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陷落,仿佛洪水泄了一个口一般。
越军一鼓作气,又连攻三城。消息传回魏都之后,魏王大怒,临阵换将,命余怀为主将,魏成驰不再挂帅,降而为副,听余怀调遣。
在余怀的周旋之下,没过多久,越国同意撤兵,与魏议和。
魏成驰和余怀返回魏都时,已经是八月末。
连丢四城,兵士也损了六万,魏国的面子和里子都丢得一干二净。
魏王勃然大怒。
好在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没有将魏成驰斩杀,但也将人骂了个劈头盖脸。
魏成驰被夺大司马之位,暂卸军职,反省思过。
而余怀则因力挽狂澜、阻拦越国挥兵南下有功,拜上柱国。
所有的一切都如预料般顺利。
赵墨捏着前方送回的密报,扯唇轻笑,起身走到身后的地图前,目光落在魏云阳的时候,漆黑眼底的情绪幽幽莫测。
云阳的确不大。
蚊子腿似的一块儿肉,不够吃。
可是魏成驰,值。
这场战争,世人道他报私仇,这并非假话,攻打云阳确实有他报复魏国的私心。八年太久了,久到军队的主力已经换了一批人,就连兵器都革新了好几次。
他得试探试探魏兵的实力。
除此之外,这次战火,就是为了魏国名将,魏成驰。
常言名相名将如宝,魏成驰此人乃是当世战神,就连国尉从慎都不敢说一定能打败他。有魏成驰辅佐,魏国至少还能有数十年平安。
齐蜀郑三国,三十年之内不足为惧,只有魏国。赵墨不能任由魏国的国力蒸蒸日上。
不然有朝一日,大越必覆。
所以他要在易守难攻的云阳开战。
所以他只派遣二十万大军。
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此战魏国必胜无疑,而魏成驰,败了。
从今以后,魏王会对魏成驰失望,宠信不复往昔。
而魏国,将会失去一位所向披靡的将军。
兵者,诡道也,王道亦是。
在这种事情上,赵墨心中的底线很低,不能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君子小人,一念之间。
他也没觉得这般阴险行事去算计魏国将军有什么无耻。比起魏国来,赵墨十分自信地认为,越国能给魏成驰更广阔的施展天地。
……
不知不觉间,已至夤夜。
赵墨从议政堂回了君王落榻的明泉宫,越风肃穆朴素,王宫亦是,明泉宫内朴素尤甚,不见半点鲜妍之色,掀开叮咚作响的帘子之后,便是内室。
不多时,晚膳便备好,送入屋内。
一碗黄金白玉羹,一鼎家鹿肉,一叠酥饼,一壶越酒。
岁留庸站在一旁,轻声道:“王上,该用晚膳了。”
“放那吧。”赵墨手里拎着竹简,眉眼没抬。
他身上穿了一件单薄的霜白中衣,外面披着玄色外衫,赤红滚边,暗织纹路。一旁的九莲铜大灯上烛火恍恍,映得少年眉眼俊俏如玉。
“这是老奴今日做的新鲜豆腐。”岁留庸盛了些许羹汤递到赵墨面前,回忆道:“王上尝一尝这道黄金白玉羹,可还是昔年的味道?”
赵墨翻开竹简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是一碗金黄可口的羹汤
他凝着那碗羹汤,手指骨节无意捏紧,纤细的竹简倏地错开,咔嚓一声响。
身旁的岁留庸见此,脸上浮现几分笑意。
看来王上还没忘。
他是陪赵墨一同去魏国的那位老仆人。
越地爱咸,而魏国喜甜,这道咸口的白玉羹颇得原陵君掌珠的喜欢,那时候小姑娘常常偷溜到雀台,喝上一小碗。
岁留庸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容貌漂亮,性子也娇憨可爱。
然而大王登基快一年了,丝毫没有把人从魏国接过来的意思。前两日郑国、蜀国和齐国先后来了使臣,隐隐有要与大王缔结两国姻亲之好的意思,岁留庸不禁心里暗急。
这不,他得提醒一番。
赵墨接过,尝了一口,微咸滑软。
他喉咙微滚,声音低哑几分:“是昔年的味道。”也是她喜欢的。
岁留庸眼底笑意更深,眼尾已经有了褶皱纹路。他知道,这些年,公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他这个老仆人伺候。
岁月不饶人,想他也快五十岁的年纪,一生劳碌奔波,到了晚年骤然安稳,反而心中空落落的,岁留庸想趁着这把老骨头还中用,照顾王上的后代。
这三年来王上忙于国政之事,没日没夜的,家事都耽搁了。眼瞧王上都快二十岁了,还没有娶妻立后的意思。岁留庸想着,余青灵与王上多般配啊,若是她能为王上诞下孩子,一定漂亮可爱。
赵墨只尝了一口,便撂下了碗,“拿出去吧。”
拿出去?岁留庸一愣,抬眼窥向赵墨俊脸,只见神色平静无波,“王上……”
“拿出去。”
赵墨重复了一遍,不容置疑。
岁留庸不禁心底狐疑想:难不成余姑娘已经嫁人了?
世间阴差阳错莫过于此,他缓缓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把那碗黄金白玉羹端出去了。
赵墨手肘撑在桌上上,继续阅读那些奏章,看了半晌,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他烦躁地将奏章往桌案上一摔,脊背往后靠,两条胳膊松松地搭在矮椅上,阖上眼眸。
昏黄的烛影在他脸上跳跃,情绪压抑而克制。
-
八月二十九日这天,楚上原在云阳等到了赵墨,越国使臣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五日之后,抵达魏都。
谁能想到昔年质魏的公子,竟然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当年赵墨质魏,越国来的使臣便是这位京令尹大人,此后几次邦交往来,也是他,故而魏国朝臣对楚上原已经十分熟稔。
至于楚上原身边跟随的门客,无人在意。
这日楚上原出门,前去与魏王和魏相商议议和之事,赵墨却并未跟随,只道:“寡人等候楚卿佳音。”
楚上原拜别赵墨之后,坐着四马并驾的华丽马车,入了魏王宫。
而赵墨则转身离开了驿馆。
两国议和,不外乎是城池土地人口之利。
楚上原能说会道,也没狮子大开口,一副和气模样,唇角翕辟间便将魏相逼得汗如雨下。
这次云阳交战,不得不说越兵和魏兵皆是今非昔比。
魏军更擅水战,借丹水之利,有如神助。
而越兵精锐兵士勇猛,以一当十,名不虚传。
再说这次的越军主将从皎,比起其兄从慎来丝毫不让,竟把魏成驰打得节节败退。
八年前的惨败历历在目,魏王感慨六万兵士之殇之余,又思及昔年赵墨质魏时的凄惨往事,心中止不住的后怕。
比起先王开疆拓土,魏王余钊十分爱好和平,自他登基四年来,只发生过几场规模很小的战争。
于是与几位重臣商议之后,魏王决定再割让四城之利,与越盟合。
一块质地上好的魏帛上,已经写满了盟约,魏相执魏国相印和国印,在丝帛的左下角分别印下,就差越国的官印了。
魏相敛袖,比了一个请的姿势:“京令尹大人。”
楚上原笑着应“好”,一摸袖口,竟然发现空空如也,皱眉道:“糟糕,官印落在驿馆了。”
魏相:“……”
楚上原丝毫不觉尴尬,笑眯眯道:“不如这样,省得来回奔波折腾,我拿回去盖好印,派人给魏相送回来?”
魏相略微迟疑,和蔼地笑着点头应下,“好。本相在此等候。”
楚上原回以友好的微笑,而后起身,理好衣衫回下榻的驿馆。
使臣外出他国代表本国和谈时,一般由其全权代表各自君王,谈说拟约落印一气呵成。只是这次王上也跟来了,楚上原不敢如往日一般独自做主,准备先拿回去给赵墨过目一番。
魏相看着楚上原离去的背影,微皱眉头。
这是……不满意?
恰在此时,有一门客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下,踮脚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某听闻,月前之时,蜀郑齐三国欲与越王结姻亲之好。齐郑二国恨我魏国入骨,而蜀地丰饶,无论越国与哪国相亲相扶,都如虎添翼啊。”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蛊惑:“若是越国能与我魏国结亲……”
魏相抚摸胡子的动作一顿,一盏茶之后,启程去了王宫。
门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轻勾,后脚便离开了相府,前去南糖巷与贵人相见,取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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