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很安静, 没人察觉转角处的墨色衣摆。
余青灵抿了一口奶白鱼汤,唇瓣染得红润。
“郑娘……”
阳光在余青灵身上笼下一层柔和光色, 她垂下卷翘的睫羽,声音有些低,“其实十三岁之前的记忆, 我很多都记不清了。”
余青灵自幼长得灵俏明媚, 受尽宠爱,周围贵人簇拥,所闻所见皆是繁华,是以她对大多数人和事都不太上心,走马观花般便过去了。
昔年记忆里那些光怪陆离的景, 鲜衣怒马的人,现在都化成了一副轮廓模糊的虚相。
仔细回想一番,容貌清晰而明朗的人, 一双手数得过来。
余青灵掰着细白手指, “爹爹, 娘亲, 赵墨, 魏大哥, 小玉……还有余怀。”
哪怕余青灵再不喜欢余怀,也不得不承认, 余怀的身影在她少时记忆里挥之不去,从她记事起,生命中就有余怀的影子。
郑娘舀鱼汤的动作一顿, 犹豫问:“殿下不想余怀赴死?”
余青灵却摇了摇头。
赵墨站在转角处,眼底的光色如墨般深不见底,他透过那一点点缝隙,看到小姑娘慵懒半倚在床榻上,露出半面精致明媚的容颜。
余青灵低声陈述一个事实,“郑娘,余怀想杀赵墨。”
话音入耳,赵墨微微愣了一下,周身萦绕的阴沉之意散了几分。余青灵看到他身上有伤痕都会气哭,怎么会忍受余怀想杀他?
小姑娘叹了口气,抿唇又道:“若不是赵墨安然无恙,我一定恨死他,剥皮削骨都不解恨。”
或许一开始余青灵对余怀有怜惜,可是后来没有了,以后也再也不会有。
郑娘明悟过来,心里庆幸她们小主上看得明白,这点远近亲疏的关系的确应当理清。
“生死有命,各有缘法,余怀是生是死都与殿下无关,莫要再想。”
其实郑娘还有一句话没说,成王败寇已成定局,余怀没有生路,这条命注定要折在帝都了。
余青灵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她左手不方便,只能让郑娘喂她喝汤,小口咬了一块鱼肉。
郑娘视线下滑,正好落在她左手上,眼眶不禁微微泛红。天知道,她看到余青灵身上那些青青紫紫的时候,有多心疼,冲出去杀了余怀的心都有了。
余青灵顺着她视线低头,也有些苦恼,软声问:“要多久才能好?”
郑娘知道她忧心,连忙安慰道:“半个月之后拆板,暂时还不能提重物,小心复建着,若是恢复得好,一个月就够了。”
余青灵松了一口气,“如此便好。”
掐指算一算,等她回到燕京,手腕便能好的七七八八了。
主仆二人十分有默契,都没有再提余怀。
余青灵喝了小半碗鱼汤,娇糯道:“洛邑的点心闻名天下,我还没尝过呢。”
郑娘笑笑,正要点头说话,一道声音乍然响起。
“你身体刚好,不宜吃甜食。”
主仆二人抬眼看过去,只见赵墨的身影从转角处走出来。
他身姿挺拔,眉眼俊俏如昔,情绪平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郑娘顿了下,十分有眼色地将手中小碗放下,悄悄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室内,只剩下赵墨和余青灵两个人。
余青灵贪凉,置了许多冰鉴,凉如初秋,窗户开了一角,风儿卷进来几分燥热。
这些时日,余青灵的精神不太好,每每醒来,便能瞧见赵墨沉着一张脸,今日总算看到他由阴转晴了一些。
余青灵露出两个小梨涡,起身去迎他,“王上来了。”
赵墨和往昔没什么区别,眼里有了几分懒漫笑意,敛衣摆在案前坐下,“醒了?”
其实刚进门时,听见余青灵在关心余怀是不是还活着,有那么一瞬间,赵墨想捏死她的。
不过后来听她那样说,心里的积攒的乌云便散了大半。
余青灵不争气,赵墨也不争气,面对自己心心念念爱着的人,所有不愉都会消散,怒火也腾不起来。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成了缠缠绵绵的三个字——舍不得。
余青灵在他对面坐下,忽然开口问:“王上想派魏大哥攻郑?”
现在距离越齐战争结束,不过两个月时间,赵墨这般快便挥师南下,着实着急了一些。而且主将是……魏成驰。
魏成驰南征北战十二年,死在他剑下的人不计其数,歼灭敌军亦有数十万人,可是让他去亲自率兵去歼灭自己的母国,到底残忍了一些。
赵墨“嗯”了一声,脊背靠着矮椅,勾了勾手臂,“过来。”
余青灵乖巧地挪过去,坐在他腿上,轻轻环过他脖颈,声音娇软:“换一个人好不好,从皎和赵也严,或者从慎,他们都可以率兵攻郑。”
赵墨没有答应,揽着她腰肢,低声道:“青灵,魏成驰需要立功的机会。”
诚然,越国外引的人才很多,愿迎天下士子入朝。可是现在赵墨手下的能臣太多了,随便挑出一个都是年轻有为之士,哪一个不是在燕京立足已有十数年?
就连平民出身的从慎和从皎,也是自幼便来到越国,摸爬滚打了二十一年,才站到今天这个位置。
相比之下,初来乍到的魏成驰,着实没有优势。
论军功,赵也严、从慎、从皎,哪一个不比魏成驰多?
论政绩,上官决、谢子合、朝中九卿,大越二十三郡郡守,以及三十六座不属郡的城池长官,哪一个不兢兢业业,牟足了劲加绩升官?
一个西北大捷的功绩,远远不够魏成驰在越国立身。
余青灵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赵墨这是在给魏成驰机会,一个能在越国站稳脚跟的机会。
赵墨垂眸看她,伸手捏她香软脸蛋,淡笑道:“魏成驰没你想的那么多愁善感,倘若他打不下郑国,就是寡人眼拙,看错了人。”
余青灵咬了下唇,打下当然能打下,可是郑国……
她还有有些忧心,小声说:“郑国有魏大哥少年时的故交和朋友。”
魏成驰出身郑国望族,少时的好友自然是郑国的达官贵族,一晃经年,他们或许成了领兵的将军,或是守城的郡守。
昔日故人刀兵相见的滋味并不好受。
能打,但是会心痛。
赵墨似乎不这么想,随口道:“自古忠义难两全,他知道如何取舍。”
理是这个理。
可到底……有些残忍。魏成驰骨子里是很温柔的人,哪怕在战场上再冷漠歼敌,心中依然藏着豪气云天。
余青灵抿了抿唇瓣,模模糊糊地记起来当年魏成驰初到魏国时模样。少年坚韧不拔,满怀壮志。
现在魏成驰三十岁,而立之年,苦读十数载,征战也有十二年。
破釜沉舟而后立,一切从头再来。这么多年来,魏成驰一直都在孤独而坚定地走着一条他认为对的路,家中无妻问暖,膝下无子承欢。
余青灵很心疼魏成驰这个大哥,她轻轻叹了一口,没再多言。
对于魏成驰而言,亲手结束这乱世,或许比所有感情都重要,这是他毕生理想。
这也是,赵墨和越国朝臣的理想。也是,昔年原陵君的理想。
……
余青灵窝在赵墨怀里,手指戳他胸膛,撒娇道:“我睡了这么多天,连天子登基大典都错过了,也没去城楼看看。”
千里迢迢来帝都一趟,什么都没玩儿呢,便要打道回府了。传说洛邑的城楼高十二丈,站在上面可以眺望整个帝都,余青灵也想去看看。
赵墨看透她心思,“唔”了一声,慢悠悠勾着她一缕青丝打转,“明天去。”
余青灵兴高采烈,搂着他脖子亲一口,笑吟吟问:“明天什么时候?”
赵墨被人扑得微微往后仰,漆黑眼眸里浸了笑意。
“傍晚。”
太阳西落的时候,不晒不热,晚霞灿灿昭昭,美如仙都。
余青灵得寸进尺,“今天傍晚去嘛。”
赵墨笑笑,无情拒绝,“不行,我得先杀一个人。”
余青灵:“……?”
这人在说什么恐怖话。
他一只胳膊虚虚地拢着她,另只胳膊松散地搭在椅子扶手上,漆黑眼眸里还挂着笑意,浑身都是懒漫矜贵。
根本看不出来是想要杀人的模样。
余青灵以位他今日不想去,胡谄的理由,便抬着一双漂亮眼眸瞪他,“你别吓唬我。”
赵墨不欲和她说这个,只凝视着眼前人,她似乎瘦了一点,脸蛋上的婴儿肥褪了几分,愈发明媚娇艳。一只漂亮软绵的大猫似的,一惹就炸毛,一摸便哼唧。
赵墨喉咙滚了滚,眸色深了几分。
美人在怀,他也不是冷淡忍耐的人,当即扣着她小脑袋压下来,轻轻吻了上去。她唇瓣很柔软,像一块蜜糖。
两人正交缠难分,忽然响起一阵“哒哒哒”的轻微脚步声。
“王上。”内侍低下头。
余青灵还坐在赵墨怀里,连忙慌张地坐好,佯装镇定地捋了捋头发,白皙小耳红透,伸手从桌案上拿了一卷书。
赵墨勾着她白嫩掌心,慢悠悠写下欲盖弥彰四字,面上却是一本正经,淡声问:“何事?”
惹得余青灵羞恼至极,“啪”地拍开他手。
内侍不敢多看,低头禀道:“昭太师把余怀送过来了,要如何处置?”
赵墨神情冷然,言简意赅,“车裂。”
“诺。”
内侍便要弯腰退下。
“等等!”
余青灵倏地坐直了身子,脑海一片空白,愣是强行找回了情绪,平静吩咐道:“此事还需商议,你先退下。”
随着话音落下,周围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余青灵感受到赵墨扣着她腰肢的手在逐渐掐紧。
内侍应“诺”,弯腰退了出去。
屋室重归寂静,余青灵转过身,便瞧见赵墨那张阴沉的俊脸。她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要为余怀求情。”
赵墨眼底的情绪淡下,递了她一个“寡人看你如何说”的眼神。
“赵墨……”余青灵抿唇,“你想要余怀性命,一杯鸩酒就是,若是还不解恨,你就一刀捅了他。”
她觉得自己提得要求不过分。
不车裂而已。
只有十恶不赦之人才会处以如此极刑,余怀的确有罪,但罪不至此。
赵墨冷淡地靠在椅子上,唇角勾了一个残忍笑,“将余怀五马分尸尚不解寡人心头之恨,应当剁成肉泥。”
余青灵愕然抬眼,撞入了一双冷漠无情的漆黑眼眸,她呼吸一窒,小心翼翼问:“你可是在说气话?”
赵墨指腹慢慢擦过她嫣红唇瓣,睫羽垂下,“寡人从不说假话。”
余青灵眼睫轻眨,脑子不太灵光,脱口而出,“你没少说。”
赵墨耳朵灵敏,一字不差地听见了,漆黑眼眸微眯,忽而冷笑,伸手惩戒地掐她腰一把。
“我没少说?”
余青灵吃痛,乌黑眼瞳水汪汪地瞪他。
“本来就……”瞥见他不愉的神色,余青灵声音减弱,顿了顿,将“是嘛”两个字咽了回去。
她换了个方式,理直气壮又委屈,“王上有过,我劝谏一番还不成么?你掐我干嘛。”
“是么。”
赵墨往后靠了靠,面色平静,“继续说。”
他眼底情绪幽沉,像藏了一道漩涡,仿佛她再敢多说一句,就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余青灵心里有自己的执拗,避开他眼睛不看,咬下唇,“余怀是襄侯独子,你将他五马分尸,襄侯会恨死你。”
她顿了顿,又道:“世人皆知你与余怀有过节,如此杀了他,日后史书工笔写你,便是越王墨残暴嗜杀,睚眦必报。”
“寡人不怕。”
又道:“余青灵,你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
余青灵不敢看。
赵墨知道,她还有一句没说,她不忍心看到余怀死无全尸。
死无全尸是恶死,传说恶死之人会坠三恶道,痛苦十世不得安。
他伸手捏着她后脖颈拉过来,压低了的嗓音如刀,“余青灵,你听好了,余怀死一万遍,都不解寡人心头之狠,你再敢求情,别怪寡人连你一块……”
“一块车裂?”余青灵抬眼看他。
赵墨话音一噎,喉咙滚了下,薄唇抿了两下,胸膛起伏着,似乎被气到了。
一想到余怀身上的香气,想到余怀可能对她做了什么,赵墨的眼睛就有些红,他宁愿余青灵永远不知道这些。
余青灵愣愣地看着赵墨,气恼和委屈散去,伸手摸他眼睛,“你怎么……”
话未说完,唇瓣上便传来一阵刺痛,余青灵小小呜咽一声。那句你眼睛怎么红了,就这样被赵墨吞入了唇齿间。
赵墨狠狠地咬着,像是不解气一般,牙齿钝钝地摩挲。
“不许为余怀求情。”
余青灵的脾性,本来会一口咬回去,今日却承受了下来,袖口翻转间,一块玉佩掉到了地上,清脆一声响。
赵墨松开她,将那块玉佩捡起来。是墨玉佩,半只巴掌大,鱼跃龙门的样式。这块玉配他曾戴在身上数百个日日夜夜,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那块是假的,这块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余青灵:宝贝你别瞎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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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断章的结果就是我卡文了qaq
呜呜呜呜真的是!太难了!!
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写完,努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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