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阳春自个其实也很是为难。
她上个月就已经从二少爷跟前磕头放出去了, 虽然大面上都说着是要回家成亲,她也的确是要准备嫁人, 但其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是个明眼的就都清楚。
也亏得二少爷没多计较, 留了她大丫鬟的体面,按着她自个的打算,是就这样回家嫁人,悄没声儿的等上几年, 等得二少爷这边的风声过去了, 她再出来当差, 也不至于叫人说嘴。
可她自个虽想安安分分, 却架不住老太太偏点名要叫她出来冒头
她原本就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 老子娘也都还干着五福堂的差事,哪里违抗的得
心里头再是为难, 她也不得不厚着脸皮, 低眉顺眼,尽量将话说得好听些“二少爷也知道, 老太太前阵子都头疼的厉害, 府里事也实在是没力气多理,这两日好容易舒服些,听说了府里的事, 这才特意叫了奴婢来, 就是想劝劝少爷, 也叫府里都知道, 您才是老太太最看重的孙辈。”
听着这话,齐茂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苏磬音就要笑不笑的抬了嘴“这不是阳春吗婚期可定了果然是能者多劳,府里就离不得你。”
好好的清明节,刚说回来歇息一阵儿,整整从祖父书房里带回来的东西,就这么被叫去吃什么一家子的晚宴,苏磬音的心里当然不大痛快,连带着对回来传话的阳春,也多少有些迁怒。
说是要准备成婚,辞了抱节居的差事,倒去替五福堂里跑起了腿。
这事没人提的时候都装糊涂时还好,一旦被挑明了,阳春脸上的尴尬就立即遮不住了。
阳春还算是聪明,早在抱节居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二奶奶只面上瞧着和气,内里却明白很,并不像旁人以为的没脾气,这会儿便不太敢和她分辨。
她眼眸躲闪的和苏磬音笑了笑,琢磨着还是二少爷这头好说话些,便只将目光转向了一向孝敬老太太的齐茂行“老太太也是记挂二少爷着,许久没见了。”
要是往常,齐茂行自然不会和一个丫鬟多计较,但是这会儿,他听着一向置身事外的苏磬音,都“为了自己”质问阳春,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为了配合苏磬音,他便也一本正经开了口“不错,你若是不忙着出嫁,倒不如还回抱节居里当差。”
一听这话,阳春的脸色都变了,只慌的声音都有些打颤“奴、奴婢下个月就要出门子了”
齐茂行说这话原本是故意,但是看着阳春这避之不及的嫌弃模样,面色却也当真有些冷然。
虽说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下人们的德性,但这么明摆着放在眼前,尤其还是一向懂事识趣的阳春,却无异于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不要了一般,一巴掌干脆打在了他的面上。
阳春也发觉了自个的话不太对,连忙描补“奴婢是怕耽搁了咱们屋里的差事”
倒是苏磬音,看着这一幕实在是叫人尴尬,插口打断了“行吧,这次便罢了,下次再遇见这般有空,我与二少爷还当真要留留你,你毕竟是抱节居的老人,旁的小的,都不及你。”
阳春这才满脸心虚的应了,心底也打定了主意这次一回去她就和金秋一样生点“病”来,再有这样的事,哪怕是老太太,她也决计不能再应了
闹了这么一场,阳春也没有了再劝的兴致,又匆匆几句说了用膳的时辰,就低头告了退。
看着阳春活像被什么赶着一般逃出去的背影,苏磬音洒然一笑,转头朝齐茂行道“你要过去吗”
想到了当受伤时祖母对他的避而不见,齐茂行的眸光发沉,没有遮掩“迟早的事,去一趟也好,我也想看看,祖母到底是什么打算。”
苏磬音不置可否,正要答应,便见齐茂行转过身来,又与她很是认真的低头道“只是要麻烦你,一道儿去这一趟了。”
成婚三月,之前的请安赴宴也不是没有过,齐茂行从来没想过是麻烦她,这会儿倒是一下子会说话了。
果然,这人呢,不经些事,就不会懂事。
看在他刚刚还给了自己庄子铺子的份上,苏磬音倒也没多说什么,只随意一笑“倒也不差这一回。”
既然一会儿还要出门,那她这一身家常衣裳就不适合了,连带了头发装饰,都要重新准备,说罢,苏磬音就也没有耽搁,立即起身回了自个的西面儿去收拾。
小半个时辰之后,收拾妥当的苏磬音出门,便也不出意外的看见齐茂行已经等在了院内。
这次倒不是因为齐茂行的手脚快,苏磬音一抬头,便发现了,齐茂行之所这么早,是因为他压根没有更衣收拾,没有束冠,一头黑发仍旧是用绸带松松绑着,身上也还是那一身宽松舒服的燕居服。
对于一向讲究的齐茂行,这已经算是奇怪的很了。
像是注意到了苏磬音的迷惑,齐茂行带了几分无谓似的开了口“还在府里,又不出门,不必郑重其事,府里特意叫我过去,想必是寻我有事,也不是看我规矩衣裳的。”
没料到齐茂行想的这么明白,苏磬音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敛敛裙角,只动步与他一并出了抱节居的院门。
齐侯府的花厅设在二门附近,算是连接前院与后宅的过渡区域,前后用长屏风隔成前后两端的鸳鸯厅,待客时方便分隔外男内眷,不过今日是家宴,屏风便都收了起来,厅内摆了许多的时令的鲜花盆景,窗户都大开着,与窗外的各色闲话内外映衬着,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气氛。
甚至连窗上装着的不是常见的纱纸一流,而是半透的青蓝琉璃,便更显得外豪奢
只不过放在曾经见过玻璃的苏磬音眼里,这形状各异,甚至还带了不少裂纹的模糊琉璃窗户,就是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不伦不类的俗气。
因为齐茂行坐着轮椅,他们特意绕了一圈,从没有台阶的前门绕了进去。
一进门,最先看见的,就是一袭青衫的大少爷齐君行,正站在一盆淡雅墨兰的跟前,神色温和的与抱着三姑娘的李氏介绍着什么,再隔一步,是齐侯爷面带微笑的抚着修剪得宜的长须,很是欣赏一般的与有荣焉。
当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和谐图卷。
直到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的将齐茂行的轮椅抬过门槛,一家四口的和谐氛围就是猛然一顿。
李氏母女显然还记着之前齐茂行硬是要走东西,叫她们没脸的事,扭着脸故意没看见一眼置之不理,大少爷齐君行微微点头,斯文有礼的叫了一声“二弟,”剩下的额齐侯爷齐通,则是紧紧的皱了眉头,一出口就骂了一句“没规矩的东西”
不过没等齐侯爷教训更多,后面便又传来了一道带了几分苍老的熟悉声响“可是茂行过来了快,叫他来我这儿来”
这声音自然是老太太的。
听到这一声招呼之后,齐茂行的手心一动,对眼前这一家四口也是理也不理,只亲自伸手转动椅轮绕过过去。
老太太坐着的木榻附近,是唯一将窗户闭的严严实实的角落,头上还套着镶白银鼠毛的厚实抹额,孤身一个靠着软枕,身上还盖着厚实的羊毛毯,相比起一旁热热闹闹凑在一处的一家四口,竟是无端显出几分凄凉。
看到轮椅上的齐茂行后,老太太瞬间热泪盈眶,只从榻上直起身来,盖的毯子都滑到了一边儿“我的茂儿哟快叫祖母好好瞧瞧”
“我的茂儿,怎么瘦了这么许多”
齐茂行再往前一些,老太太便探身过来,紧紧的抓了他的手心,上上下下的将他打量了个遍,眼眸虽因年纪大了而略微发浊,内里却满是几乎溢出来的关怀与心疼,仍旧纯粹的叫人动容。
迎着这样的目光,齐茂行甚至当真疑心起了他上一次在五福堂里看见的情形,难不成当真是他想多了,祖母并不是故意不见,而是当真头风发的厉害,不知道他来,不过睡梦中动了动身子
这么一想,他的心口便忍不住的和软下来,摇头开了口“孙儿无事。”
“都瘦成了这幅模样,怎么会没事”老太太的悲痛的抹着眼角“他们只是骗我你好好的,我病着,也没力气出去我就知道,都是骗我这老婆子的,只叫我的孙儿一个人在外头受苦”
听着这话,齐茂行的面色越发柔和“您的身子要紧,孙儿也没受什么苦,并不碍事的。”
“瘦成这幅模样,这膳食都是怎么的吃的”老太太说了,便又想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向一旁的苏磬音,便责怪道“磬音啊,你是看着茂行伤了,便不上心伺候了不成”
人在旁边站,锅从天上来的苏磬音眨眨眼,为了减少麻烦,正要和从前一样答应认错先敷衍过去。
“您误会了。”
可还没等她开口,面前的齐茂行便忽的挡在了前面,他朝着苏磬音微微点头,示意她不必开口。
等到苏磬音有些莫名的后退一步之后,齐茂行才又继续道“孙儿过的不好,是原先屋里下人们嫌弃孙儿成了废人,没了前途,一个个的跑的跑、散的散,再加上被父亲与太太教训了一遭,生了一场气憋闷的,并不与磬音相干。”
没料到以往从不与她诉苦添麻烦的孙儿齐茂行,竟猛地说了这么一番话,老太太一瞬间也显然很是无措。
她怔愣了几息功夫,这才回过神一般,满面怒色的一拍手“是哪个下人敢这样猖狂放肆竟还敢嫌弃起主子来儿媳妇,通儿”
齐侯爷与李氏母女刚才就也跟着过来,闻言都是上前一步。
“都是那些下人这么大胆儿媳妇你管着家,就这么叫他们这般冒犯茂儿”
齐侯爷看着老母亲的激动神色,一面连声答应安抚着,一面又面色不满的教训起了齐茂行“好好的老太太提这个作甚么老太太待你还不够好不曾你个不孝子,当真再”
“够了你又说茂儿作甚么”老太太却不肯听这话,怒色更甚“茂儿还说了,你们两个还与他生了气哪里有你们这样的爹娘茂儿还伤着腿呢你便是接君行回来,也不该这么欺负茂儿”
说到极处,甚至有些岔了气一般,猛地泛起了一阵咳嗽。
齐茂行也连忙上前抚着祖母后辈劝了几句。
父亲看他不顺眼,动辄教训,祖母偏疼,护着他诸多照顾,太太在一边不敢多言
除了多了一个有些碍眼的齐君行,剩下的一切都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
这熟悉的情形,叫他一面担心,一面也忍不住的有些酸酸的发涩。
好容易劝着老太太平静下来,这会儿自是顾不得再提起苏磬音了,老太太满面严肃,教训过齐侯爷夫妻之后,又开口叫一旁的大少爷齐君行过来。
大少爷满面谦和的上前,躬身站定了,老太太见状,便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开了口
“君行,你既是已经回来了,从前的旧事,我这老婆子就也不再多提。”
“只是你自个要记着,在这府里,你是对不住茂行这弟弟的。”
齐侯爷还在一旁分辨大人的事与孩子有什么相干,大少爷却已经很是乖顺的平静应了“您说的是,从前的事儿,孙儿永世不忘。”
老太太点点头,便又拉着齐茂行的手继续道“你虽长了半年,可这么多年只是读书,却不如茂儿小小年纪就伴读护卫,知道规矩讲究,你的日后,也都需茂儿的脸面帮衬,这个恩德,你更要记着。”
大少爷恭敬应是,齐茂行却已在这话里听出了什么,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迷惑。
老太太却还在继续“你若是记着,这会儿便亲自与你弟弟敬一杯酒,也是当真家里人的面儿,知道你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
大少爷满面认真身的答应之后,当真去外头亲手倒起酒来。
老太太知道她一手养大的孙儿脾性,也算准了即便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为了侯府,为了她这个祖母,也必定不会拒绝。
为了安抚,她愈发用力的抓了齐茂行的手心“茂儿,你大哥回来,这是迟早的事,可是你放心,殿下那边的脸面,是你拿性命换来的,不论这府里谁回来,谁出头,都总也越不过你去”
齐茂行这一次彻底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一时间沉默下来。
说话间,大少爷已端着一对儿酒杯向他走了过来。
齐茂行虽不曾直言,但还是努力平静的对袁老太太解释道“您其实不用着急,殿下那头,还为着孙儿催着太医署,说不得过几个月,便当真能琢磨出了孙儿这毒的解法,便也算不得什么。”
“那是自然,必然能解。”
他的重点在于日后的解毒,但老太太闻言,松手随口应和几句之后,却只是开口道“殿下那头,这几日可还有再派人过来”
大少爷齐君行的酒杯已经躬身递到了他的眼前。
齐茂行直起身来,缓缓的伸手接过,却并未喝下。
他只是才刚刚意识到什么一般,认真的看向老太太,忽然道“半个月前,父亲刚想接齐君行回来的时候,孙儿曾去过五福堂里一遭,还在门口说了话,您当时可听着了”
老太太猝不及防的愣了一瞬,才开口道“我才睡下,你袁嬷嬷倒是后来与我说了,你这孩子,伤还没好呢,还乱跑个什么。”
说这话时,老太太像是无意识的转起来了手上的蜜蜡佛珠。
齐茂行垂眸看着祖母的这个动作,面上便像是侵入了深不见底的深井幽潭。
“二弟,请。”对面的大少爷面带微笑,当前抬手喝尽了手上美酒。
齐茂行环顾一周,将花厅众人的神情一一收在眼底,直到对上了苏磬音对这场面满是嘲讽与不屑的眼神。
苏磬音的确觉着侯府这一家子人都虚伪的叫人反胃,相较之下,原本她最是嫌弃的少年夫君,固然也叫人不喜,却起码还干脆坦直些,远远强过旁人这骨子里浸透的朽烂。
她紧紧蹙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一幕正强自忍耐,便看见齐茂行忽的看向了她,抬唇一笑,便仿佛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眸子都亮的熠熠生辉。
苏磬音还没回过神,齐茂行却已收回目光,转过身,一手举杯对着老太太微微示意,便也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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