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日向海间的表现,并非意料中的激动。

    他缠满纱布的双臂连动都不动,耷拉着已然衰老出现斑痕的眼皮,云淡风轻问道:“我要怎么信你?”

    “我拿自己做了个实验。”

    佑一君抬手,将简陋绑在自己额前的绷带解下,似白玉无瑕的肌肤上,并没有所谓笼中鸟的印记。

    反而白得晃眼。

    “您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用这件事骗您可没什么好处。”

    他诚恳道,“聪明人都知道不该把这东西拿出来,可我还是把它送给您,至于如何处置,全凭您的心意了。”

    青年的俊美如铸的容貌为他的真诚增添几分色彩,黯淡白眼里隐匿着无数忧绪怅然。

    日向海间看在眼底,也不意欲再逼问他们家族的金丝雀究竟出于什么动机,才要把困住分家上百年的咒术钻研开来。

    佑一没几天好活,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解咒,难不成还是为了他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仅仅有过一两月相处时间的老头子?

    若说真是这样,那便是个十足的笑话了。

    自己不能出卖这个孩子。

    他并非为了向来看惯的阴谋诡计,而只是为了他的弟弟罢了。

    日向一族的天才,宗家家主的亲外甥。

    如果没有笼中鸟的束缚,他的未来绝不是现在日向的族人可以比拟的。

    日向海间复杂地扫了一眼他面前正襟危坐的青年,忽而叹了一声。

    “笼中鸟……即便我憎恨它,但不可否认,它的利大于弊。日向一族能有今日的繁荣,而不是在忍族混战的年代里时时刻刻提心吊胆,都是它的功劳,至少我们不用忧虑会被挖眼睛,白眼的开眼率比宇智波高多了。”

    “您说的不错,笼中鸟对弱者而言,确实是一道不可或缺的保障。”

    日向佑一道,“但为什么会有宗分两家之别,为什么同样弱小的宗家不需要刻下笼中鸟,同样强大的分家却要在咒术的奴役下做牛做马呢?”

    “我只不过是为这个日趋腐朽的制度多添一个选择罢了,既然是保护而流传下来的术式,还要做双重标准,不准有人抗拒,那才是不可理喻呀。”

    他的话语说到最后,语气渐渐活泼起来,染上些许笑意。

    很不应该,但佑一确实这么做了。

    在来交付卷轴之前,是他钻牛角,把当时看着弟弟君的狂喜当做了自己的喜悦。

    现在看来,多半还是在潜意识里期待对方之后会面临由宗家施与的悲惨经历吧。

    太坏了。

    他心里自我谴责,面上依旧神色不改:“若是您还断定不行,那我把卷轴带回去销毁好了。”

    日向中有影响力又不笨,还一心一意憎恶笼中鸟和宗家的人,除了日向海间,佑一还真想不出有谁。

    这条路走不通,那换个下作点的手段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不急。”

    老人制止了佑一的动作,他原先紧绷的表情慢慢松懈下来。

    一旦到他这个岁数,平日撑着威严姿态倒还看得过去,现在只不过稍一放松,脸上疲态与衰老竟已是一览无余。

    “像我这样形如槁木的老头,偶尔也想抛开家族大义,干点年轻时不敢干的坏事。把东西留下吧,你可以走了。”

    日向海间本是不愿蹚这趟浑水,可一注意到佑一眼底不明朗的灰黑,他终究还是想起了本该承欢膝下,死在宗家索要“交代”里的孙子。

    身上系满沉重枷锁的日向佑一为了他的弟弟,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这个自诩聪明的家伙,竟然会在那时选择逃避。

    现在看来,之后儿子和儿媳都为宗家而死,恐怕就是他的报应吧。

    他如今只想凭自己意愿来赎罪,说是宣泄恨意也好,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也罢。

    “我会如你所愿的,佑一。”

    日向海间站起身,难得起了心思,他将青年送至和室屋外,“族地来了个客人,回去时避着点,日足那小子计划要对付他了。”

    佑一随口接上,问了句:“是白发蓝眼的客人吗?”

    “看来你已经遇到过了。那个客人厉害是厉害,也好糊弄,可惜却想着毁灭地球,着实可笑——怎么停下来了?”

    “毁灭地球?”佑一惊奇地念出声来,他稍稍瞪大眼眸,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前方便是屋外的大门,日向海间脚步顿住,淡淡地开口:“这些你都不用管,只不过是无知小儿的逗人言论罢了,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没事少来这边。”

    日向佑一朝他折返的苍老背影鞠了一躬,嘴角上扬,噙满的愉悦终于撕破伪装。

    他认认真真地道别:“撒由那拉。”

    永别了,可怜又不无辜的殉道者。

    将孙儿充作挡箭牌,却又不能心安理得,以至于日日憎恨宗家的第一号恶徒。

    日向佑一转过身,毫不眷恋地离开。

    ***

    寒雨自星辰处纷至沓来。

    夏日多雨,佑一不会不知道,只是没想到每次下雨总挑在自己没随身带伞的日子里。

    莫非雨与自己互相厌恶?

    他叹了口气,一时间躲雨也来不及,四处是空空阔阔的园地,哪有什么遮挡物可言。索性漫步雨中,任由冷水钻进衣物之中,打湿黑发白肤。

    几缕额前碎发被骤冷夏风吹起,落下时已是贴在脸颊前,湿漉漉黏糊糊,极为不舒服。

    佑一伸手将其抚下,头顶便被一团阴影笼罩住,雨珠被隔绝开来,只剩下风势渐小的冷意还在负隅顽抗。

    他回头,唇边笑意清浅:“是你啊,舍人君。”

    白色短发、冰蓝双眸的少年气喘吁吁,右手紧紧握住的伞柄却毫不犹豫往自己方向伸过来。

    他也被雨淋湿,原先宽大的衣袍负重不堪,只能贴紧并不算健硕的身上。

    “公、佑一,你还好吗?”

    这一次倒没有踩雷。

    佑一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了欣慰这种罕见的情绪来,他伸手覆在少年沾满雨水的手上,接过那把黑蓝相间的和伞。

    “你现在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被寒风吹得冷冰冰,可还是比佑一的体温高了些许。

    他一边心疼于心上人的体寒,一边却又难以抑制自己大脑里头的胡思乱想。

    为什么佑一要突然握住自己的手?之前不是还一副讨厌他的样子吗?

    舍人忍不住想。

    难不成,现在的佑一,对他有一丝改观了吗?

    他脸色红得厉害,这次别说是耳尖了,连带脖子与耳根皆成了赤朱之色。

    或许越是害羞,他越是难以言语,话便违了心意简短起来:“嗯、在外围。”

    “好,凑近点吧。”日向佑一无奈地扯住偏要往雨幕下钻的少年衣角,偏了偏头,神色委屈巴巴,“你是在嫌弃我吗?”

    伞是小伞。

    即使是两个身形瘦削的男人,要共用一把,也着实难为了这把伞。

    他们得贴得极近,才能勉强将自己缩进伞面之下。

    舍人先前是敢直接找到公主质问,可那会他的脑中对公主的概念只是公主,是要求娶的女子。

    现在他脑中的公主,是他的心上之人,他一见钟情的青年,又怎么能够比拟。

    “我听说,你想毁灭地球?”

    一片无声、只有雨珠砸落地面的动静之中,佑一开口,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纯粹怀以好奇问道。

    他微微侧头,左脸被少年鬓角头发扫了一下,痒痒的,正如他此刻心尖的渴求。

    舍人脸上的错愕并没有加以掩饰,佑一弯弯眼眸,也算是明白对方在不经意间暴露了意图,才会导致日向日足的猜忌了。

    “我会带你,回月球的,你就不会、受伤的。”

    他断断续续地向心上人解释,一时口快甚至咬到了舌尖,他的焦急神色以及最后的忍痛逗得佑一忍俊不禁。

    是个反派。

    又可爱。

    上天果然待他不薄。

    佑一安抚道:“别急,慢慢说,我不会误解你的。”

    舍人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向佑一拆解得清清楚楚。

    他的计划倒也简单,只是让月球直接把地球撞爆而已。

    “……啊。”佑一眨眨眼睛,手上的伞突然有些拿不稳。

    舍人:“啊?”

    他还以为佑一听到这些事情,会惊恐会愤怒,又或者斥责他的狠心,要求他放弃自己的愿景,可是……

    为什么青年听完之后,却只是呆呆的支吾一声。

    是还没消化完这些信息吗?

    佑一本想解释在所学知识里,月球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撞上地球的,但随后又反应过来这个世界已经不能用常理来看待了。

    “没事。那舍人君要加油了,地球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毁灭的。”

    他干脆鼓励起少年为梦想努力的奋斗精神,对他地球战乱邪恶的说法不置可否。

    “你……不阻止我吗?”

    “当然要阻止,毕竟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我牵挂的家人们。”

    毕竟看恶人丧失希望痛哭流涕的模样很有趣。

    日向佑一说到最后的家人,眉目忽而缱绻起来,舍人瞄到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神色,心下妒意难以消除。

    佑一站在日向给客人安排的和室门前,缓缓将伞收起。

    “舍人君,要请我进去坐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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