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黑色大纛旗迎风飘扬, 一路朝往西南而去,越靠近天子领土, 山川河流越多,乃是繁衍生息的富庶之地。
一行人走了十六天,不紧不慢地到达帝都时, 已经是五月初五。
撩开马车帘子, 只见灰色的城墙古朴庄重,满是岁月的斑驳痕迹,身着白甲的兵士守卫在城墙内外,零零散散,十分稀疏。
大小三座城门矗立, 中间暗红色的正门大开。
太子褚河率领诸臣站在门前,已然准备好迎接越王。
嘉朝金德尚白,太子与臣子们皆身着绣金丝的白色锦衣, 高冠华佩, 礼仪周全。
从越国的黑色大纛旗出现在视线中时, 太子褚河就开始紧张, 手指捏握成拳, 沁出了点点薄汗。
一旁的宗正楚砚见此, 轻声叹气,“殿下莫要紧张, 越王与越王后非是凶神恶煞之人。”
太子褚河的手心依然在冒冷汗。
他怎能不怕?
越魏二国已经联手灭了齐国,下一个灭谁?灭嘉朝?还是灭郑国?
待到越王的马车停下,太子褚河大步上前, 亲自递上杌凳,又弯腰扶越王下车,模样谦卑。
太子褚河笑道:“越王远道而来,一路上可还好?”
赵墨唇角挂着三分笑,“有劳太子关怀,一切都好。”
只要他敛起周身锋锐气势,漆黑眼底溢笑,很容易让人卸下心中戒备。
太子褚河心中松一口气,又道:“一路舟车劳顿,孤已经备好午膳,为越王接风洗尘”
赵墨扯唇淡笑,寒暄道:“天子骤然崩逝,寡人心中哀戚,此来帝都,一是吊唁奉辞灵驾,二是恭贺太子登基。时下正值新丧,太子不必劳神。”
“越王所言极是。”
太子褚河敛袖比划了一个请,“越王请。”
赵墨点头,重新上了马车。
一行人驾车入洛邑,两侧街道宽敞整齐,满城缟素,商铺很少,来来往往的百姓也不多,只能从周遭斑驳岁月痕迹中,依稀窥见几分昔日繁华。
平月宫。
太子褚河引路前行,介绍道:“瑶光殿依水而建,殿后有鱼鸟翔游的九州池,殿前是百花苑,西边是百戏堂,东边是饮羽殿,风光最好。”
赵墨不置可否,站在高台上抬眼看去,红铠魏军隐隐约约可见,不禁微皱眉头。
太子褚河瞧见越王没说话,心中几分紧张。
楚砚看了太子一眼,叹息,眼神无奈而悲,随后笑容满面地上前,“魏越两国姻亲之好,太子知晓越王与魏王交好,特意将住处安排相近些。”
哪有什么姻亲交好,不过是利益相同而已。
赵墨眉梢微敛,还没说话,掌心便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偏头一看,是余青灵在勾他,小姑娘摇着他手指,可怜兮兮地咬唇,明明白白地表达着一个意思——就住这儿吧。
住在这儿,离娘亲很近,走上一盏茶就能见到。
赵墨无奈,这要是不答应她,怕是一会儿还有得闹腾,于是偏过头吩咐从皎:“行李搬进去。”
住近些也好,有些事情,他也好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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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的慢,走得平坦驰道,大多是时候只走半日,中途还停下来两天。
余青灵一路上安逸,看了不少山河风光。
一到瑶光殿,她就迫不及待地沐浴更衣,准备去澄华殿看娘亲。
赵墨将她拦下了,吩咐内侍道:“去请思如夫人,在洛水长廊相见。”
虽说洛邑已被越地包围,但这里尚且是天子领土,越国无法在此地驻兵。此次四王前来,所带兵士皆是两千,互不相扰。
澄华殿由魏军驻守,赵墨不放心余青灵前去。
内侍领命挪步退下。
余青灵轻抿红唇,眼眸清澈乌黑地看他,轻声问:“王上与我同去吗?”
“我要入宫吊唁。”
赵墨低头,手指勾过她脸颊旁碎发别在耳后,低声道:“改日陪你去看娘亲。”
天子丧仪的流程已经走完,出灵日定在明天,赵墨到的最晚,按照仪礼应当入宫见天子最后一面。
而且母女二人久别重逢,他若在场,会打扰两人。
余青灵乖巧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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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长廊在瑶光殿后面,廊腰缦回,雕饰华丽。
抬眼看去,水面波光粼粼,如同洒下了一层细碎金箔,坐在临水的凉亭,水风拂面,吹散了几分初夏的燥热。
石桌上摆着精致的茶水点心,清甜诱人,是楚姜喜欢的口味。
余青灵有些紧张地坐在石凳上,时间是抓不住的东西,一晃之间,她与娘亲已经一年又七个月没见过。
也是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把娘亲接到越国的机会。
余青灵想,她娘亲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要活过。
不能、也不该因为魏王的无道,就此红颜薄命、凋零成泥。
湖边的风很大,吹得袖口和衣摆翩跹,布料细簌作响,愈发紧张和期待。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余青灵欢喜地转过身,瞧见的却是匆匆回来的内侍。
内侍低声道:“思如夫人偶感风寒,现下卧榻在床,不能前来。”
余青灵唇角的笑容散去,“你说什么。”
内侍如实回禀:“说是舟车劳顿,一到洛邑就病了。”
一到洛邑就病了,那岂不是已经病了十多天?
余青灵耳朵嗡嗡的,脸蛋上血色尽失,一面命阿真回去叫太医令,一面带着郑娘急步匆匆去了澄华殿。她走得很急,裙摆摇曳,眉眼焦急,脸蛋上晕开淡红。
澄华殿的守卫并未拦她,痛快地放行。
一路狂奔,余青灵甚至没有通传,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的气息清浅,是楚姜最爱的熏香,淡甜而熟悉,细闻之下,可以闻见几缕若有若无的药香。
房子的格局大体都差不多,余青灵视线扫过后,很快地就确定了娘亲在哪里。
楚姜身边的婢女已经换了一批,瞧见有人闯进来,大惊失色,连忙上去拦她,却被一声冷斥“让开”,惊得一时愣在原地不能动。
等反应过来时,那姑娘已经提裙小跑了进去。
绕过屏风之后,余青灵便瞧见一位美妇人倚在小榻上,似乎是被打扰了清净,抬头朝这边看来,脸色略微苍白,眉头微蹙。
余青灵眼睛唰的一下红了,眼泪吧嗒就往下掉。
楚姜微怔,似是不可置信,旋即眉眼化开一抹欢喜之意。
余青灵跑过去,抱住她,声音里浓浓的哭腔,“娘。”
楚姜回过神,伸手把女儿抱了个满怀,无奈一笑,手掌落在她背轻拍,声音温柔,“好好的,哭什么。”
娘亲的身体以前温暖柔软,现在抱着却微微硌手,就连声音也有几分沙哑。
余青灵眼泪决堤,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偏头吩咐太医,“李冰壶。”
一位年岁颇长的女医上前,取出脉枕,轻声道:“娘娘,请抬起手腕。”
楚姜轻叹气,抬手擦了擦她脸蛋上的泪花,“娘没大事,着凉染了风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余青灵忍下眼泪,“先让太医瞧瞧。”
一时间,屋室内寂静无声,几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缠,李冰壶手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细细诊脉,眉头渐渐隆起。
“夫人……”
余青灵一颗心悬起,“我娘怎么了?”
楚姜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我身体可是有何暗疾?”
李冰壶迟疑片刻,道:“冒犯了。”
说完,她捏起一根银针,取了几滴血。
余青灵小手攥成拳头。
直到李冰壶道:“风寒本无大碍,只是夫人身体中余毒未清,才导致病情反复,不见好转。”
“这毒……已有一年了吧?”
楚姜神色惊讶,“正是。”
李冰壶擅长辨毒,早在一眼看出余青灵身中冬娘子时便可见一斑。
余青灵神色急切,“那该如何是好?”
“夫人身上这余毒……”
李冰壶顿了顿,话音一转道:“臣为夫人开一副药方,每日一次,先喝一个月看看效果。”
阿月红了眼眶,插嘴道:“都说要按时喝药,夫人不听,不然怎会余毒未清。”
余青灵心下一沉,红唇抿起。须臾之后,她压下情绪,偏头道:“所需药材李太医尽管说。”
李冰壶点头应下,提笔开方子,不消一会儿,便写好了药方,郑娘带着阿月去抓药煎药。
屋子向阳,外边的太阳正灿,阳光透过窗纸滤得柔和,在屋室内打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束。
在只剩下母女二人。
“是谁给娘下毒?”余青灵神色冷下来。
楚姜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道:“娘会处理。”
自个的女儿自己最清楚,若是青灵知晓楚甜下毒,一定会去找她麻烦。
楚甜或者,还有一些用处。
……
太阳不断西移,晚霞布满天空,屋内昏黄的烛火轻恍,镀上一层半明半昧的光影。
喝过药后,楚姜的精神有些疲倦,睡了过去。
余青灵静悄悄地捏好被角,又嘱咐了阿月一通,离开时,她以照顾娘亲身体的理由,将郑娘留在了楚姜身边。
郑娘是楚姜的陪嫁,也是余青灵的奶娘,没人比她更合适了。
余青灵出了东偏殿,站在廊庑下,抬头看天。
天幕深蓝,月淡星朗,洒下冷清如华的光辉。
小时候,父亲和她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能力越大的人,化作的星星越亮。思念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上的人也会看着你。
爹爹,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娘亲,也会会亲手杀了魏王,给你报仇。
……
澄华殿与瑶光殿之间只隔着一个花团锦簇的百花苑。
余青灵带着阿真回去。
时下夜幕初临,树影横斜,夜风微燥,吹得树枝簌簌作响,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幽长,两侧铜大灯晕出澄黄的光色,温和寂静。
路行至一半,一道不知从哪来的身影忽然出现,堵住了前路。
余青灵吓一跳。
她神色戒备地抬头看去,映入视线的是一张十分熟悉的脸颊。
他背光而站,身躯埋在阴影中,周遭的夜色太浓,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余青灵愣住,认出来了。
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上一次清晰的记忆,还停留在她的身份还是余青灵的时候。应该说,余青灵对余怀的记忆还是那个暴躁刻薄的少年。
可是眼前这个人变化太大了,看不出一点昔年的影子。
余怀是个张牙利爪的公子哥,野蛮而肆意的生长,从来都是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模样,何时知道低调内敛为何物?
余青灵心中腾起一抹不妙的预感,往后退了一步,将两人拉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余将军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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