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是哑巴, 不会说话。
赵淳锢着她手腕压到墙上,腿也抵着,四肢受困,挣扎徒劳无用。
小玉发不出声音, 挣扎闪躲间, 忽然看到巷口有一对男女朝这边看来,还举起了灯盏,像是绝望中倏地燃起一簇希望。
可是他们似乎没有发觉异常,很快就偏过头,不再看她。
绝望和恐惧再一次如潮水般涌来,小玉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足尖勾倒靠在墙上的长棍,砸出声响, 意图吸引他们的注意。
果不其然, 两人再次朝她看来。
那位戴着獠牙青铜面的公子凝视须臾,似乎吩咐了什么,紧接着从他身后走出一位男子, 与此同时, 一道身影更快地冲进巷口里。
他面上戴着狞相面具, 像是地府阎王一样 ,暗巷里的光线惨淡,小玉看不太清,可视线落在他腰上佩剑的一瞬,瞳孔骤然变大。
黑檀木剑鞘, 剑柄雕虎兽,坠水苍玉的红色剑穗。
小玉认得,这是大将军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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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皎走过去,蹲下身子探了探赵淳的鼻息和脉搏,已经无救。
魏成驰丢了剑,转身走向另一边,拉着跌坐在地的小玉站起来。
他拢好她散开的衣领,盖住几处暗红吻痕,抬手擦脸颊上泪花。
周遭吵闹喧哗,暗巷内却一片寂静,月光铺在青石板上,像一层惨白薄纱。
小玉低下头,哭泣不已,她的哭泣没有声音,压抑而悲怆,若不是肩膀微微颤动,几乎无法察觉到她的情绪。
魏成驰轻声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抱在怀里,轻拍脊背,温和声安慰:“没事了小玉。”
一如很多年前,将军翻身下马,走到她身边,说:“没事了小姑娘。”
小玉霎时泪如决堤,紧紧攥就他衣衫,不肯松手。
余青灵还没看清那姑娘的模样,正急匆匆地地往里面走,忽然听到“小玉”两个字,她神色一怔,脚步停下。
小玉,五年前魏大哥在攻郑时救下的孤女。
余青灵看着小玉衣衫凌乱和无声抽噎模样,心头一扎,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不是男女浓情蜜意,而是强迫。
偏偏小玉不会说话,连求救都无法。
余青灵对强迫这样的字眼分外敏感。
今日上元,男女多结伴出行,或有相欢。刚刚这种情况即便有人看见,也不会多想,只会以为是男女别扭的小情致。
等事后,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还是哑巴,谁会替她沉冤?
余青灵细白的手指渐渐紧攥,实在不敢想象,那时候的小玉该如何。
魏成驰虽然修养和气度好,可会有气血上涌时的冲动,尤其瞧见自己娇娇贵贵养了四年的姑娘被人临街羞辱强迫,心里的暴戾之意再也压制不住。
杀人?魏成驰杀过的人太多了,手起剑落,果断而利落。
一会儿的功夫,巡逻的兵士将暗巷层层包围,驱散了围观游人。
百夫长走过来,看到暗巷内乱象,眉头紧皱,四男二女,其中倒地不起一个。
空气中弥漫的浓浓血腥气,告诉了他倒地上那个非死即伤。
百夫长着实没有想到,自己当值的第一日,便发生如此意外。
“来人,把他们都押走。”
没等上前捆押,蹲在地上那个男人忽然噗呲一声拔出横贯胸口的长剑,缓缓起身。
霎时间,齐刷刷的拔剑声响起,刺耳争鸣,巡逻的兵士个个神态戒备。
旋即便看见那个男人提剑转身,露出一张熟悉的冷毅面容。
巡逻的兵士:“……”
这不是他们的将军从皎吗?
从皎掏出一块帕巾,胡乱地擦了剑上血,走过魏成驰身边时,抬臂将剑插回他腰间剑鞘。
像他们这样的行军之人,剑不离手,可刚刚魏成驰连剑都丢了。
百夫长看向从皎的神色纠结,街上发生血案,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外来商贾,皆得一视同仁,即便是大将军也不行。
于是百夫长一咬牙,抱拳朝从皎说一句“国法难违,得罪将军了”。
从皎没说话,只神色沉重地走到赵墨面前,回禀道:“王上,赵淳已死。”
王上。赵淳。
听清这四个字,百夫长的眼睛瞪得老大,视线僵硬地挪到那位面带着青铜獠牙面具的公子身上。
虽然早就知晓乌南巷的人非富即贵,可是眼前的几个人……
百夫长咽了咽唾沫,堂堂七尺男人,拳头竟然紧张地攥起。
他的官职不够,没见过王上,更没见过长信君赵淳,可是从皎不会胡乱喊人。
余青灵的脑袋亦是轰隆一声响,赵淳,只一个赵字,足以道清他的身份。她僵硬转过头,看向倒在血泊中的男人,惨淡月光下,可以瞧清他年纪似乎不大,二十出头。
这人……不会是赵墨的兄弟吧?
赵墨嗯了一声,面具遮挡,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唯有手指摩挲着墨玉扳指,似在思忖。此时若是细凝他漆黑眼睛,便能瞧见里面光色莫测变换。
百夫长冷汗涔涔,快步上前,“臣见过王上。”
余青灵也紧张地捏紧手指,仰头看向赵墨,只听他沉默良久,才嗓音平静地吩咐道:“移交廷尉,按律法处理。”
百夫长合指弯腰,“诺”。
赵墨又道:“传上官决、楚上原、谢子合入宫,与廷尉令同堂审案。”
余青灵心凉如水,移交廷尉,传召三官,这件事不仅不会轻易了结,反而是从严处置。
这赵淳有何身份?是了不得的人物,还是赵墨的血脉至亲?
她小脸白了白,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是现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欲言又止间,眼睁睁地看着百夫长将三人一起押走,连着地上那具尸体也抬走。
上元夜游就此结束。
赵墨和余青灵坐上马车,回王宫。
那盏漂亮的小冰灯已经吹灭,放在柔软的垫子上,在炉火的烘暖下,薄冰渐渐融化,凝着一滴冰凉的水珠,打湿毯子。
余青灵紧张地开口问:“……赵淳是何人?”
赵墨半靠在马车壁上,按了按额角,“赵淳是关内侯幼子,继承其父爵位后,人称长信君,若论辈分,是我堂兄。”
一听这话,余青灵的一颗心彻底凉透。
可是想让魏成驰给赵淳以命抵命,或者因他受刑,也绝对不行的。
余青灵一点点蹭到赵墨身边,软声问:“王上,你刚刚是不是瞧出不对劲了,才让小从将军过去看看?”
赵墨阖着眼眸,“嗯”了一声。
天寒地冻,冷风呼啸,痴情男女躲在暗巷里偷偷亲一下、搂抱缠绵便罢,可是那男子却把人家姑娘抵在了冰冷石墙上,死死压着,多少有些奇怪。
而且赵墨一向敏锐。
他骨子里的确凉薄,能在那么多公子中夺到越王之位,也正好印证了他的心是硬的,血是冷的。
可是赵墨心里也有身为男人和国君的使命感,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哪怕不认识那姑娘,他也不可能视若不见,打个含糊过去。
余青灵小手挽住他胳膊,靠在肩膀仰起脸儿看他。
“那王上也看到了,小玉不愿意的,是那赵淳当街强迫,按照越国律法,不和谓之强,轻者要宫刑,重者要斩杀。”
赵墨动作一顿,偏头,似乎来了点兴致:“背过越律?”
余青灵点点头,联姻来越之前,她便背了。
不止越国前朝后宫的律法,还有越地二十一郡和一百零七县以及三十六座不属郡的城池,她都背了一遍。
余青灵摇他胳膊,谆谆善诱,吹耳边风:“赵淳若是受了宫刑,也是生不如死,反正左右一个死字,魏大哥刚刚杀了赵淳,是不是也算按律行事?”
余青灵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不料赵墨垂眸睨她,递了一个你以为寡人是傻子吗的眼神。
“……”
余青灵咬唇,抬乌黑的眼眸水汪汪地看着他,嗓音柔软,“难道不是吗?”
美人眼里嗔而含情,巴掌大的小脸靠在他肩头,可怜兮兮咬唇,这副模样,真没几个男人能拒绝。
赵墨喉咙滚了滚,好几息之后,才把“是”字咽回去,他没回答,眉眼低敛着,有点不满意她为了别的男人向他撒娇。
他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她指骨,轻勾了下唇角,故意问:“青灵可知擅杀何罪?”
余青灵神色一僵,擅杀罪,黥为城旦春,重者刖其臂,或而绞刑。
“你……”小姑娘抿唇,有点无理取闹的感觉,“魏大哥又不是越人,他是我的使臣,你不能以越法处置他。”
说完,她倏地从赵墨肩上起来,质问道:“你是不是要包庇赵淳?”
包庇?赵墨慵懒地靠在车壁上没动,只伸手把人重新拽回来,手指搭在她纤细后颈捏,尾音微微上扬,“我犯得上包庇他?”
嗓音明明还是熟悉的调儿,却莫名带着压沉和冰寒,正好马车轻晃了一下,车壁上的烛火跳跃,像是怒火。
余青灵也感受到了,他好像对她不满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捏她脖子,像是威胁一样。
余青灵双眼一闭,“你掐死我吧。”
赵墨:“?”
他手上动作一顿,有点没跟上余青灵的神思跳跃。
低头看去,小姑娘睫羽轻颤,红唇紧咬,赵墨轻嗤了一声,捏着她脖颈的手指果然用力几分。
余青灵心中一跳,不会来真的吧?她一颗心慌乱怦怦,顿时懊恼口不择言。
谁曾想,下一刻,赵墨另只手猝不及防地下移,狠狠掐她腰一下。
那里纤细,单手可握,他低声感慨,“是好掐。”
余青灵耳尖一红,有些不适应地挪了挪,腰也敏感,碰不得。
赵墨却不饶,按着她腰肢不松,又低头吻上了她脖子,嗓音凉凉幽幽,却莫名怜惜,“舍不得掐死,咬一口。”
余青灵耳尖渐渐滚烫,那抹温热转瞬即逝,还有他唇齿和舌尖的触感。
等他离开,余青灵连忙伸手捂住肩颈处雪白,凶巴巴瞪他一眼,却没忘正事。
打了一个岔,冲动散去之后,她的思绪便明朗了。本来一句“寡人命他动的手”便可揭过之事,而现在赵墨却在故意闹大。
“你把魏大哥他们移交廷尉,又传召三官,是不是……?”话说一半。
余青灵没真觉得赵墨在意那个赵淳,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赵淳之死,就像死了一只蚂蚁似的。
赵墨深深瞥她一眼,先前因为她质疑他的那点不愉和压沉渐渐散去。
烛光好像亮了一点,拢在他脸上,在不近人情的冷白肌肤上镀上一层莹白的暖色。窗外冬风刮窗而过,道路两旁的枝桠像是簌簌卷着乐音。
赵墨伸手把余青灵抱在怀里,埋在她纤细肩颈处,难得吐露内心想法,没叫人猜,
“我若以上卿位许魏成驰留在越国,天下人如何看他,日后史书又何载?”
“魏成驰杀我赵越宗亲,还是关内侯,消息传到魏国,魏王保不保他?”
余青灵一愣,魏王会保魏成驰吗?无疑会保。
两国交涉,一番你来我往。
可是越国若是态度强硬,魏国必然会做出让步,比如让魏成驰断指断发代罪之类的。
要是越国态度再强硬一点,依照魏王的性子,放弃他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想天下人知道,是魏国先放弃了魏成驰,而不是他先弃魏?”
赵墨没马上回答,须臾,才有些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余青灵很香,身上是那种淡淡的清甜气息,诱人至极。
“小玉是哑巴,陈词不清,廷尉误断,也不奇怪,魏国只知魏成驰怒杀赵淳,却不知为何杀。”
余青灵眼睛忽闪,忽然明悟了赵墨想做什么。
果不其然,他又慢慢说,嗓音有点困倦的哑,“等魏国态度尘埃落定,再以小玉证词翻案,魏成驰英雄救美,寡人愧疚之余怜惜将才,许上卿之位以留君,皆是美名。”
不得不承认,赵墨是个很冷静的人,刚刚那会儿情况突发,余青灵还在慌乱无措,他已经连如何利用都思忖好了。
余青灵心底的担忧散去,眼眸弯弯,露出两个小梨涡,正要伸指戳戳赵墨胸膛,却见他神情疲倦。
“……你困了?”
赵墨“嗯”了一声,下巴依然搭在她肩颈处。他的睡眠时间很奇怪,睡得零碎而散,常常是困倦突然卷上心头。
此时离王宫还有不到两刻钟的路程,足够小憩。
于是赵墨抱着余青灵往毯子上一滚,软玉温香在怀,睡着了。
余青灵:“……”
感受着人渐渐平稳的呼吸,余青灵不敢动弹,心里不禁惊讶,这入睡也太快了吧,转念一想,一定是他政务太忙累到了。
马车内安静,落针可闻,只有清浅呼吸声交缠。
约莫一盏茶,余青灵觉得他大概睡熟了。她乌黑眼眸转了转,忽然抬手去摸赵墨的脸蛋,他肌理细腻冷白,和她的手一样白。
他的下巴线条流畅,白皙干净,已经不见胡茬。
但是有一根,没有刮掉。余青灵忍不住,想揪一下,两指慢慢捏合,圆润的指甲揪住了那个刚刚冒尖的短胡茬。
不料一盏茶,正是赵墨清醒的时间,他声音带着点初醒的哑,“你在做什么?”
余青灵吓得一颤,指尖用力,揪掉了,于赵墨而言,轻微的一下刺痛。
赵墨漆黑的眼眸微眯。
余青灵:“……”
作者有话要说:小玉在第八章出现过。
那个软软绵绵不会说话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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