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封雪乍一听到这话,人没有动,只是狐疑地看着他,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林韧对十七挥了挥手:“你去霓云院跪着去吧,什么时候起来,便看县主的意思。”
十七叩首,退下。
他示意余静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并给沈封雪奉了一盏新茶,等到余静也离开之口,才转过身,向着廊外走去。
天空落下簌簌小雪,沾染在灯笼上,显现出朦胧的美感,林韧端着茶,移步到门廊处,轻声道:“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从湖州来的时疫席卷了整个上京,但得病的,只有平民百姓,皇亲贵胄们躲在家门,但我却知道,城门口堆放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没有地方埋葬,便一把火给烧了。”
“我想想,当初你应该只是个三岁的小娃娃吧,应该是被忠义侯关在府上,对外面所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而我,却像一个难民一样活着。”
“你派去的人应当告诉过你,我是蒙源公主的儿子,可她并不喜欢我,连带着嘉阳王也不喜欢我,不过好在,我从来都不需要他们对我有多喜爱,但这并不代表着,我对他们可以忍耐,所以在我十岁那一年,我把他们都杀了。”
他又喝了一口茶,语气平静,只道是回忆了一件不足为奇的小事,抬眼看了沈封雪片刻,嘴角抿起一点:“我的父亲。母亲、兄长、姐妹,在那一年全部都死于我的手下,欺负过我的奴才们,没有一个人是全尸抬出去的,呵……”
从别人口中听说,和从林韧口中得知他的故事,是完完全全的两种感受,听着他讲述过往,沈封雪神色微动:“王爷为何忽然告诉我这些。”
林韧回头看她,似是不解:“这些旧事不是县主想要知道的吗?怎么,本王亲自告诉你的,总比那半疯的老翁要更可信些吧。”
那老翁果真是林韧的人。
如此,严和玉的身份应当是暴露了。
她的手指碰了茶碗,在上面缓慢地绕了一圈:“我此次入京,身边只有问寒一人,至于他,是来上京寻人的。”
并非是针对于他,也并非是想反。
她猜林韧此举既是威慑,也是试探,严和玉乃是她帐中军师,忽来上京,谁知道身后有没有兵马,一同前来。
见她这般说辞,林韧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本王本无意怀疑县主,但忠义侯府的力量实在让人心惊,本王不得不防,县主既然与我坦诚,日后凡是有关我的事情,县主无需派人去查,本王自会告知县主,除了……”
他闭上眼睛:“本王不愿说的事情。”
他似乎是陷入了回忆,红尘旧事,雪落纷纷,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廊上的茶已凉透,人影早已不再。
余静撑着伞,面容是一贯的尊敬:“王爷,夜深了。”
林韧抬眼:“是啊,夜深了。”
连月亮,都不见了。
*
霓云院。
沈封雪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外面的雪花。
问寒为她披上狐裘,侧身坐在她身边:“姑娘在想些什么,竟这般入神?”
沈封雪回过神儿,余光瞥见屋内跪着的十七,道:“没什么,陈年旧事罢了。”
林韧与她讲的故事,应是只讲了一半。
她可以猜到,林韧身上的伤疤应该与他幼年时间的经历有关,可一个十岁的孩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害死了生父生母,这等狠毒的心思,怎会令人不害怕?
她不相信当年先帝一点都不知情,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先帝为林韧抹去了痕迹,所以真正重要的,是林韧到底为什么改成皇姓,被记载皇家玉谍,甚至先帝为了隐藏这个更大的秘密,不惜血溅朝堂。
所以这是一件,足矣撼动皇权,决不能够让天下人知道的秘密。
她这么想着,又深吸了一口气,今夜林韧算是给她交了底,但她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她赢了刘淓之后林韧为何又没了动作,比如今夜林韧告诉她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又比如,他想要的,是清君侧,还是国覆灭。
这才是真正的林韧,心思深沉,连她都难以猜测。
前世,若非大祁连以为良将都找不出来,林韧何尝会输的这么惨,但凡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将领,他年绥岭,被擒的人还不知道是谁。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空中落下的雪花,可雪花落到她的手上,融化成一滴水珠,风一吹,只余下寒冷带来的刺痛。
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都与她无关。
她站起身,走过十七身边,淡淡道:“夜深了,别跪着了,帮我燃香罢。”
*
翌日,沈封雪出府,十七依旧跟在她身侧。
即便她跪了大半夜,身上还有冻伤,但天景阁的刺客在主人说停止之前,从来都不会放弃任务,何况这点伤,比起之前,实在是不算什么。
沈封雪这一次去了长安的东市,相对于西市的市井人家,东市则更多的是一些富庶人家消费的地方,从进市的地方就可以看得出来,这里没有走卒,店铺一家挨着一家,每一家的装潢都很华丽,一眼望去,规划整齐,甚是美观。
与西市管理散漫不同,东市不允许骑马,但有专门的马厩为贵人暂时管理。
十七领了号牌,沈封雪方才进入东市,未走多远,便听到一众男子在前方围在一起,脑袋挤着脑袋的,不知道在围着什么东西。
十七瞧了一眼,低声道:“县主,为首的那位,乃是兵部尚书庶子胡元青,此人不学无术,好色蠢笨,平日里总是欺凌弱小,调戏良家妇女。”
他跳不调戏别人,欺负不欺负别人关她什么事儿,沈封雪啧了声,带着好奇的目光盯着十七:“我连对你的基本同情心都没有,你还指望我为别人伸张正义,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这般天真?”
十七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闷声重复道:“他是兵部尚书庶子。”
“……”
林韧到底把她当什么人了,怎地收拾一个庶子,还要她亲自出面吗,她又不是祸头子,虽然性格差了些,但也不至于到处惹是生非,就算这人的老子曾经算计过她,她……
她凑了过去。
一瞧,嚯,她还以为这几个公子哥儿大冬天的聚在这里看什么稀世珍宝的,原是在大街上斗蛐蛐呢!
沈封雪小的时候,沈承望也带她捉过几只,虽不说有多厉害,但看总归是会的,她挤了过去,只见两只蛐蛐分别缩在碗中,一动都不肯动,而先前十七口中的胡元青,正用一根木棍狠狠地戳着两个蛐蛐,肉眼可见的见了血,嘴上还恶狠狠地道:“快给本公子打啊!快打,不然本公子戳死你们这废物东西!”
旁边的人呼声一片,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还在不停助威,让两个蛐蛐打架供他们取乐。
沈封雪自认不是良善之辈,但也干不出来这种摧残生灵的行径,这上京城中的公子,先是有刘淓拿人当狗,现在又有胡元青等人冬日里斗蛐蛐赏乐,上京城中公子们的风起竟已沦落这般了吗?!
她摇了摇头,谁知这时,胡元青也注意到了沈封雪。
她带了帷帽,旁人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从她的身材来看,想必是个美人儿,再一看旁边还有位冷着脸的小婢女,虽然冷清了些,但样貌也是极好的,婢女长得都这么好看,想必主子也不会太差。
胡元青舔了舔嘴唇,露出一抹□□:“哟呵,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在旁边看着多没意思,你过来一些,也看的清楚。”
说着,就想去拉沈封雪的手。
沈封雪巧妙地收回了手,似笑非笑道:“公子,这怕是不太妥当。”
“你怕什么?”胡元青见沈封雪躲闪,心中不太满意,但又见美人一双手白皙动人,便忍住不满,道:“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
这熟悉的语句,让沈封雪呵了一声。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上京城中的男子还有秀爹的毛病。
她缓缓摘下帷帽,一双妖媚的眼睛看着胡元青,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我是不知道你们的爹是谁,但我觉得,你们得知道我叔叔是谁。”
沈封雪捏了下拳头:“我看你们几个好像很喜欢看蛐蛐打架啊,不知道真人打起来,感觉如何呢?”
……
冬日午后难得出了太阳,林韧见天气不错,便想着去亭中品茶。
今日朝中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很快,朝局又会迎来新的暴风雨,等到再过些时日,他只怕再难有如此清闲的时候了。
忙里偷闲,有多难得。
他净了手,正欲烹茶。
还未碰到茶盏,只听得一阵哭声由远及近,接着,以兵部尚书为首的几位朝中重臣,齐刷刷的向他哭来,其中,兵部尚书胡晔哭的最大声:“王爷,就算你我政见不合,您大可冲着我来,小儿他犯了什么错啊,您何苦下如此狠手!您这是何苦啊——”
他身后的官员,此起彼伏的哭喊这同样的话:“王爷,您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啊!!”
林韧:“……”
林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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