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见公主一面, 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袖香抿唇,打定主意不管这些人对自己如何严刑拷打, 他都必须要见公主一面。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可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对公主说。
他自幼便在内务府中长大, 因姿容过人而受尽追捧,可是不管皮囊再如何光鲜,也改变不了他出身卑贱的事实。说白了他就是宫中的戏子,演着一出“讨好主子”的好戏, 他一直告诉自己, 冷心冷清、没心没肺才能走到最后, 他绝不允许自己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不能永远光鲜亮丽, 便只能干脆利落地死去, 他袖香绝对不能低入尘埃里。
所以他活得飞扬跋扈,半点也不掩盖自己真实的秉性, 只因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从来不会去想自己的以后。
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世人都这般想, 那他便这般做了,又有何妨呢
袖香是这么想的,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直到他遇见了容华长公主。
斯人若彩虹, 遇上方知有。
因为遇见了她, 他居然不再觉得死亡可怕, 他一个无情无义的戏子, 居然会觉得粗布麻服、男耕女织的一辈子也是幸福的。公主命不久矣,他也愿意与她一同奔赴黄泉那么不可思议的,做出这个决定的他,心里居然甜得好像渗出了蜜。
像是幼年时被父母亲手推给人贩子,那人笑着往他嘴里塞的那颗蜜糖一样。
“泽光。”袁苍微微垂眸,低声道,“我想见她。”
到底是一直怨恨着的仇人,还是憧憬崇拜了这么多年的“先生”
袁苍也不知道,他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思绪,所以他想见她。
如果是“先生”的话,一定能再次给出一个让他不再迷茫的答案吧
楚奕之带着他们前往了关押“容华长公主”的牢房,望凝青点无波澜地看着水镜,心中思考着应急的对策。
她实在是个过分执着的人,寻常人遭遇了这般多的坎坷,横生了这么多的变数,恐怕早已心生退意,但望凝青身处牢狱也未曾死心,还相当冷静地思考着逆风翻盘的可能性。
反正再怎样闹腾,也不可能比如今翻船的局面更加糟糕。
她想了想,招来了楚恒之安排给她的侍女,附在她的耳边吩咐了几句,那侍女便面色大变,急忙转身,匆匆离去。
没过多久,楚恒之便缓步埋进了庭院,面带微笑地来到她的面前,即便计划已被识破,他依旧笑得如稚子般无辜。
“你不会以为随便找个赝品便能代替我吧”望凝青抚上他的脸颊,飞凤般的眼眸微睐,语气锋芒锐利,“接下来都听我的,明白吗”
“好。”楚恒之对望凝青毫无招架之力,他仰着头被她抚着脸,像只献媚讨巧的小奶狗,一双手却紧张得攥紧了衣袖。
“袁苍他们若是找过来了,你让你的人这么说”
袖香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长公主。
她看上去不太好,精神状态也很差,狱卒虽然不敢亏待她,但对于自幼娇生惯养的容华公主来说,这些天的牢狱生涯实在吃尽了苦头。她坐在牢房的榻上,神色冰冷,一眼扫来简直要将人的五脏六腑全部冻住。
袖香心中掠过一丝违和,可是下一秒,长公主的话语便夺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乱贼臣子逆奸贼”容华公主在看见袁苍的瞬间便怒而起身,劈头盖脸地指责道,“快放本宫出去,安都王说得对,你们袁家果然包藏祸心联合各家士族意图谋反潜伏多年只为乱我朝纲,当真其心可诛”
袁苍还未来得及整理好自己复杂的感情,便被这句辱骂压得心里一沉。袁家虽是士族,但实际上也是景国的开国元勋,当年袁家老祖戎马一生,为景国皇帝开疆扩土,乃是袍泽与共的结拜兄弟。但时光岁月催人老,物是人非事事休,袁家终究还是因为功高震主而落得鸟尽弓藏的结局。对于世世代代精忠报国的袁家来说,最刺耳的话语莫过于指责他们不忠不义。
想到萧瑾所言,容华公主的所有表象都可能是伪装,袁苍只能强压怒气,询问起这些年发生的种种,是否是容华公主指意的
“荒唐可笑”容华公主傲然抬头,语气不屑地道,“本宫怎么可能资助叛军你未免也太过自作多情了”
“你”袁苍被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眼前之人艳若桃李心如蛇蝎,怎么可能是他清冷却温柔深藏的先生
“倘若你并未资助苍军,那你账面上的钱都支去哪了为何亲手做出如此荒谬的假账”萧瑾摁住袁苍的肩膀,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这一场与容华公主的博弈,让萧瑾罕见地兴奋了起来。
他自幼天资过人,多智近妖,从未遇见过旗鼓相当的对手,可容华公主却一次又一次地布下请君入瓮的棋局,他怎能不欣然而往
容华公主闻言,讥讽一笑“你们以为皇室输定了吗那你们未免也太小看皇家的底蕴了”
此话一出,袁苍等人便忍不住眉头一皱,而容华公主却假作不知,自顾自地说道“本宫当然要做假账,不做假账本宫怎么瞒过父皇皇兄将那笔银钱偷运出去公主,公主有什么好的本宫父皇那么多公主,还不是和亲的和亲,下嫁的下嫁比起当公主,还不如当个拥兵自重的女王安都王既然向本宫示好,本宫又怎能不接本宫出钱,安都王出兵,只要杀死皇兄,本宫就能得这景国的半边天”
话音未落,袁苍已是面色铁青,容华公主与自己的仇人安都王竟是一丘之貉
容华公主恨恨地道“可惜安都王那老匹夫并不安分,不甘与本宫平分天下,才会闹得景国内乱,让乱贼臣子有了可乘之机,让本宫的雪花银全数打了水漂可恨”
骂完这句话,容华公主又直勾勾地盯着袁苍,冷笑“别以为你们已经胜券在握,本宫手里还握着堪比景国国库的宝藏,安都王一定会来救本宫的,他得了本宫的钱粮,稍微修身养息,便能卷土重来,届时本宫倒要看看尔等如何阻拦冠以安都之名的铁骑”
“够了,你根本不是容华公主”
“你不是容华公主吧”
楚奕之和萧瑾几乎是同时出声,这般说道。
顶着容华公主面容的女子笑容一凝,下一秒却是怒声道“本宫当然是容华长公主你们这些乱贼臣子焉敢质疑本宫”
“你不是”这回连袖香也反应过来了,他抓着栏杆,修长美丽的手用力到青筋毕露,“公主不是这样的你这个骗子公主性子冷淡,从未动过怒、发过火,她唯一动怒的时候都是在演戏为了不让昏君斩杀朝臣,她只能先一步动怒,因为只有这样,皇上才不会妄动私刑你污蔑公主,到底是想做什么你将公主藏到哪里去了”
假扮容华公主的死士心中暗暗叫苦,她怎么都没想到长公主居然会有这么一位看不懂局势的男宠。
袖香也是关心则乱,他根本没想过这个赝品会不会是公主安排的,他只在乎公主会不会遭遇了不测。
不等袖香继续逼问,楚奕之已经打开了牢笼径自走了进去,他一把抓住死士的手,一个擒拿反押便将人掀翻。那死士还牢记着自己“娇生惯养”的公主形象,柔弱无依地跌倒在地上,正想破口大骂,却听见楚家大郎清越平和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一针见血道。
“你的容貌扮相的确不假,但你许是不知晓,容华公主入狱当天是由我亲自押送的,她深藏不露,长于深宫却有着一手绝世的武功,能够轻易将我压制,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羸弱。”
死士听罢面色一变,亡羊补牢般地挣开楚奕之的擒拿,翻身要将他制住,却被楚奕之一掌击在了丹田腹部。
经过严培训的死士内息沸腾了一瞬,但根本不阻碍行动,她反身压制了楚奕之,却见他毫无反抗,目光深深地道
“所以你肯定也不知道,当日我仅仅只是轻压了一下她的腰腹,她便难以自制地咳血不止。你是假的。”
死士“”
草。
死士正思考着现在打伤自己吐口血出来还能不能弥补,牢房外却忽而响起了轻快的掌声。
一从容带笑的声音远远传来,清脆如玉石相击,骊珠满盘
“不愧是兄长,让小弟好生佩服。”
众人只见一片黑暗之中,身穿墨色衣袍的楚家幺儿缓步踱来,他笑意清浅,眉目如画,本是华光熠熠的俊俏郎君,可却与阴暗湿冷的牢笼相得益彰。
那假扮成容华公主的死士自知事情已经败露,只能单膝跪地,垂头道“主子。”
“起来吧。”楚恒之看都没看那死士一眼,容色淡淡的,朝着兄长乖巧一笑,“赝品总是比不过真品,见过最好的,就无法接受将就了。”
楚恒之话中有话。
“恒之,你到底想做什么”楚奕之拧起了眉头,他斟酌着言语,道,“我知晓你也怨憎容华公主,但是妄动私刑终究不可”
“大兄,我心慕于她,把她让给我吧。”
楚恒之丢下了一个霹雳弹,炸得所有人都噤声止语,说不出话。
“你、你”楚奕之气得脚步不稳,一手扶住了墙,抬头扫来时的目光复杂得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幼弟一样,“荒唐”
“荒唐的公主与荒唐的郎君,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楚恒之笑得很乖,那种稚子般纯净澄澈的乖巧,天真而又无暇,“兄长,从小到大,曾祖都教导我要辅佐你,让着你,韬光养晦,不可冒头拔尖。因为你是前途光明的楚家家主,而我只是你倒映在暗处的影子。”
“恒之非常仰慕您,也愿意辅佐您,但是小弟从小到大都没强求过什么,这次就求兄长成全我,将公主让给我,行吗”
楚恒之微笑着,像个顽童一样撒着娇,可他的言语却像一柄刀,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几乎要将人刺伤。
对于成为兄长的影子这件事情,楚恒之无怨无恨,但他却在此时拿出来大作文章,逼兄长退让。
“为什么”楚奕之喃喃道。
“唔,她不让我说啊。我得听她的。”楚恒之天真地扬了扬下巴,他简单的动作都透着少年青涩的美感,“兄长、萧大哥、还有袁将军,你们都当做不知不行吗你们需要一个容华公主来堵天下悠悠之口,我这不是已经给你们了吗她非常符合天下人的想象吧刁蛮、任性、无理取闹。我养了好久的,只要没见过真品,寻常人也分辨不出来真假。”
袁苍以往只觉得楚兄的幺弟虽然少年老成,却也不失童趣天真,可如今见他,却只觉得可怕。
“所以,我方才所询问的,都是真的吗”袁苍苦笑,哑声道。
“是真的啊,她这些年来过得很辛苦,不过现在好了,以后她就不必再操心啦。”楚恒之答应隐瞒楚老爷子死亡的真相,却没答应过同样隐瞒别的,因此回答得干脆极了,“袁大哥,她对你可真好,好得我都要心生嫉妒了。她护着兄长,又护着你,摄政王的暗杀她帮你挡了一回又一回,因为你的一封加急军报,她熬到天光微曦都不敢放下笔,就怕迟来半步,你就会万劫不复。”
“她那般高标韵致的人,被人骂淫荡无奔,却连辩驳都不能。她还得在皇上面前演戏,在烈火烹油上唱着曲。”
“就连最后的最后,她还想用自己的死成全你的明君之名,不愿让这世间苍生记得景国的半分好,以免绊住了你的称帝之道。名声不要了,性命不要了,一腔热血泼付金阶,为你铺就通天之梯。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师长了,不是吗”
楚恒之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袁苍却实在扛不住,他捂着脸痛哭出声,只觉得被人用刀剜着骨,利刃在他的血肉中翻搅。
那般撕心裂肺地疼。
先生,他的先生
“所以,放过她好不好我会对她很好很好的。”楚恒之语气温柔地征询道。
“对她好你是想将她当做禁脔,还是想让她改头换面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永远活在阴影里”萧瑾沉了面色,出声质问道。
楚恒之假作不解“这有什么不好吗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啊。”
“你质问他对容华公主不好,你可知晓他原本心中的谋算”萧瑾不动声色地回击,道,“我和袁苍,都愿意辅佐先生为王。”
“即便她是女子”楚恒之笑意不变,这般问道。
“即便她是女子。”萧瑾心平气和地说着,他发现承认此事也并不困难,因为容华公主有这样的分量。
他愿意为她低头,和袁苍一同,辅佐她君临天下。
“更何况,你应该不知晓容华公主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吧否则那名死士也不会轻易中了楚兄的招。”萧瑾与楚恒之就是针尖对麦芒,他毫不犹豫地抛出了令人难以拒绝的诱饵,“为君为皇,自有天下人为她操心命理,她为天下所做之事一旦布告天下,必定会有隐居深山的医者为她重出江湖,倾尽一国之力,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前提是,她必须作为容华公主而活。”
掷地有声的话语,令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没有人出声惊扰,也没有人开口说话,空气仿佛被倒入了某种粘稠滑腻的胶状物,变得压抑而又逼仄了起来。
楚恒之安静地与萧瑾对视了半晌,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在撒谎,他子夜一般漆黑的眼眸泛着浅浅的蓝,仿佛能将人心看破一样。
许久,他才微抿发白的唇,轻声道
“好,我带你们去见她。”
居然真的有比翻船更糟糕的情况。
“啊啊啊尊上啊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你如果真的被他们捧上帝位,可就真的仙途永诀了啊”
灵猫简直想放声尖叫,它还是一只四五岁的小猫,为什么要经历这么绝望的境况
灵猫情绪崩溃,望凝青的面色也不好看,眼下的局面简直比她预料中的还要糟糕,正如灵猫所说的那般,她如果真的被袁苍他们捧上帝位,那这辈子就当真不必再奢望重归仙途了。因为帝皇本是众生之最,享受着人间最极致的繁华富贵,自然也承受着天下苍生的因果。可以说,这世上猫狗走兽、贩夫走卒都能修道,唯独帝皇不能,望凝青成为容华公主都已经是非常危险的擦边球了。
成为容华公主后,每天单单是偿还因果都累得她精疲力竭,更别提当上皇帝了。
除非天道有令,苍生因果自负,否则哪位修士敢去人间淌这趟浑水呢
当然,天子之道并非毫无可取之处,但是神道修香火,佛道修功德,无论是香火还是功德,对望凝青而言都没有用处啊。
“尊上您看您要不易门改道,反正神道也是道嘛”灵猫试图劝道。
“此事休提。”望凝青冰寒着脸,“吾道既为本心,怎可因一点阻碍便易门改道此为不诚也。”
问题是现在根本不是一点阻碍了吧灵猫想着晗光仙君这段时间以来的连环翻车惨案,心中很是绝望。
它趴在望凝青身边摊成一张足有巴掌大小的“猫饼”,仰着小脑袋泪眼汪汪地问道“那尊上您想出脱身之法了吗”
“自然,这并非难事。”望凝青站起身,在房间内四处张望,踩点一样地走了一圈。
灵猫看着她翻乱了被褥,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以及衣橱,将房间内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都翻得乱糟糟的,有些好奇地探头道“尊上您在找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你要帮忙”望凝青扫了它一眼,思忖了片刻,点头道,“那你回长公主府,在床头的暗里帮我拿一柄纹有皇室图样的柳叶刀。”
灵猫没有多问“为什么”,很快便用缩地成寸的法术赶回了长公主府,从中偷出了那柄做工精巧绝伦的短刀。
望凝青翻乱了居所,缓缓拔出了短刀。这柄柳叶刀是皇室御物,天外陨铁所铸,是常明帝在容华公主及笄之年赠给她的护身刀,代表着皇室对容华公主无上的荣宠因为依照往常的惯例,只有成年的皇子才会被赐予这样的宝刀,代表着景国的“荣耀”。
灵猫乖巧地蹲在床榻上仰望着望凝青,它想知道都道了这种境地,晗光仙君还要如何力挽狂澜,却看见望凝青拿着短刀,四处划了几道。
划完刀痕,望凝青又拨乱了自己的鬓发和衣襟,弄成形容狼狈的模样。
尊上是要用苦肉计吗灵猫歪着头,试图用自己核桃大小的毛脑袋去理解望凝青的所作所为。
半晌,它就看见望凝青在窗台边坐下,将整条手臂压在桌面上,神情淡然地俯身,试了试位置,随即用力往下一压。
“咔擦。”
骨头错位的声音清晰可闻,简直能让人头皮一麻。
灵猫瞳孔骤缩,它几乎是一蹦三尺高,崩溃一样地放声尖叫“尊上尊上您在做什么啊啊啊”
“别吵。”望凝青微微皱眉,脱臼的剧痛让她额角微生冷汗,可她的神情却依旧淡然,靠着墙壁坐下。
下一秒,望凝青另一只完好的手高举利刃,毫不犹豫地洞穿了自己的心脏。
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裳,望凝青却没有停手,她松开刀柄,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持刀的那只手腕狠狠地砸在独座花几的桌腿上。
将两只手都废掉之后,望凝青这才阖上了眼帘,气若游丝地低笑“像不像”
灵猫张大了眼睛,它已经哽咽得难以言语,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一串沙哑稚嫩的破音“像像什么”
满屋翻找的狼藉,对外敞开的窗,挣扎打斗后残留的刀痕,被废掉的两只手臂
“像不像怀揣着国库的秘密、却背叛了皇室后被幸存的某位王爷或者皇子派人暗杀的公主”
望凝青说完,便止息归寂了。
灵猫“”
下一秒,囚禁公主的小院中传来了一声凄厉非常、不似人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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