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听到葛大夫这般断然的回答, 苏磬音一时间沉默了良久。

    半晌, 她方才张张口,有些心情复杂道“您医术这般高明, 对他这毒, 也没什么旁的法子吗”

    葛大夫抚抚颌下整齐的胡须“小夫人您有所不知,老夫专门留意过, 蛇毒这个东西呢, 能解的时候, 再慢, 也就是在刚中的一两日功夫里, 有那等要命的, 留给人解毒的时间也就半日, 甚至不过一刻钟、一盏茶。”

    “这等毒性霸道的剧毒, 但凡过了这开始的时候没能解了, 再往后,再想什么法子, 就都只是熬日子罢了。”

    听着这一番解释,苏磬音果然也在她沉寂了十余年的记忆里, 隐隐的翻出了一些模糊的讯息。

    她的确是不知道在哪里听闻过,被毒蛇咬了之后, 血清还是什么虽然有效, 但是确实是有时效限制的, 错过了那个时间, 就没有原本的效用了。

    而眼下莫说没有这种特效药, 就算是有,齐茂行中毒到现在,都已经两月余,说什么都已迟了。

    她回过神来,又开口问了一句“那,这般下去还有,多少时日”

    “这个东西哪里能说的清,各人的情形千差万别,身子弱些的自然撑的时日也短些,齐小将军身强体壮,瞧着精神也是有的,撑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得也未必有事。”

    “具体情形,还是需得叫老夫诊诊脉,才能看得清楚。”

    说到这,葛大夫又慎重的摇了摇头,继续补充道“也不对,便是诊了脉也没法子断定,谁知道过个一两月,会不会忽的厉害起来”

    “这等事,难说的很的”

    虽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是这样有理有据,又周全谨慎,并不一口咬定的态度,反而叫苏磬音感受到了十足的专业,比起那苗太医的不知所谓来,眼前这葛大夫的判断,也的确是叫她打心眼里信服。

    如果这样说起来的话,之前太医们便提过,是若解不了毒,齐茂行至多也就能活个一年半载。

    就算那苗太医多多少少有些用处,能拖到最长的时间,一年。

    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满打满算,她这明面夫君,也就只剩下不到十个月的生命了。

    苏磬音刚想到这,门外便又忽的传来了石青那清脆的声音“二少爷安,您今日回来的早。”

    之前还在侯府时,石青因为表姑娘的存在,一直对齐茂行这个姑爷存着许多成见,她又不是个会遮掩的,就是有主仆之别在头上顶着,遇上时也多少没什么好声气。

    倒是自打他中毒、尤其是来了这庄子上之后,接触的多了,石青对齐茂行的观感也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许多,就像这会儿,在门口请安之后,闻言,便也很是麻利的打了帘子,伺候着他进了屋来。

    听到齐茂行过来的消息,苏磬音便也收回了刚才询问能活几日的话头,直起身抬头看去。

    齐茂行早出晚归,最近两三天里,都没有怎么出现在苏磬音的视线里过。

    这会儿难得的在大白天里出现一回,苏磬音留神一看,这才忽的发现

    就这么两三天的功夫,她这个明面夫君瞧起来,就好像是憔悴了许多

    齐茂行从小习武,又是身高腿长的好身材,以往瞧着,都是那种元气十足的朗朗少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勃勃的英气。

    即便是中毒残废之后,虽然只能坐在轮椅上,但凡出现在人前,也都是腰挺背直、眉清目亮,瞧着便觉极有精神的。

    但是这时候,苏磬音眼前的齐茂行,因是在家中养伤,不必穿从前那种精干的劲装短打,只是一件素色直缀长衫。

    已进了夏日,是偏宽松轻薄的料子,锦州产的新细棉布,绵软透气,未曾上色,只是在领袖、与走向腰间的地方,顺着身体的走向,用玄金的丝线绣了些暗纹,就这么简单的两道绣纹,便立时显出了他那蜂腰猛然收敛,流畅漂亮的惊人。

    没错,就这么几日的功夫,齐茂行的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一般,连腰都好像更细了些。

    除了腰身之外,面色也不是十分精神。

    他天生长的白,就算之前在外头从军当差都没能被晒黑,如今闷在屋子里养了两月,就越发白了一个色号,这会儿眉眼微微低垂,嘴角紧紧抿着,向来早睡早起,面色红润的人,此刻没了红润,只剩下了毫无血色的白皙,甚至眼底都微微泛出了些隐隐的青色

    一眼看去,都不像是个武人,配着这一副不大高兴的高冷模样,倒更接近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世家公子模样了。

    苏磬音为他这转变微微吃了一惊,只是想到方才葛大夫提起的话,却没有多问这一桩事,只是没发现不对一般招呼了一句“二少爷今儿不用解毒”

    齐茂行闻言,极快的抬眸瞧了她一眼,紧接着,便像是在躲闪着什么一般,又立即将视线躲闪了开去,声音像是带了几分僵硬一般“嗯,今日不必解毒,我寻你,有些事”

    一旁葛大夫站起了身,既然方才提了起来,便又顺势说道“你这面色瞧着不太好,既是临去前遇着了,若不然,就叫老身把把脉,瞧一瞧这毒”

    对着葛大夫,齐茂行便是往日的正常态度,只干脆摇头,冷淡道“太医署里数得着的太医,都来给我瞧过一遍了,我自个中的毒,自个清楚,不必麻烦。”

    他这毒的内情,当然不能叫外人、尤其是这个过于耿直的大嘴巴葛大夫知道。

    不过这话说的也对,加上葛大夫原本擅长的也不是解毒,自个知道便是诊了脉也是没什么用处的,闻言便也没有强求,只是站起身,又与苏磬音嘱咐了几句,便背起药箱,告辞着出了门。

    将葛太医送出去之后,苏磬音这才有功夫转身看向还停在门口齐茂行,疑惑道“这几日在忙什么我瞧你像是累的不轻。”

    其实她心里,是怀疑明面夫君的毒性发出来了,才显得这么憔悴,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就只能拿累了的理由先问着试试。

    耳听着苏磬音的关心,齐茂行神色僵硬,手心也不知不觉的又一次抵在了胸口的位置。

    他非但未曾轻松,心口反而越发觉着沉重起来,从前对着她时,胸膛里的存在还只是动辄雀跃冲撞,不得安生,但眼下,却像是被塞进了一个五味瓶,又酸又苦、又涩又甜

    夹杂在一处,说不出的滋味,却叫他复杂难受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男女之情,原来竟是这般滋味不成

    当真是叫人不好受

    没错,就在三日前,苏磬音将他从前说过的,嘱咐他二人“既无夫妻之实、又无男女之情,千万不要纠缠于儿女情长的”话,重新再对着他说还回来之后。

    想要反驳却不能的他,才仿佛当头棒喝一样,恍然大悟。

    如果压根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儿女情长的话,他只干脆答应就罢了,为何当时,竟会生生的一句解释的言语都说不出口

    甚至于,只觉着心虚

    若是如此,他对于苏磬音,不是照顾弥补,不是了解欣赏,甚至也不单单是像他之前以为的一般,因为觉着夫人实在是与旁人不同,这才想努力帮她,叫她欢喜高兴,而是与之前表妹说过的,他当时还压根不懂的,所谓放在心上、当真喜欢

    这只怕就是男女之情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齐茂行一瞬间却只觉冷汗渗渗,一身衣裳都被湿了个通透。

    自打出生懂事以来,他便都是一腔志气、坦坦荡荡。

    十六岁,正是一腔少年意气的时候,不论他的这些意气坚持,在生父继母,或者其余旁人眼里会怎么看怎么说,甚至细论起来,都于世俗礼法所不容,但他全都可以毫不在乎。

    只他自个心里,知道自个所做的每一件事,一言一行,都是无愧天地、无愧本心,这便足够。

    事实上,他也的确就是这样做下来的,不论父亲的藤条责骂、祖母的苦口婆心,甚至六皇子皇权之下的威逼责罚,他都真正践行了自个抱节竹一般的志向节气,宁折不弯,只有他自个真心拜服的,没有婉转圆全的。

    但偏偏,三日前,唯独在意识到这所谓的男女之情后

    他猛然发现,自个不像以往般堂堂正正、光明坦率了,他开始后悔心虚,患得患失,甚至都隐隐的,都因着这事怀疑起了自个的判断行事。

    这种十六年里,从未有过的影响与感觉,对他来说太过要命。

    回过神后的齐茂行,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不是正面对敌,而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他匆匆从屋内逃出,一言不发的在竹林里思量了许久,决定了他不能如此,他打成婚当日,便与苏磬音说了和离,都已做出了这样的事,哪里还有颜面再提什么男女之情更莫提,君子一诺重千金,苏磬音更是在侯府里便提过,就算他不合理,对方也不愿再与他顶着这个夫妻名号,往后要另有自个的打算。

    书里都说了,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因着这个缘故,他连着三日,对苏磬音都如避虎狼,莫说说话相处,就连面都不见一眼。

    只要与苏磬音离得远些,他便一定可以寻找脱身之法

    但是躲避却并没有用,不见苏磬音,他的心口的确是不会再在他的胸膛里随便跳动冲撞,但是也同时像是丢到了哪一处一般,空空荡荡。

    连着两天,他在夜里辗转反侧,是在边关时,抵着马腹都能立即睡熟的人,这两日却是觉都不太能睡得着,白日里还要改头换面,在外奔波,脸色能好起来才怪

    苏磬音自然不知道齐茂行这诸多心思,她问出口后,见齐茂行面色沉重,却是久久不曾回答,疑惑了一会儿,却也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

    她重新坐下来,径直开口“寻我是有什么事”

    齐茂行缓缓吸一口气,仍旧低垂着眼眸,低声道“我之前与你提过的,合适开学堂的庄子,托的中人回了口信,说是李家也有意,可以先过去瞧瞧,再谈价钱。”

    听见是这事,苏磬音的眼神果然微微一亮。

    齐茂行直到今日,听到了奉书的禀报,为着这桩正事,他不再强忍,过来寻了苏磬音。

    抬头再一次看见明天夫人明媚的笑靥,察觉到胸口又一次开始雀跃起来的动静。

    齐茂行忍不住的咬紧了牙关,一时只剩满心忿恨。

    什么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呸,果真书生误人,

    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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