牙的屏风, 光线透过镂空的缝隙,在余怀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愈发衬得五官深邃。
他生得人高马大, 浓眉大眼的长相,看起来威严有力。
咚咚咚——
一阵叩门的声音。
余怀卷了竹简一节在看,眉眼没抬:“进来。”
一名暗卫入内:“回禀主上, 接三公主回魏都的人失败了。”
此时距离乌南巷一事, 已经过去了四天, 余怀动作一顿,抬头看他,微皱眼眉,“没出燕京?”
暗卫点头,“未能出城。”
为了防止赵墨追上余青灵, 余怀将出燕京之后的路分成了五段。每一段有三批人接应,而这三批人中,只有一批人会带着余青灵离开。
越王若追捕,难度成百倍增长,就如同枝桠分叉,无从下手。而且他所派遣的死士,彼此皆不知晓对方的任务,即便不行被捕,也于全局无甚影响。
也就是说,只要余青灵出了燕京,便如鱼入大海,除了余怀,无人知晓她会走哪条路。
可是竟然连燕京都未能出。
余怀始料未及,捏着竹简的手指不自觉地阴沉用力。
暗卫无所察觉,继续道:“我方人掳走三公主后,乌南巷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便驻兵戒严,我方人马无法离开,陈大身亡,陈二被捉,魏公主被越王带回了王宫。”
半盏茶的时间。
余怀捕捉道关键字,倏地抬眼,按照常理,越军戒严至少要两刻钟,甚至根本不会驻兵戒严。
他拧了眉头,“为何反应如此迅速?”
暗卫如实道:“当时御史大夫谢子合在旁,直接调用了燕京巡守的军队。”
谁能想到,当朝重臣会恰好在魏公主身边,并且当机立断做出封锁乌南巷的决断呢。
乱世的君王下放权力,讲究君信臣,臣忠君,君臣一心,守国安民,拓土开疆。故而官员手中的权力大多超出本职,谢子合能调用燕京守军不足为奇。
魏国的丞相、太师、大司马三官也能调用魏都守军。
可是那只有在极危极险的特殊情况下,才能调动一二,毕竟君臣之别,不可逾越。胡乱用权,一不小心惹怒王上,是要掉脑袋的。
没有赵墨嘱咐,谢子合怎么敢如此做?
可不是,早在雀台的时候,赵墨就对余青灵心怀不轨了。
余怀的后槽牙微咬合了一下,隐含怒气,赵墨那个无耻废物,怎么配得上余青灵?
纤薄的竹片受不住男人手上的力道,咔擦一声折成两半,如尖锥般刺耳。
那名暗卫听得心头一跳,连忙埋身低头,不敢看眼前的男人。
他从余怀十四岁就跟在身边了。
昔年时主上虽然脾气不好,行事也嚣张,但是嘴角常噙笑,吊儿郎当的笑,含嘲含讽,身上的少年气挺足。
尤其是穿华服,金腰带,骑宝马,配宝剑,带着一众狐朋狗友打马过街的时候,竟然也有几分肆意风流贵公子的意味。
如今周身气势却变得沉稳内敛,面上全然没了表情,只剩若有若无的煞气,令人胆战心惊。
暗卫硬着头皮,继续道:“越王下旨仔细排查燕京内的魏人,查封了几处酒肆和茶馆,驱逐百人,我方暗探损失惨重。”
话音甫落,那卷破碎的竹简重重地砸到案上,哐当巨响,分外刺耳。
暗卫吓了一跳。
余怀阖眼,额角青筋跳动,却不是因为折损的暗探。
赵墨排查魏人,也就是说被捕的陈二透露了消息,这意味他想在大婚之前把余青灵悄无声息地带走,再无可能。
外面的雨势忽然变大了,劈里啪啦的砸在青石板上,如落刀子一般。
男人眉宇间揉着几分隐忍的痛苦。
因为他的失误,亲手把余青灵送到了赵墨怀里,还有比这更令人悔恨的吗?
就在此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
余怀缓缓睁开眼,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冷声:“进来。”
随着咯吱一声开门声,进来一位头戴蓑帽的男子。
他名唤李戈,是左徒大人的手下。
左徒官职为魏国特有,专门负责魏都与魏国驻扎在各国使馆间的消息往来传递。
李戈递上一封信,道:“柱国大人,三公主递给思如夫人的信回来了。”
虽然母女二人相隔千里,书信却没停过,所有通过魏使馆和驿馆递出、递回的信,无一例外,皆要经过左徒之手。
余怀亲自上门,与左徒打招呼,让他把三公主递回来的信,先送到襄侯府。
其实这不合规矩,只是襄侯势大,盘踞魏都四十余年,小小左徒岂敢招惹其子余怀,只能想办法遮掩思如夫人那边,先把信封送到襄侯府来。
余怀接过信封,手指轻动,拆开来。
赴越三个月,一共递回了十五封信,啰啰嗦嗦,几乎事无巨细,恨不得把自己的生活全部描绘一遍给娘亲听。
一开始的内容都相差无几,无外乎是路上的风光,自第十封信开始,内容渐渐变了,会有越王对她很好之类的话语。
透过那一行行娟秀字迹,余怀似乎都能看到她过着怎样的生活,美好、欢乐而又无忧无虑。
入目一行字:
【年关将至,各郡县贡品送到燕京,越王甚是宠爱女儿,命人送来于阗国的羊脂美玉、扶南国的火齐珠,大食国的白龙脑和蜜香沉水,除此之外,还有珊瑚玛瑙,水晶珠翠……华贵之物数不胜数。】
余怀捏着信纸冷笑,嗤道:“穷乡僻壤之地,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暗卫小心翼翼觑一眼,竟然觉得主上这嘲讽的神情,颇有当时少年的感觉。
再入目一行字:
【娘亲可觉信纸触手细腻?这是越人研制出的新纸,命名为澄纸,薄厚适中,质地坚韧,受墨亦是光滑,远胜于帛锦。】
余怀指腹搓了搓,后知后觉地发现,纸质的确光滑细腻,远胜于现下世面上流通的纸张。
再继续往下看:
【此纸珍贵,数目稀少,还未流通天下,越王大度,送了十刀给女儿,我寄来一些给娘亲。】
“区区白纸,也值得如此炫耀?”余怀嗤之以鼻。
余怀将信封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后,连着信封一起递给旁边暗卫,吩咐道:“叫人将字迹拓下来。”
这不是第一次如此命令。
余青灵寄回的十五封信,无一例外,全被拓了下来。
余怀命三人模仿余青灵的字迹,当然,也有人模仿思如夫人的字迹。
暗卫“诺”了一声,正要拿着信封离开,便听余怀又问:“送来的澄纸在哪?”
李戈道:“在左徒府,属下没带过了。”
余怀看向暗卫,“等雨停之后,你去左徒府取一些澄纸来。”
“诺。”
两人离开后,屋室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嘈杂雨声。余怀走到窗户前,伸手推开一角,狂风夹杂着雨水,一瞬间便拍到了脸上,冰凉刺骨。
雨水像断线珍珠一般从眼前砸落,孤孤寂寥,余怀垂眸盯着廊庑一角,难得内敛安静。
狂风吹得窗户咯吱咯吱作响,猛摇重撞,好似鬼嚎一般。
余怀知道,雨停之后,等他的可能是晴空万丈,当然,也可能是另一个无尽深渊。
可是他还是想试试。
想从赵墨手中,想从越王手中抢女人,非一国之力不可。
自幼金尊玉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让余怀干什么都半吊子,三分兴致,散了就散了。
可是这一次,竟是从未有过的坚韧和坚定。
余怀舌尖抵了抵牙,唇角慢慢扯了一个跃跃欲试的残忍笑,他当然,要亲手把她抢回来。
-
鹅黄色的床帐垂下,遮住两人身影。
赵墨坐在床边,余青灵躺在他怀里,一个衣衫整齐,一个安静乖巧。
郑娘捧着清心汤上前。
赵墨撩开床帐一角,接过药碗,道:“端一盆热水过来,再取一条干净帕巾。”
大片白皙如玉的肌肤出现在余光中,郑娘慌乱地收回视线,连忙道:“诺。”
随着赵墨收回手,鹅黄色的薄床帐重新垂下,两人的身影再次朦朦胧胧。
寂静的屋室内,小姑娘娇软细哼。
一声一声像勾子,撩得人心间发颤,赵墨不见昔日从容,低哑声哄人,“听话,把嘴张开。”
郑娘听得脸色一烫,离开的步伐加快,神色却难免浮现几分狐疑,熬汤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小主上怎么就安静了?
药汁温热适宜,入口清凉生津。
赵墨第一次喂人,不甚熟练,余青灵也茫茫然然,尽管张口配合,依然滑落几滴。
清凉的汁液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蜿蜒,滑出一道暧昧的弧线,直到锁骨处。
低头看去,余青灵身上的外衫已经彻底散了,露出细带小衣,身段娇小纤细,几分欲说还休的羞怯,真是难为赵墨还能坐怀不乱。
清心汤入嗓,余青灵只觉得一抹清凉从心底旋起,慢慢涌向四肢百骸,仅余的三分的燥热和难受终于渐渐散去,困意浮上心头。
一碗汤见底之后,郑娘捧着热水和帕子进来,赵墨已经将余青灵放在床上,扯过一旁锦被盖好。
小姑娘双眸紧闭,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如缎青丝被汗湿透,黏在脸上。
郑娘将帕子浸湿拧干,正要弯腰上前,为小主上擦擦脸蛋,便听赵墨低声道:“帕子给我。”
郑娘一愣,很快明悟过来是何意,她“诺”了一声,把手中帕子递给越王后,连忙转身离开。
明明极轻的帕子,握在手里竟觉得有千斤重,赵墨轻叹,压下那些旖旎,慢慢掀开被子,替她擦拭身体,雪色莹如玉,梅花蕊半含,直叫人呼吸加重。
他克制着手中力道,一根根青筋绷起,擦完之时,额角已经逼出几抹湿汗。
人生何时,赵墨如此狼狈过?
哪怕落魄为质的那五年,哪怕是在燕京里刀光剑影里来去,赵墨依然风轻云淡,慵懒含笑,今日却被逼得几次阖眼闪躲。
仿佛一瞬间,又成了当年青涩少年。
胡乱地擦了擦手指,赵墨把被子重新掖好,佯做从容地转身离开,唤郑娘进来。
……
冬娘子是禁药,只要不停用,便能让人一日复一日的活在虚幻的想象中。
它会唤起人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和执念,拼凑人的记忆,将现实与虚妄交织,勾勒出最完美逼真的梦境。
第二日一早,余青灵醒来的时候,记忆已经重构,眼前的幻觉变了。
昨晚发生的一切余青灵都不记得,自然不记得赵墨那厮无耻,更不记得他指尖灼热的温度,甚至连赵墨这个人都忘了。
唯独,记得魏成驰是她爹爹。
明明昨日她还认得他。
一觉醒来却变得天翻地覆。
赵墨的手掌按在她纤细肩膀上,力道接近于禁锢,干净的眉眼间不见昔日慵懒散漫,刻着令人胆战的冷意。他低声又问一遍:“青灵,我是谁?”
轻慢的嗓音像一把尖锐的刀似的,直直抵在人心口,仿佛下一瞬就要剖开。
这个暗含危险的动作,自然换来余青灵反抗,她猝不及防地拽下他胳膊狠咬了一口,将人推开。
小姑抬着一双乌黑眼眸看他,不是昔日水汪汪的嗔瞪,而是一种警惕、戒备而又陌生的眼神。
每一个动作和神情,都让赵墨清晰无比的认知到。
余青灵心底深处渴望的美满余生,竟然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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