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的日子和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区别, 因为云家很快就将定礼送了过来,苏家的生活质量直线上升。就连苏家一直不成器,在城里鬼混的儿子, 都特意回了家几趟, 从王氏那里哄到了银钱,兴高采烈地又进城去了。
只不过不出三天, 他又回来了,因为钱花光了。
她这个唯一的兄长命苏会取了一个好名字,虽然家里很穷, 但是吃喝嫖赌样样都会。王氏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很纵容,本来花了钱送他去城里做学徒,但是没想到技术没有学会,吃喝嫖赌学得一样不落。
而苏家大女儿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在苏家也是做牛做马, 导致她嫁了人之后,几乎没怎么再回来过。
但是她随了王氏的性格, 嫁去婆家之后,也不怎么受人喜欢。最开始的时候,她还会时不时地回来, 但是自从她发现王氏毫无底线地总是跟她要东西要银子之后,就几乎不回来了。
而苏家和云家定亲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十里八乡,临近的村寨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虽然云家大少爷快病死了, 但是云家有钱啊!就算嫁过去做了寡妇又怎么样,只要一辈子吃香喝辣有人伺候,就比他们背朝黄土面朝天,一辈子吃糠咽菜好了太多。
而这天,几乎大半年没有回过娘家的苏家大女儿拖家带口地回来了。
苏家现在有了钱,地里的庄稼也不侍弄了,村上的人家为了巴结苏家,将他家地里的庄稼侍弄得比自家地还好。
苏妙刚走到村口,沿途都受到了欢迎,村里人一改之前的冷淡,热情过度地招呼她,“妙妙会娘家了啊?这是你家小子啊,长这么大了。看着虎头虎脑的,可真乖!”
苏妙妙也是因为嫁过去就生了一个儿子,才能在婆家站稳脚跟,即使婆家人都不怎么喜欢她,看在孙子的面子上,平素都忍让着她。
苏妙妙带着儿子虎子,提着一竹篮子晒干的野菜,也笑道:“今年都三岁了,明年该送他去学堂了。”
赵大婶道:“哎哟,这可不得了,以后怕是要出阁状元郎。”
苏妙妙被恭维得很高兴,带着虎子走了。
等人一走,赵大婶就开始跟旁边人咬起耳朵来,“瞧这个苏妙妙,可真是势力,以往苏家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一年到头都不见她回娘家几次的,现在倒好,苏二丫和云家一定亲,就赶忙回家来打秋风了。”
那婶子笑道:“人家现在可不叫二丫了,人家有个正经名字叫苏韫!可别被王嫂子听到了收拾你!人家再怎么着都是一家人,如今苏家发达了,谁不想凑上去沾沾光。”
赵大婶摇头遗憾道:“我家那丫头长得也不赖啊,怎么这种好事就落不到她头上呢!”
苏妙妙带着儿子,很快就走到了娘家院门口。
还没走进就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自家原先的黄土屋旁边一块耕地里,正在大兴土木,十几个工匠干得热火朝天,正在修一间青砖大瓦房呢。
她爹苏大荣正坐在一块大青石板上抽旱烟,眯着眼睛瞅着自家正在建的大瓦房,一脸的心满意足。
苏妙妙连忙拉着虎子上前,喊了一声,“爹!”
苏大荣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到是苏妙妙,叼着烟袋笑了笑,“是妙妙回来了?”说着他将目光转到苏妙妙手上牵着的小孩身上,笑着叫他,“虎子,快过来!”
虎子名如其实,虎头虎脑的,但是他不喜欢这个叼着旱烟的外公。
苏妙妙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你外公叫你呢,还不快过去。”
“娘呢?”
“在屋里头做饭呢!”苏大荣说着一把将虎子抱了起来。
苏妙妙提着篮子进了旁边的黄土屋,庖厨里果然炊烟阵阵,王氏她们正在忙活。
苏妙妙钻进厨房,扫了一眼,见是王氏和几个邻居嫂子在忙活。
“妙妙回来了?”王氏招呼了她一声,将目光往她受伤的竹篮子扫了一眼,见是些她看不上眼的野菜帮子,顿时笑容就收了一些。转念一想,自家现在有钱了,也不图她东西了,随又道:“来得正好,快洗洗手来帮忙。”
几个人要做二十几个人的菜,还有些忙不过来。
苏妙妙问道:“二丫呢?”
王氏道:“别二丫二丫地叫了,现在你妹妹有了大名,叫苏韫,以后谁都不许叫她二丫。”
苏妙妙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原本二丫在家里就是一棵草,现在突然草鸡飞上了枝头变成凤凰了,同是姐妹却同人不同命,苏妙妙心里不太舒坦。
她追问道:“怎么不见二妹?”
王氏忙着做豆腐,嘴唇往一个方向一努,“在屋里绣花呢。”
苏妙妙一惊,绣花?这哪里是他们这种农户人家可以做的?
王氏看到她脸上的惊讶,就解释道:“她过不久就要嫁去云家了,那是什么样的人家,听说最讲究的就是女红呢,要是到时候拿起针绣个四不像,就着实丢人了。”
见几个邻居嫂子都看好戏地盯着她,苏妙妙闭上了嘴。
但是她也没有挽起袖子去帮忙,一扭身出了庖厨,去屋里找苏韫。
房门是关着的,苏妙妙想也没想就推开了门。
苏韫果然在房间里,但是没有做女红,她坐在一张崭新的梳妆台前,梳妆台上安了一块明净的黄铜镜,清晰地将苏韫美好的少女容颜映了出来。
听到开门声,苏韫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凌厉又凶狠。
她看向苏妙妙那瞬间的眼神让苏妙妙整个人如坠冰窖,寒意从背后攀爬上来。
“二…二妹?”好不容易,苏妙妙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苏韫盯着苏妙妙。
前世云家少爷因为病入膏肓,被人指点要成亲冲喜。但是苏家远在乡下,苏韫一直想知道云家到底是怎么得知她的生辰八字的,后面才知道是她姐姐苏妙妙,她婆家小姑子在云家做下人,回家的时候提了这么一嘴,说起云家在寻找一个特别的生辰八字的姑娘给云家大少爷冲喜。
苏妙妙听了一耳朵之后,隐约想起来,自己妹妹不就是这个生辰八字吗?
于是她也不管是不是,连忙跟她小姑子说了。
她小姑子一听,这可是大好的立功机会,回了府就找主子说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但是苏妙妙记错了,苏韫虽然出生年月日都一样,但是时辰不一样。
反正乡下人,女人家没有什么地位,连宗祠都入不得,生辰八字这种完全都是父母说了算,甚至有的父母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孩子的生辰八字。
这也是后来苏韫被攻击天生克星的原因,不知邓席是从哪里得知了她根本和云家要求的生辰八字不一样,导致云家父母一度将她当成丧门星。
苏妙妙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赶着要来和苏韫邀功,若不是她,苏韫还还不得这么好的人家呢。
苏妙妙当时也就是这么一试,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了。
“二妹,娘不是说你在房间绣女红吗?怎么没见你绣?可见你在偷懒!”苏妙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这亲事都是自己一手促成的,但是当苏韫真的能成功嫁去豪门富户了,她心里又酸得紧。
她婆家姓牛,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是好歹勤快点能吃饱饭。
但也仅仅如此了。
眼看着苏韫都还没有嫁去云家,屋子里的好东西都快摆得放不下了,苏妙妙不由得一阵眼红。
苏韫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突然恍然大悟,邓席是从哪里得知她生辰八字的事情。
这不可能是王氏他们说的,他们担心云家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苏韫会被云家赶出来,那样他们的富贵梦就破碎了。
很大可能就是她这个姐姐告诉的邓席。
“姐姐喜欢吗?喜欢就送给姐姐了。”苏韫看她对一副柜子爱不释手,就道。
“真的吗?”苏妙妙猛地惊喜地抬头,笑道:“可算没白费我一番好心,二妹,你不知道,若不是我帮忙出力,你还嫁不到云家去了,以后发达了,也一定要记得姐姐这份情才是。”
苏韫冷冷一笑,“当然要记得。”
苏妙妙没有觉察到她笑容发冷,又摸起了别的东西来。
苏韫也十分大方,只要是苏妙妙喜欢的,她都送给她。
苏妙妙高兴坏了,但是等她要的东西太多之后,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假惺惺地问道:“二妹,这些东西你要是都给我了,你自己到了云家用什么呢?”
苏韫淡淡道:“云家这么富有,什么东西没有呢,这对云家来说不过是些皮毛罢了。”
苏妙妙笑道:“说得也对。”她将一对梅瓶捧在手中,转身对苏韫道:“这个我也喜欢,我就一起带走了。”
苏韫盯着她,这屋中的东西都已经快被她要空了,苏妙妙还是贪心不足。
“拿走吧,姐姐喜欢,就都给你了。”
苏妙妙高兴极了,她连忙见那些东西收在一堆,合计着回头得弄个牛车来拉,还得晚上来拉,白天让人看到她拿妹妹的嫁妆,肯定会被人议论。
苏韫没理会高兴坏了的苏妙妙,走出了房间。
苏家生怕云家会将银子收回去,先修一座五间青砖大瓦房。
王氏从庖厨探出头来,看到苏韫问道:“你大姐呢?”
苏韫笑了笑,道:“她在我房间里呢,大姐很喜欢云家送我的那些东西,我想着去了云家什么都有了,就将东西送给大姐了。”
这话可不得了,王氏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是啊,苏韫嫁去云家之后就什么都有了,这些东西她根本就没想过要让苏韫带走,现在苏韫却将之全部送给苏妙妙了?
虽然苏妙妙也是她女儿,但是王氏吝啬,除了对自己的儿子,对谁都一样。苏妙妙想将那些东西都带走,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王氏抄着锅铲风风火火地进了苏韫的房间,不多时里面就传出来剧烈的争吵声。
“这都是二妹送给我的,娘你凭什么不同意?”
王氏道:“这些东西我不会给二丫,我们要留着用的,过些天大瓦房就要修好了,这些家具刚好能用得上,都给你了,怎么可能?岂不是便宜了牛家!”
苏妙妙一听就不干了,“娘,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大牛平时那么孝顺你们,给我们几件家具怎么了?我当年出嫁,连副家具都没有陪,这些刚好可以补给我!”
“补给你?这些都是二丫的嫁妆,你一个作为姐姐的,好意思要吗?”
“我怎么不好意思,我是二妹的大姐,这门亲事要是没我,还成不了呢!我拿几件家具怎么了?这是我应该得的谢礼!”
“我呸!二丫同云家的亲事跟你能有什么关系?这些东西,你一件都别想拿!”
眼看着王氏不肯将家具给自己,苏妙妙急道:“你说我做姐姐的,拿妹妹的嫁妆,别人要说闲话,你一个做娘的,扣亲生女儿的嫁妆,别人就不会耻笑你了吗?你也不想想,云家是什么人家,人家就是看你出不起嫁妆,所以才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到时候作为嫁妆送过去,云家也不会太没脸面,你现在将嫁妆见识短的全部都扣了下来,到时候云家受了嘲笑,看人家会不会怪罪你们!”
苏韫在外面听得热闹,原来这些道理她这个姐姐都懂。她知道苏韫若是两手空空地嫁去云家,苏韫在未来的婆家面前会没脸。
可是即使知道,前世还是分了她一半嫁妆走。另一半被王氏扣了下来。
苏妙妙不经意间吐出来的真心话让王氏顿时有些醍醐灌顶。
是啊,自己目光实在是太浅薄了。若是让云家对苏家起了龃龉,以后就算是苏韫嫁去了云家,只怕云家也会因为这件事情记恨上苏家,那他们还会接济苏家吗?
不会!
王氏几乎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你说得对,这些嫁妆得让二丫…”冷静下来之后,她突然想到了二丫已经有了新名字了,顿时改口道:“苏韫带去云家,别让人家将咱们看扁了,咱们人穷志不穷!”
苏妙妙还未出口的话顿时就卡在了喉间,上不来下不去,眼睁睁地看着王氏一把将她怀里抱得死紧的梅瓶抢了过去,宝贝般地放了下来,回过神就叉腰道:“妙妙我警告你,这些都是苏韫的嫁妆,你一件都别想动!”
母女二人吵得这样凶,在庖厨帮忙的几个嫂子和婶子在里面探头探脑地偷听,一个不经意间看到院子里的苏韫正在冷冷地看着她们,顿时有些讪讪的,回过身忙去了。
苏韫听着母女二人都吵完了,知道自己是时候进去了。
她抬脚进了屋子里,问道:“这是在争什么呢?”
王氏道:“苏韫,你可别傻乎乎的了,你嫁的可不是什么泥腿子,这些嫁妆都是云家送来给你撑门面的,你谁都不许送,我再想法子给你添置点东西。”说着,她瞪了苏妙妙一眼,“你作为姐姐,也要添点箱!”
苏妙妙道:“我一穷二白的,哪里有钱?除非我去做工。”说着,她眼睛一亮,做工!
她心神顿时从那些被王氏抢过去的东西上收了回来,她眼神晶亮地看着苏韫,“妹妹去了云家也需要人伺候吧?不如我去给妹妹当个丫鬟?”
苏韫还没有说话,这个提议被王氏一口否决。
“你还嫌人家云家没有看不上我们?你一个亲姐姐,去给亲妹妹当丫鬟?真是好主意!”
苏韫笑道:“娘不同意,姐姐还是好好地在家带虎子吧!”
苏妙妙尤不死心,她都已经出了这么大的力,却半点好处都捞不着,实在是让人不甘心。她追着苏韫问道:“不如让你姐夫去云家的铺子做事也行,我听说梦泽城几条街的铺子都是云家的。”
苏韫道:“现在我还没有嫁过去,实在是无法答应大姐,以后再看吧。”
苏妙妙听了,只好暂时死了心。
当晚,苏妙妙没有回家,她带着虎子准备来和苏韫挤挤,想趁着苏韫未嫁之前,再和她叙叙姐妹情深,但是苏韫放下碗之后径直进了房门将门栓上了,苏妙妙叫不开门,只好带着儿子睡在了苏会的房间。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月眨眼就过去了。
苏家一家人已经搬进了青砖大瓦房。王氏对这个新家怎么看怎么满意,连带这对苏韫都更加的温和了很多。
就在她做着以后靠着云家自己也做一回富家奶奶的大梦时,一个噩耗传来,云家大少爷竟然病逝了。
王氏咋一听消息,顿时翻了个白眼,差点晕倒在地。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她被人扶着坐下,目光还依然呆滞。
怎么这美梦就这么容易醒呢?王氏很是想不通。
好在自家修了大瓦房,云家也送了不少好东西过来,王氏打定了主意,若是云家来要他们归还这些东西,决计不能退还!
村里人对苏家突如其来的好运很是钦羡,对他们突如其来的厄运,又幸灾乐祸。不少人都在背后嘲笑苏家白做了一场大梦,可是人家做的这场梦也修了一间青砖大瓦房,还是让人羡慕。
眼红之下,风言风语就传得特别难听,甚至很多人说苏韫肯定是克夫,不然怎么会云家大少爷才刚定了亲,就死了呢。
克夫这个名声,苏韫前世承担的流言蜚语比这个更加严重,她都不放在眼里。
王氏听了却着急上火,接连和几个妇人都打了架。但是一回家,她自己就开始嘀咕,是不是苏韫真的克夫?
这名声可绝不能传到云家去,否则云家要是怪罪下来,他们可承担不起。
原本因为王氏的维护为稍微有些感动的苏韫得知她打架的原由之后,不由得自嘲两声,她还真的以为王氏是因为她是女儿,所以维护她。原来只是担心云家会因此不满。
苏韫彻底将那亲情的细弦扯断,狠狠地从体内拔出。
她默不言声,静静地等着。
果不其然,没几天,还没等那些幸灾乐祸的人高兴几天,云家那边又请了媒婆过来,表示云家还是愿意准守婚约,只要苏家肯,他们准备出双倍聘礼,另会给他们家一些补偿。
王氏一听就傻了,高兴的。
本来还以为这门亲事无望了,谁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王氏几乎想都没想,就将这件事给应了下来。
她甚至都没有过问一句苏韫的意思,直接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已死之人。
而就在此时,保持沉默的苏韫突然道:“这门亲事我父母做主,本来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但是我还是想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
媒婆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姑娘请说。”
苏韫看了王氏一眼,道:“我娘曾经说,我家穷,不能为我准备嫁妆。我此番嫁去云家,若是没有嫁妆,实在是太过寒酸了,肯定会伤及云家的颜面。我娘的意思是,云家的这些聘礼都会与我作为陪嫁,先和云家通个气。”
王氏睁大了眼睛,呆滞地看着苏韫的嘴合动。
仔细回想,她前面确实是说过要将前面的那些聘礼给她带去云家,但是云家现在出的是双倍聘礼啊!她什么时候说过要给她了?
媒婆笑道:“这当然好,云家其实也是这么个意思。这些东西就算姑娘带去了云家,也是姑娘的,会给姑娘单独的院子放置。”她看向王氏,“嫂子也知道,云家在梦泽城是数一数二的人家,若是娶个儿媳妇太寒酸了,会让人看了笑话,也请大嫂子担待些。”
本来若不是苏韫自己提出来,她都不会提这一遭。因为聘礼都给了人家,不管人家怎么处置,那都是女方的事情。但是现在她提出来了,媒婆也就多嘴了一句。这些意思也是云家主母在跟她聊天的时候透露出来的意思,不方便放在明面上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氏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只能说好。
时间推到了冬月,到了成亲这日,苏韫穿上了一身大红嫁妆,像前世那样,坐上了云家那边过来的迎亲马车。不同的是,她这辈子将所有的聘礼都带走了,走得也毫不留恋。
她出了院门,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前半生仿佛就这样用一个诀别的姿态,永远地隔绝在了身后。
这天下了很大的雪,马车的车轱辘印子很新鲜地印在雪地上。
一抹嫁妆红在素白的天地间显得有些萧条。
一路上,村里的人家都挤在路边上看热闹,一边感叹这大户人家成亲就是排场大,一边又感叹这新娘实在太过倒霉。
苏韫稳稳地坐在马车里,她闭着眼,路边上那些议论声仿佛都不入她的耳朵。
路上积了很厚的雪,马车摇摇晃晃地,比平时多了半个时辰,才进了城。
云家要为失去的云大少爷迎娶新娘的事情早就在城里传了个遍,这场奇怪的亲事引发了万人空巷。
城里的人仿佛都不顾严寒,从温暖的家里跑了出来,挤在街道两边,就为了看一个热闹。
众人都伸着脖子等待着。
一间茶馆二楼。
靠窗位置坐了两个年轻人,两人都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绸缎袍子,脸白如玉,一看就知是城中某家贵公子。
其中那个带着一顶看着有些滑稽的雪白兔毛帽子的男子往外伸脖子看了一眼,啧啧两声,“这些人为了看热闹,似乎这天气都不冻人了似的。”
他名林钰,是梦泽城第一富商之子,才华洋溢,但是却因为商户的身份无法参加科举。他对面的男子名李升,正是这梦泽城中知府的儿子。
从李升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他那个知府爹有多渴望升官,但是自从李升生下来之后,他就在这梦泽城一直没有挪过窝。本朝没有三年轮换的制度,李升的老爹在这梦泽城起码当了二十多年的官了。
李升目光往外一扫,底下的人群将手笼在袖子里,翘首以盼。
“他们在等着看什么热闹?”
林钰笑道,“你才刚回来,不知道,这城里有一户人家姓云,你知不知道?”也不管李升知不知道,他接着道,“这云家大少爷我认得,人挺不错的,就是个病秧子,前不久没了。偏生他生前定了一门亲事,人还没过门,云大少爷就没了,但是云家长辈好像是不忍心让云大少爷孤零零的,所以还是将这个姑娘给迎了过来。喏,”他将下巴往地下一扬,“这些人就是等着看稀奇的。”
李升冷笑一声,“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活人给死人做媳妇的。”
林钰人如其名,相貌温润,声音也带着一股柔和,“这世上只要有钱,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不意外。”
正在这时,底下的人群骚动起来。只见一行十几辆马车出现在街道尽头,为首的马车被通体的红绸蒙了起来,本来应该是极喜庆的,偏生在马头上又扎了一朵白花,这朵白花将所有的喜庆一扫而尽,看着实在是怪异之极。
李升手里持了一杯刚温好的酒,拿着却没喝,目光投到了底下人群中间那一行迎亲的马车上。
马车走得十分缓慢,第一辆马车上应该坐着的就是新娘。几个小丫鬟提着装着糖果的竹篮子,站在车辕上,一手抓一大把喜糖,朝人群分洒,顿时就引起一阵哄抢。
林钰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将身体探出窗户,等那些马车行过茶楼底下时,他扬声道:“嘿,小姑娘,也给我们洒几颗!”
他这声音显得十分突兀,那马车上的小姑娘寻声抬头看来,见到是这么一个一脸笑意的俊俏公子,顿时红了脸。但也依言抓了一把喜糖,用力朝他这边抛洒了过来。
林钰笑嘻嘻地接住了几颗。
他正要回身坐下,第一辆马车的车帘被风吹开,露出里面的人来。
里面坐着的果然是新娘,她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脸上没擦脂粉,露出原本的颜色。不算太美,但也是个清秀美人,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林钰突然感觉手里的喜糖有些烫手。等马车过去,他兴致缺缺地缩回了身体,将喜糖往桌上一放,对李升道:“请你吃了。”
但最终两人谁也没有剥开吃,喜糖孤零零地弃在桌上。
马车很快就到了云府。
一个云家的族亲抱着一只公鸡,充当新郎。
苏韫在丫鬟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
她稳稳地落在了云府大门前的地上。
即使盖头将她的视线遮住了,她也能想象到云家大门的样子。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周围那些窃窃私语全数落在了她耳中。
都是些看热闹的陌生人。
他们说的也无非是些或同情或嘲讽的话。
同情的人说的是她还这样年轻就要守望门寡,而嘲讽的人都在嘲笑她为了富贵嫁到云家,以后有的是苦头吃了。
苏韫没有理会。她刚要往里面走,却仿佛冥冥中看到了一个人。她惊然转头朝一处望去。
其实她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就是感觉,有个人站在那里,对她很重要。
这种感觉占据了她的心神,反应过来之后,她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怪异感。
她在婆子的搀扶下,跨过了门口的那只火盆,正式、再次跨进了云家的大门。
她虽然盖着盖头,但是对云家已经十分熟悉,她甚至连哪里有台阶都知道。
婆子看她一路走得稳当,有些惊讶。
很快就到了喜堂。
云家高堂坐在上首位置,看着这个新进门的儿媳,不由得悲从中来,想起自己儿子不由得泪流满面。
苏韫被扶着在中间,她上辈子就是同一只公鸡拜的堂,虽然有些屈辱,但是也是无奈之举。
一道微显稚嫩的声音在喧闹的人声中响起。
“娘,那就是我嫂嫂吗?”
刘氏连忙将眼泪擦了擦,拉过自己仅剩的唯一的儿子,点头道:“是啊,那就是你嫂嫂了。”
八岁的云景山已经知晓了人事,他指着那个族兄怀里抱着的公鸡,轻声问道:“嫂子不会是要和这只公鸡拜堂吧?”
刘氏一听,顿时又是悲从心起,眼泪止也止不住。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一天,公鸡代替儿子拜堂。
看到刘氏这样难过,云景山脸色倏地变得坚决,他上前一步又迟疑后退,终于在唱喏的媒婆说出第一句一拜高堂的时候高声喊了一句“等等!”。
被这一打断,观礼的人都诧异地将目光透了过来。只见云景山跑到族兄面前,将族兄推开,他显然还是有些害羞,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意,但是语气坚决。
“爹,娘,让我代替大哥和嫂嫂拜堂吧!我答应过大哥,会好好照顾爹娘!嫂嫂我也会帮大哥照顾好的!”
这话若是一个成年人说来,可能会让人心生歧义,但是从一个稚子口中说出来,意味又全然不同了。
刘氏和云老爷云富来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本来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要让兄弟代替,可是小儿子太小了,只怕连成亲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用公鸡代替。
苏韫也惊讶地朝云景山的方向张望而去,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似乎能从云景山的声音里听出坚定。
前世并没有这一遭,不知道为何这辈子竟然有所改变。
本来公鸡拜堂就让刘氏肝肠寸断,云景山突然勇敢地站出来,给了刘氏巨大的安慰,她含泪点头,“就让景山代替他大哥吧!”
云富来也是一把老泪纵横,但是看着二儿子一天比一天挺拔,那张脸和他大哥有几分相像,不觉心中大感安慰。
厅堂中鸦雀无声,只闻媒婆高声唱喏。
云景山和她拜过堂之后,还牵着她送她去新房。
小小少年的手十分温暖,他感觉到她手的冰凉,用两只小手将她的手整个包了起来,他稚嫩的声音传来,“嫂嫂,我给你暖暖手。”
苏韫从盖头底下看到他穿着一身枣色棉袍,步子迈得很小,照顾她行动不便。
一股暖流不可抑制地冲破了冰封的心,通过她的心脏,霎时间流到了四肢百骸。她眼眶微酸。这个小叔子前世也十分懂事,可最后还是死在了邓席他们手中。
苏韫心中暗暗发誓,这辈子她要好好地守护这个小小少年!
因为新丧,新房也没有用心布置,里面等候了几个丫鬟婆子,是刘氏提前给她准备的。她的嫁妆都已经抬进了库房。
进了新房之后,小少年明显有些害羞了,他将苏韫牵到床前坐下之后,和苏韫说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媒婆一手将他拦住,笑道:“二少爷,你还得将你嫂嫂头上的盖头掀开才能走呢!”至于交杯酒之类的,他还是个孩子就不让他喝了。
苏韫却觉得掀盖头这是少年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不想让他浪费在她身上。苏韫自己将盖头掀开,云景山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
“不必管我了,你快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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