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刚出芳华馆, 岁留庸便捧着一卷人像匆匆走过来,低声道:“王上,昨日水中投毒一案查到线索了。”

    赵墨脚步一顿,心情正是不愉的时候, 冷盯着枯枝残桠, 冷笑:“凌迟处死。”

    岁留庸:“……”

    好歹先问一句是谁?

    王上虽然如此说,岁留庸却不敢如此做,他捧着那卷画慢慢展开,举到面前,“王上请看。”

    画像上出现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大眼宽鼻厚唇, 很普通的样貌,身着三品女官衣衫。

    赵墨微眯漆黑眼眸, 便听岁留庸说道:“昨夜老奴带人将华阳台上上下下摸查一遍, 没有发现冬娘子和催情散,只有那名送水的宫人嫌疑重大,不料他声嘶力竭, 喊叫无辜, 非要与掌膳姑姑当面对质, 以证明清白,然而俩人一见面,互不认识。

    老奴本以为是那心藏歹心的宫人混淆视听,结果他又哭求笔墨纸砚,笔走勾勒间, 便画出一副人像来,极具神韵。

    他说一定有人伪造掌膳令牌,混入宫里,老奴心里一琢磨,倒是这个理儿,于是命人按照这幅画像细细排查当日入宫的妇人,真找着了。”

    说到这里,岁留庸顿了顿,

    “……画像上妇人,是太后的人,夜宴那日,随太后一同入宫。”

    说完,岁留庸又多感慨了一句,像是补刀子,“这还得亏了余姑娘敏锐,先一步察觉那壶水有问题,才能拦下那只银酒壶,不然等芳华馆异样传回来,怕是证据早已毁灭。”

    要是物证没了,那排查的范围得多广?

    膳食、衣衫、所碰之物、所见之人,不止整个华阳台,甚至半个王宫,乃至于回芳华馆的六路十一街,都有可能接触毒物。

    如此大范围的搜查,注定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悬案。

    一通话说完,赵墨仍然是先前的神情,没其他情绪出现,唇角勾着三分冷笑,烦躁而不愉。

    岁留庸觑一眼王上神色,无声叹息,像吕双这样的女人,争了一辈子,结果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会甘心?可是再不甘心,也该放手了,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一片寂静声中,赵墨低下眉梢,随意似地振了振袖口,淡看远方,“太后年岁多少了?”

    岁留庸:“三十又七。”

    “三十七不小了。”赵墨说了这么一句,便漠然地转身离开。阳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干净的光色,衣摆暗绣的金线熠熠生辉,却莫名疏离不近人情。

    “冬日邪风入体,让太后待在挽风台养病,等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候,下葬吧。”

    岁留庸:“……诺。”

    王上愿意以太后之尊奉养吕双的前提是吕双安安静静做越国的太后,而不是做齐国送过来的间谍公主。

    君王不会容忍太后祸乱朝政,夫君不会容忍太后谋害妻子,偏偏两样,太后都占全了。

    宽恕只有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

    从芳华馆离开后,赵墨去了一趟御史府。

    谢家是燕京的老世家,谢子合便是百年老世家里金堆玉砌出来的公子。

    父亲是信阳侯,母亲是天子帝姬,这样的家世,哪怕他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家底也足够吃到老。

    然而谢子合不仅废物,还是个惊才絶艳的人物,十三岁时名声鹊起,十六岁时便被老越王封了永安君的爵位,食邑太原三万户,另赐一座永安君府。

    自上任御史大夫之后,谢子合便一直住在御史府,偶尔回家,回得也是永安君府。

    赵墨刚踏入门槛,抬眼便能瞧见庄严肃穆的御史府邸已经焕然一新。

    谢大人好金玉美人,这话说得的确没错,抬眼一瞧,屋梁窗牖、桌几榻案、屏风香炉处处透露着雅致奢靡。

    “王上来了?”

    谢子合乍闻这个消息,惊讶不已,连忙撂下手里的奏章和狼毫笔,往外走去。

    谢子合出去的时候,一道黑色身影已经坐在桌案前。

    他连忙挽袖行礼道:“臣失礼,未出门相迎,还望王上勿怪。”

    “今日没有君臣。”赵墨掀起眼皮看他,道:“坐。”

    谢子合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倒没拘谨,从善如流地在对面坐下。

    除却君臣的身份,谢子合和赵墨的私交甚笃。

    越王宫内有一处学堂,只教授王公贵族子弟,昔年时赵墨和谢子合一同在那里上学,有五年的同窗之谊,还有现在雁门城守将赵也严,也是同窗。

    赵墨刚从魏国回来的时候,以太后为首的党羽支持公子围,以老相国为首的臣工支持王叔赵也弋。唯有公子墨力量最弱小,哪怕得到了上官决为首的大臣支持,依然不占优势。

    天下人轻飘一句两年四个月内乱,个中多少辛酸,唯有他们知晓。

    谢家是自立国之初便存在的老世家,绵延数百年,其立世之道,只奉君,不择君,从来不沾惹王位更迭是非。奈何出了谢子合这个不肖子孙,只能倒戈赵墨。

    后有赵也严所带代表的宗室子弟,前有从皎从慎手中的十万兵士冲锋陷阵,这才险险地从老相国和太后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因为有从龙之功,年纪轻轻的谢子合做了御史大夫,为君王之宠信。

    谢子合的桃花眼弯了笑,调侃道:“王上有佳人在怀,怎还有闲情逸致与我待着。”

    赵墨淡扯了下唇,脊背松散地往矮椅上靠,没答反问:“你这儿的酒呢?”

    “多呢,昨日刚入了一批蜀酒,尝尝?”

    谢大人豪奢富有,家中所藏之酒皆是百金一坛的上上佳酿。

    不多时,便有侍人端着酒坛鱼贯而入,君子酿、秋露白、蓬莱春、龙脑浆、美人酥……天下五国美酒,应有尽有。

    “你这的酒,倒是多。”赵墨扫了一眼,随手勾了一坛蓬莱春。

    “没什么喜好,唯有美人和美酒。”谢子合眉眼肆意风流,抬眼瞧见赵墨动作,停下给递他酒樽的动作,转而给自己抱了一坛君子酿。

    赵墨不置可否,没倒酒,直接拎着酒坛饮一口。

    烈酒入喉,涩涩地滑过,心底就像突然卷了一场烈火,滚烫而灼人,偏偏这场火只能闷闷地烧,连发泄都不成。

    谢子合觉得稀奇,赵墨自幼克制,漫不经心的性子,情绪一向无甚起伏,也不外甚少露,怎么今日有点借酒浇愁的意思?

    想想最近的事情,除了魏公主,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原由。

    谢子合也拨开酒塞,优雅地倒了一杯,抬眼好奇问:“魏公主余翘就是那位原陵君掌珠吧?”

    赵墨动作一顿,右手腕微垂,松松地拎着酒坛,挑眉问:“何时猜出的?”

    “魏公主在华阳台面君那日。”谢子合如实道。

    其实挺好猜。

    王上初登基时,曾经派遣楚上原出使魏国,打听原陵君掌珠的消息,那次楚上原手里带了王上亲手所书的国书,准备了满腹措辞,意在两国联姻结盟。

    然而,无功而返。

    要知道王上本来准备把魏公主赐给魏成驰的,见一面后却变得天翻地覆,稍稍思忖一番,便能捉摸出几分不对劲来。

    谢子合端着酒杯抿了一口,别有感慨道:“那日王上与魏公主的眼神,一看便是久别重逢,深情似海。”

    深情似海?赵墨笑了下,漫不经心问:“我深情?”

    谢子合灌了口酒,“都深情。”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在那种突发情况下,两人眼底情绪都毫无遮掩地暴露了,正好叫一旁的谢子合看得一清二楚。

    谢子合回忆道:“那魏公主本来怒气冲冲,结果一见着你,火气都熄了,就那样怔怔地站在哪儿,紧张又无措。”

    赵墨地扯了下唇角,随口回道:“我长得好看。”

    说完,他抬腕举坛,又灌了一大口。

    “……不是吧你。”谢子合一言难尽地看向赵墨。

    虽然是挺俊的,但是王上,咱们能不能别这么自己夸自己。

    赵墨恍若不察,只喉咙吞咽,灌下一大口烈酒,霎时间嗓子辛辣如针戳。余青灵喜欢他的皮相,一直都很明显。

    谢子合“啧”了一声,手肘戳他,好言劝道:“人家姑娘都千里迢迢来嫁你了,王上,你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知足吧,瞧瞧我……”

    话未说完,谢子合觉得不妥,话音一转好奇问:“魏公主怎么招惹你了?”

    此处的招惹,在谢子合看来,不外乎是小姑娘的脾性,比如……

    他视线暧昧的落在赵墨脖颈。

    比如抓了三道痕什么的,还是在议政堂那种严肃地方。

    谢子合敢保证,除了魏公主,再无第二个女人敢如此胆大包天。

    赵墨淡淡瞥他,“青灵一向乖巧可人。”

    谢子合:“……”

    得,成他的不是了。

    行吧,饮食男女嘛,那魏公主再抓十道痕,王上心里都乐呵呵的。

    谢子合笑眯眯地脱口而出道:“是是,魏公主一看就是温婉可人知书达理兰心蕙质善解人意的姑娘,王上有福气。”

    赵墨颇为认可地点头,“嗯”了一声。

    谢子合:“?”

    我就随口那么一说。

    魏公主那模样,一看就是又娇又灵不好哄的姑娘,哪里温婉可人?不过这样的姑娘,的确抓人心肝,长得又漂亮,搁谁都喜欢。

    谢子合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不愉,是因为魏公主中毒,好巧不巧,又把王上忘了。

    谢子合拍拍他肩膀,“小姑娘,多宠一点。”

    赵墨轻嗤,他不宠她吗?可是小姑娘没良心,转眼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灌完最后一口烈酒,赵墨的气息平稳许多,偏头看向谢子合,忽然话锋一转道:“你若不喜欢蜀公主,不必勉强自己。”

    虽然蜀公主很重要,但于越国而言,于赵墨而言,远没有谢子合重要,硬凑出一对怨侣,得不偿失。

    “不勉强啊。”谢子合看了看赵墨,不紧不慢,“蜀公主身份尊贵,长得水灵灵,性子也乖。王上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喜欢这样儿的。”

    燕京人人皆知,谢大人喜欢温软美人,当然,他也是个温柔好脾气的人。

    赵墨深看他一眼,“是么。”

    世人皆道,是越王恨极了公子围,其实不然,在赵墨看来,成王败寇,已成定局,他没有辱尸之癖。

    公子围是谢子合杀的,他一刀一刀,亲自把人血糊糊地凌迟,又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乱世之中,最说不得便是一个等字,比生离还常见的是死别,赵墨心底忽然涌起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不过他似乎比谢子合幸运一点,余青灵还活着。

    -

    从御史府回到王宫议政堂时,已至夤夜。

    在酒水的作用下,赵墨难得睡了大半个时辰,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赵墨揉揉宿醉的额头,起身,简单的盥洗之后,用了两块酥饼和白粥,便端着一大碗凉茶朝着书案走去,准备处理从前晚堆压到现在的奏章。

    长案之上,一摞一摞的竹简堆积如山,有半人高。

    清冽的凉茶入口,仅余的三分酒意散了大半。

    带钩已解,外袍也脱了,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赵墨坐在长案前,松松垮垮地穿了一件暗红长衫,一手执奏章,一手执狼毫。

    阳光透过窗牖打在他脸上,衬得肌理如玉细腻,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赵墨随手翻看了几卷,那横撇竖折的字密麻如蚂蚁,啰啰嗦嗦,无端叫人烦躁。

    他将竹简摔在长案上,按了按额角,哑声吩咐:“拿去给丞相。”

    常言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一些不轻不重的决策,交给臣下解决便可。只是赵墨睡眠异于常人,平素时间多,倒是愿意多批阅几本。

    一旁的内侍轻手轻脚地上前捧起竹简,悄无声息地退下。

    赵墨脊背往后,靠在椅子上,手肘撑在扶手上,半支额角,暗红色的袖口滑下几分,露出雪白的中衣和一截干净有力的腕骨,指腹按了按太阳穴。

    屋室内熏了清冽好闻的冷竹香,卷入胸腔后令人神清气爽,情绪稍缓。

    恰在此时,传来岁留庸的声音,“王上,魏公主求见。”

    赵墨动作一顿,慢慢抬头。

    良久,“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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