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水云间。
蜀太子亲自送妹妹上了马车,低声嘱咐,“一会儿入宫朝贺越王后,莫要与其龃龉, 梅园的腊梅开得正盛, 记得去看看,与越王见上一面,他不会拒绝你。”
“知道了。”蜀公主轻轻颔首。
她有一张水灵灵的脸蛋,弱柳扶风的倾城之姿,一双干净怯怯的眼眸,轻而易举地便能勾起世人心中的保护欲。
蜀太子看着她, 心里蓦地生出几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这次蜀国送公主过来来,一为与越交好, 二为了分化越魏联盟。谁曾想到那越王狡猾, 一面待客礼仪周到,一面让谢子合三天两头往水云间跑。
初时他只觉得这是宾主之仪,然而一晃月余, 越王仍然不召见他妹妹, 谢子合却来得愈发勤。
哪怕他愚钝, 也后知后觉地捉摸出几分不对劲儿来——恐怕越王有意赐婚谢子合和他妹妹。
比起顺着台阶下,蜀太子还是想最后一搏,他的妹妹这么美,只做臣妻未免有些可惜。女人的枕头风不能小觑,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决策改变, 或许便能如蝴蝶振翅一煽,掀起惊涛巨浪。
蜀太子揉了揉她脑袋,自欺欺人一般,“越王少年君王,未来可期,你嫁给他,比嫁给谢子合好。”
虞真真“嗯”了一声,“我知晓。”
听她如此说,蜀太子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了,三妹妹自幼乖巧安静,柔软得没有脾性。
他只对她道:“朝贺散了,哥哥去王宫接你,我们去天云楼吃酱鸭。”
虞真真抿唇一笑。
蜀太子扶她上了马车,站在水云间门口,望着一行人朝王宫的方向去。
两侧黄色蜀旗帜迎风飘荡,猎猎作响,木质的车轮辘辘,压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吱呀刺耳的声响。
刺骨侵肌的冬风冷冽,吹在人心里,一片寒霜。
一位小圆脸的丫鬟给蜀公主倒了一杯茶,有些不忍,“殿下真要如此做么?越王的确年少有为,可是他已经娶了王后,殿下入宫……是王妃。”
王后和王妃一字之差,其中权力却天差地别。
尤其是诞下的孩子,嫡庶之分,难以逾越。
“我是蜀国公主,总该为国做点什么。”虞真真的神色平静,未掀起波澜。
圆脸丫头闻言,忽然语塞,不知如何劝慰。
好像所有人都在说,她的殿下是公主,享受了与生俱来的尊贵,就该为母国奉献一生。
可是有谁问过,她的殿下想不想要这样的尊贵?若能选择,宁可不要这公主之尊。
虞真真低头拨弄着茶盘,垂下的眼眸干净如琉璃,“父王和哥哥想要蜀国东出,谈何容易,越王是狼,魏国便是羊么?与其捉摸东出,倒不如谋划如何借大山江流屏障,阻天下四国入蜀。”
丫鬟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蜀国东出是何意。
她能看到妻妾之别、嫡庶之分,但是观起政治变化来,眼界差了一些。
“我只是个小女子,行兵打仗、拓土开疆是男人的事,我帮不了他们。”虞真真低眉,有些失神,像是自言自语。
丫鬟听懂了,连忙问:“殿下还是想嫁给谢大人?”
嫁给谢子合,对虞真真而言是最好的选择,没有后宫纷争,也不必与人为妾。
虞真真嗯了一声,抬起瓷白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涩涩不已。
父王,哥哥,对不起啊。
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没有搅动天下风云的能力。
我也不能如你们所愿,义无反顾地奉献我的一生。
我能为你们做的,只有竭尽所能保蜀王室不灭。
仅此而已。
-
赵墨去了议政堂。
余青灵坐在铜镜前,取过薄粉在脖子上扑了好几遍,还是依稀看得到痕迹,气得她摔了粉扑,“他怎么不咬死我。”
郑娘听了忍俊不禁,“越王这是喜欢殿下。”
余青灵不满地娇嗔,“郑娘,怎么你也帮他说话。”
郑娘笑了笑,接过阿真手里的木盘,“奴婢说得是实话。”
木盘里放着一套嫣红色的罗裙,绸白边,金线绣云纹,领口很高,穿上基本能全部遮住。
郑娘取下来,“殿下换这件吧。”
余青灵看了一眼,闷闷地点了头,梳发之时又特意垂下几缕发丝挡挡,脖子上的红痕终于藏匿起来。
郑娘从妆奁里挑了一对明月耳珰,递给她,又说:“郑公主与使臣今日便要离开燕京,未来静泉宫朝贺。”
余青灵没有深想,只以为是楚上原委婉提醒,郑使臣与郑公主才匆匆离越。
她对着铜镜捏起耳垂,慢慢戴上耳珰,“蜀公主可来了?”
“来了。”郑娘点头。
……
一切收拾妥当时,刚好巳时,已经在偏殿等候的诸夫人陆陆续续入内。
越国的官职与爵位密不可分,今日前来朝贺的夫人,夫君爵位皆在三等以上。
二十七位锦衣华服的夫人坐在下首,言笑晏晏。
丞相上官决的妻子商兰坐在左手第一个,金阳公主楚柳依坐在左手第二个,蜀公主虞真真坐在右手第一个。
余青灵抬袖轻抿一口茶,已把下首夫人们的亲远关系看了个透彻。
上官夫人和金阳公主,两人的关系似乎不太融洽。
金阳……
余青灵若有所思,能让赵墨特别提了一句的人,定有她与众不同之处。
因为信阳侯有爵无官,赋闲在家,先前的时候,余青灵没有特别注意这位天子帝姬,早晨赵墨说了一句,她便让郑娘悄悄打探了一番。
这会儿刚好回来。
郑娘俯身压低声音道:“文王在位时,时任丞相的信阳侯随文王去帝都朝拜天子,回来时,便将金阳殿下一同娶了回来。两人诞有三子,大儿二女皆未立住,早早夭亡,三儿便是如今的御史大夫,谢子合……”
“……金阳公主生性强势,不输于人,三十一年前,时任丞相的信阳侯与时任上大夫的上官决同日娶妻,婚仪车队相遇,金阳与商兰结怨。”
“……”难怪两人关系不睦。
余青灵卷翘的眼睫微眨,示意自己知道了。
郑娘悄无声息地退下,安排侍人添些新鲜酒水和点心。
-
金阳的五官保养得宜,看起来颇为凌厉,此时正在打量蜀公主。
比起齐郑两国公主来,虞真真是最低调的那个,一身湖蓝色礼衣,眉眼恬静冷清,颇得长辈喜爱的模样。
然而金阳不喜欢。
谢子合娶了蜀公主,身上便肩负了越蜀两国邦交,但凡两国有一点异动,他便要首当其冲地入陷境。
金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金阳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儿子明明可以拥有一个顺风顺水的人生,却偏偏要去走一条险路。
他心中有君有国有女人,唯独看不见她这个娘亲的担心。
金阳抿了口茶,忽然开口,“殿下明媚端庄,蜀公主温柔可人,越王当真好福气。”
余青灵手里摇的羽扇一顿,漂亮眼眸不显地眯了一下。
蜀公主指尖摩挲着茶杯,恍若不闻。
周围的气氛也倏地凝重僵硬。
以信阳侯夫人的身份说这话是逾越,但是以帝公主的身份来说,却不出挑,毕竟嘉朝明面上的体面还在。
这话,这位小王后接还是不接?
诸位夫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了余青灵身上。
接了便是认下蜀公主入宫。
不接,便是打破越王模糊不清的态度,直接否了越蜀联姻,甚至连她自己也要扣上一顶善妒的帽子。
余青灵似乎未受影响,素白手指慢慢地摇着那柄羽扇,不急不徐地说了一句,“谢大人才有福气。”
眼瞧牵扯了自己儿子,金阳的神色骤然不善,眼神凌厉地盯着上首的小姑娘,一时间没能分清她是得了越王的授意,还是自己胆大包天。
在金阳看来,余翘的后位并不稳妥,仅一个魏字,便足矣把这位明艳的小公主打入尘埃。有几个联姻公主能做到真真正正割舍母国?
夫国希望她做越妇,母国希望她做魏女,终究难以两全,最终苦了自己。
余青灵朝金阳露出两个小梨涡,娇俏一笑,不慌不忙地补全下半句话,“谢大人说‘如此尊贵的宾客下榻水云间,蓬荜生辉,可是福气呢’。”
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打了含糊过去。
恰在此时,上官决的妻子商兰忽然插嘴。
“殿下这里的茶可是小雀舌?老身可是许久未曾品过了。”她端起手中茶杯轻嗅,笑意盈盈问。
余青灵偏过头,点了点小下巴,“夫人好眼力,正是小雀舌。来的路上本宫路过齐国雀枝山,正逢冬茶,便买了一些,一会儿让郑娘给夫人装一盒。”
金阳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
上官夫人面上含笑,“那老身却之不恭了。”
金阳冷不丁地蹦出一句半嘲不讽的话,“上官夫人家大业大,豆腐铺子日进斗金,怎么还买不到小雀舌?”
上官夫人斜睨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夫君朴素节俭,平素喝喝糙凉茶便够了,不似信阳侯豪奢,能在营云坊一掷千金。”
“你!”
金阳气得胸口起伏,实在想不出,为何这个老妪婆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和她唇齿相讥。
诸位夫人见怪不怪,余青灵有些意外,开口正欲说话时,忽然余光瞥见门口出现了一道暗色身影,正是岁留庸。
金阳的瞧见来人,气焰稍歇,这位老仆人曾陪越王一同质魏,不可轻视。
岁留庸捧着一块精致玉虎符,捧给余青灵,笑眯眯道:“苟荀卫尉已经将卫队整顿完毕,北大营留有三千兵士,燕京城内留有两千精锐,王上命老奴先把虎符送过来。”
王后卫队规制是两千,但现下各国情况不一样,在这个数目上或增或减,但大多出入不大。
一两千人,虽不能拓土开疆,但对于一个弱女子在乱世自保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诸位夫人面面相觑间,皆从彼此眼中眼看出了愕然。
前两年燕京内乱,其中很大一支力量是各个世家府邸的私兵。新王登基之后,重新整肃军政,现下各个府邸的私兵,数目不能超过两百。
昔年吕双卫队两千,尚能在燕京出乱时自保,魏公主城内两千,城外可调三千,足以压制燕京任何一个府邸。
余青灵神色从容地起身,弯腰行了一礼,“妾身谢过王上。”
说罢,她郑重地接过玉虎符。
玉虎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打磨的,上面嵌金,看起来小巧别致又华贵,摸起来触手生凉,余青灵却觉得暖洋洋的,心里十分愉悦。
乌黑的青丝半垂,露出一张妩媚娇艳的脸蛋,她忽然觉得赵墨没那么混蛋,自己昨晚的辛苦果然都值得。
她把玉虎符交给郑娘,收起来。
待岁留庸离开之后,大殿内的气氛还有些凝重,诸人再看魏公主,眼神显然不一样了。
王上之下便是王后,得罪了一位受宠的王后,对她们夫君的前途并无好处。
金阳的脸色变幻莫测,她也没有想到,魏公主竟然如此得越王看重,明明不该如此才对。
抬眼一看,那张脸蛋绝色,身段襛纤得衷,似乎得越王宠爱也不稀奇,毕竟他们王上年少,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食髓知味了呢。
不禁心里暗道:祸水。
上官夫人看了眼天色,缓缓起身,朝余青灵道:“天色已经不早,老身与诸夫人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有丞相夫人开了口,余下夫人们接二连三地起身告退。
金阳也不好多留。
唯有蜀公主留下了。
蜀公主撂下了一直不曾松手的茶杯,道:“梅园的腊梅开得正好,不知殿下可愿同去?”
余青灵望着她,若有所思,须臾浅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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