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不喜欢之类的字眼,隐隐把周围的空气点燃了。
肖奕媛问她喜不喜欢李深,魏静享也问。
喜欢和一起是两件事。陈乌夏知道,自己和李深之间,横在其中的不仅是学识、性格,还有相互的隐瞒。
她清清嗓子“这里是我的房间。”
李深没有起来。
她指着门,一字一字缓缓说“我休息了,请你出去吧。”
李深的手指向门的反方向,“你在那张床休息吧,我坐这里。”标间的两张单人床,他霸占了靠门的那张。
空气又有了温度,这次是她的火气。“欠了你的钱,我又不是不还。你至于这么小心眼和我计较。”
“计较的人是我吗”李深说“我说这事过去了,就是真的过去了。忆当年的人一直是你。”
“真是的,你这样的”她话断在半截。
“我怎样的”李深坐直了。
“你重读还是能上名校。”从出发到现在也没好好休息过,十几小时的行程,陈乌夏又累又气,“李深,我投降了,你别逼我了。我什么对不起都和你说了。我其实不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说没几句就被你们看穿了。我很累了,想休息。”
“嗯。”李深还是没离开那张床。
“李深。”她的脾气上来了,“你还不出去”
他不。他摇头。
“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随便,我也休息一下。”他飞机过来,行程快得多。可她为什么不坐飞机陈立洲不至于机票钱也不肯花。
陈乌夏“你想怎样”
李深“你一天不说实话,我们一天都没完。”
“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她赌气地把另一床被子弄乱,“我要休息”
“一起吧。”他半靠在床。
“你睡这儿”
“有何不可不是有两张床”李深说“放心,我不碰你。不想再经历一次身败名裂。”
比脸皮,陈乌夏还是输了。她自顾自地躺下,以退为进“随你吧。”她闭上了眼睛,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做坐起来,猛地冲下床,“你动我东西做什么”
李深在翻药袋子,“你不是睡了吗”
她把袋子抓过来,再拿起自己的背包,怒目圆睁。
他一手握了了拳,问“袋子里装的瓶瓶罐罐是什么”
“护肤品。”
“哦。”李深没有追问,又回到了另一张床上,“你睡吧。”
陈乌夏问“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你呢又来做什么”
“来见肖奕媛。行了吧,我回答完了。”陈乌夏索性把袋子和背包塞到了被子里。
李深刚才握拳的手松了松,藏在身后。“你说谎的样子特别可笑,可你又喜欢说谎。”
“我说谎也比你什么都不说要好。”
他点点头“说的也是。”
“我重新订房了。”陈乌夏抱起药袋子和背包,转身就往外走。
李深跟了出去。
开了门,她停下了,回头见他也走了出来。她大力推他一把,然后迅速关上了门。
走廊上的一个旅客看着李深。人长得帅,身段也佳,就是被人推出来的时候狼狈了些。
旅客和李深一起下楼。
李深去了大堂。
长沙发上,一家三口正在讨论今天的行程。
李深在单人沙发,手里拿了一张揉皱的纸。展开抚平之后,他才仔细看。
这是陈乌夏的诊断单,他刚才在药袋子见到立即就攥住了。
他之前去了诊所。涉及病人,医生保密拒答。
陈乌夏也不肯说。被隐瞒、被排外,李深有些不是滋味。他看着她提了一大包药,想关心她究竟生了什么病,却不得其法。
诊断单简短几句话病发有三年。右耳损失低频听力,偶发耳鸣。
李深在脑内搜索,认识的,听过的,哪些医生是耳疾方面的。他可以介绍给她,让她早日康复。
之后,某根弦越来越细,忽然断了。
李深盯着“三年”的字样。这个时间右耳
他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膝盖上敲打。
一幕被忽略的场景在这一刻展开争执的家人,烦躁的自己,以及趔趄的她。
敲打的手指停住。
纸张虽然抚平了,上面的字却有些抖动,抖得不清不楚。
李深还在回忆,那一幕过后,陈乌夏的哪边倒向了柜子
纸张越来越抖。他两手攥紧也拿不住这薄薄的一张纸。他把诊断单摊在茶几。
然而,上面的字没有抖,看着也仍然模糊。他双手盖了盖脸,又再放下。这么定神以后,才又认清了那个“右”字。
身上的力气在这一刻被不知名的东西蒸发了。
李深靠着沙发,半天抬不起手。好不容易扬起,却碰到了茶几上的花瓶。他记得自己只是轻轻地甩了甩。
可是,花瓶向左晃,接着又向右晃,眼看着要向右倒了。他连忙伸手去拦。花瓶立不住,一个大倾斜,倒在茶几边,滚了滚,凌空落下了。
旁边的一家三口看过来。孩子大叫“妈妈,花掉了”
当母亲的说“不要过去,会扎脚。”
李深像是听不见,碎片溅到了脚边,也没有闪避。
前台的服务员匆匆喊“这位客人,当心脚下”
刚才不是纸在抖
电梯就要到了,他又回去沙发。仔细地收起诊断单。
服务员关心地问“这位客人,刚才有没有事”
李深还是没听见,又再走向电梯。
电梯去了最高层,下来时层层停,闪烁的楼层灯正在煎熬他。过了许久,电梯下到了大堂。
刚才的旅客又遇上了李深。旅客再看李深一眼。才一会儿,这人比刚才被推出来时更狼狈了。都不叫狼狈,是颓废。
进了电梯,楼层灯跳得越来越慢。李深感觉,这段时间足以上上下下几十次了。好不容易到了,他冲出电梯,到了陈乌夏的门前,按住门铃。“陈乌夏”
陈乌夏刚刚睡着,被吓醒了。“还不消停了”
“叮咚叮咚”的门铃响个不停。她拉上被子盖住脸,假装听不见。
他在重复“陈乌夏陈乌夏陈乌夏”
她忍不住回了句“她不在,她睡了。”
李深“陈乌夏,你开门”
陈乌夏捏捏右耳。该听不见的时刻,却又震耳欲聋。
李深“陈乌夏陈乌夏陈乌夏”
她下了床,从猫眼上看过去。
他捶了捶门。
他最多就是嘴皮子吵架,这么大起伏还是第一次。她有些担心,收起了脾气,问“什么事啊”
“陈乌夏陈乌夏陈乌夏”李深什么也不回答,来回重复她的名字。
陈乌夏梳梳头发,整整衣服,打开了门,礼貌地问“你又怎么了”
他沉下脸,就要走进来。
她一手拦住了,靠着门框“有事就说,说完就走。你别闯我的房间了。”
她没心力陪他闹,说“算了,你喜欢住这间就住吧。”
他关上门,上了锁,扬起手里的诊断单,“我问你,这个病是怎么得的”
陈乌夏掀开药袋子,才发现少了一张纸,“你为什么偷我东西”
“我问你话,陈乌夏。”李深的脸上像是裂开了缝,许多负面的东西要从中爆发出来。
“你回答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才。”他的面色越来越沉,像是再也见不到光。
陈乌夏低了头“就是医生写的那样,我右耳有点听不见了。”
李深“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了。”
“这里写着三年。”
陈乌夏点了点头,“嗯,就是三年。”
“怎么发生的”
“很突然,撞到了。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就这样了”
“是”李深顿了下,才继续问那天吗”
陈乌夏迟疑了下,点了头。
李深对未来所有的假设,这一刻泡汤了。这一趟回来也是笑话。“我不知道,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陈乌夏,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她相信他不是坏心的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李深跌坐在床上。
“当时找不到你。”
“我回来了,你还要把我蒙在鼓里你不想向我讨债吗”
“你知道了又怎样我的右耳听力回不来了。”
“你没有问过你自己有什么不甘吗”李深靠着墙,只有这样才不让自己倒下去。
陈乌夏叹气“我的不甘太多了。”
“你为什么装成心平气和”
“不是装。”她平静地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如果不走出来,难道要怨天尤人,感叹命运对我不公吗”
李深的头抬不起来,“陈乌夏,我错了”
陈乌夏在沙发坐下“李深,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谈过。一说就吵,累死了。”
李深坐直了,说“我们谈一谈吧。”
“没有。”
“可我曾经有。”她做了一个捂右耳的动作,“三年过去了,我释怀了。你情商比我高的,为什么想不开呢”
“你从不和我讲真话。”李深说“受过什么委屈,也不会告诉我。”
“说了又能怎样有些事连重来的机会都没有,我付出的代价是无价的。”她拿起药袋子,“这三年,我不停看病吃药。李深,你欠我的永远还不完。”
“没治。还是三甲医院的教授说的。好几个都这么说,治不好了。”陈乌夏说“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再见到你。我没有你想象的大方,这件事最无辜的人其实是我,而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大错。”
李深抹了抹脸“陈乌夏,会好的,会好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咬牙,“我不好受。”她的眼眶有泪水。
“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哽咽着抹一抹泪。
“你想哭就哭吧。”
“哭不出来了。”陈乌夏说“哭了会耳鸣,里面藏了一只鼓。”
李深看着她。
“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见到你了吧。”陈乌夏说“见到你我就不甘心。”
李深“陈乌夏,对不起。陈乌夏,对不起”
陈乌夏乱糟糟的,“那个,我治病花了很多钱,要不,你给我补偿费,我们就两清了吧。”
“钱我给你。但是这样的情况下,我清不掉。”
“就当私下和解了。”
“我不能。”李深说“陈乌夏,我不能,我不能和你和解,也不能和自己和解。”
“那你先让我好好睡一觉行吗”她累,不止身体,心上也是。
两个人剩下争吵的时候,就该散了。
从父母离世,陈乌夏就不爱坦白负面情绪,怕大伯担心。久而久之,她越来越闭嘴。豁达和大度是被逼出来的。不豁达怎么行,她又没有诉苦的对象。
换作李深以外的任何人,也受不住她的拳打脚踢。换作李深以外任何一个人,她也不敢对他拳打脚踢。她发脾气,仗的无非就是自己的不甘心,以及,他不会还手。
果然堂哥才了解李深,知道她的耳疾对李深来说,杀人又诛心。
她见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李深。
他的自负,他的胜券,一切化为灰烬。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衡量的输赢成败简直无聊透顶。他宁愿陈乌夏怨恨愤怒,也好过她这样轻描淡写。
这是上天给李深甩过最狠的一巴掌,直接扇在了他的心上
李深走出酒店,天上糊了一层泥,灰不溜秋的。
买了烟,他站在店外点燃了。
高山蝶说,李深很像从前的孟泽。
李明澜后来对这话做出了解释“有句话说得好,天才和疯子就住在隔壁。坏就坏在,那谁把这两间房的隔断给打通了,来回穿梭。”
见过孟泽,李深引以为戒。哪怕对着陈乌夏,李深的大脑也没有停止运作。除了得知真相的一刻。
吸了几口烟,李深看着灰霾的天。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庸人。他曾想,三年了,他也没能把她忘掉,这份思念的分量足以跨越任何障碍了。谁知两人最不可能的一项,在他离开她的那天就已注定
陈乌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李深已经走了。床头压了一叠现金。
快九点了,肖奕媛即将下班。
陈乌夏收拾了心情,出去吃晚饭。
“乌夏我果然领到了不错的小费。”上这晚的家教,肖奕媛穿了件无袖连衣裙。她扬扬钱包,“正好请你吃饭。”
“嗯。”陈乌夏为肖奕媛高兴,但今天提不起神。
到了烤鸭店。
肖奕媛滔滔不绝讲起自己今天的小费,说“我今天教的小孩是单亲家庭。他爸临走前给我塞了一个红包。我当时不敢看,出来才知道,是两千”
陈乌夏惊讶了,“为什么给你那么多”
“他家小孩调皮得很,只听我的话。”肖奕媛笑“我有过家庭破裂的童年,自有一套对付单亲孩子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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