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长安愿

    李承鄞去曲水修禊回来,送给小枫一瓶萤火虫。

    那些莹绿色的小东西被装在琉璃瓶子里,横冲直撞,很不安分。按理说萤火虫都是六七月份才有的,不过曲水边潮湿温润,草木茂盛,也不知李承鄞从哪里寻来这么多。向晚时分,小枫命人熄了内殿的烛火,将那琉璃瓶子挂在帷帐里,风吹帐幔,萤火熹微,便有了碧莹莹的光晕一圈圈地散开。

    李承鄞笑言:“这也可抵得过在揭硕那晚了吧?”他拥着小枫,不无怀念:“那时候啊,我的小公主一直不肯相信我,说我是那话本上的‘薄幸锦衣郎’,非要我去捉一百只萤火虫才肯相信。谁知我好不容易捉了来,却又被你全都放跑了,气的我呀……”

    可是小枫知道,比不了的。

    揭硕那晚,那些萤火虫能换李承鄞一条命。

    而如今……不合时宜的东西,就算摄来放在瓶子里,也不过是勉强。

    “李老五,我想喝酒。”小枫错开脸,闷闷地说道。似乎从生下小欢欢开始,她就很少再喝酒了。可她仍旧很喜欢酿酒,一坛坛埋在海棠树下,逢年过节,送两坛去给皇帝老儿表孝心,永宁、珞熙她们也能分到一坛。

    “小酒鬼又馋了?”李承鄞戳了戳她的眉心,无奈地笑着说:“你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么,还淘气。等孩子出生,你就是把院子里的酒都喝空了我也绝不拦着你。”

    骗人。

    小枫眨了眨眼,在心底里数日子。还有四个月孩子出生,等出生了又要坐月子,月子坐完了,那个胡子白花花的老御医又会说太子妃要调理身体弥补生育的虚亏,等虚亏补好了,李老狗又会死乞白赖地缠上来,一不小心有了孩子,又要重复一遍,周而复始。

    “我只是想念味道。”小枫在他胸口软绵绵地锤了一下,忽然问道:“李老五,你想要生儿子还是女儿?”

    “怎么想起问这个?”李承鄞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当初是谁说:‘什么想生男想生女?是男是女难道是想想就能说了算?’”

    小枫皱了皱眉,反手在他腰眼子里掐了一把,“问你话就说,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哎呦……好好好,是我错了,你别吓着孩子!”李承鄞一边揉着痛处,一边笑嘻嘻道:“父皇说了,先开花后结果。我们已经有了宁欢,若能生个儿子,那自然是儿女双全。不过,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李老五,你就这张嘴还算是优点。”小枫叹了口气,“可我想要女儿,像小欢欢那样的,再生十个我也愿意。”

    李承鄞道:“说什么傻话呢?生十个,那不成小母猪了?……何况我们总是要有一个儿子的。”

    小枫淡淡道:“是,中原的太子需要一个儿子。中原的太子妃也需要一个儿子。即便是在西凉,出嫁的女人如果不能生下继承人,也很容易被她的丈夫废为妾室,另娶别妻。”

    时代如此,不止现在,几千年后的那个世界也没好到哪里去。小枫不可能在这里跟李承鄞讨论男女平权或者重男轻女的时代问题。小枫其实想知道,李承鄞会给她的孩子什么?他真的会将江山社稷交给一个拥有番邦血统的孩子么?

    “今日我看见裴照了。”李承鄞突然说,他的瞳孔变得有些混浊,“仲安已经满月了。只是珞熙说害怕喜冲喜,不能带孩子来给你看。”

    小枫恍惚了一下,方才想起这是裴照家的二郎。裴照与珞熙果然是如小枫所言,三年抱俩,只可以没能子女双全。他家大郎叫孟宽,今年都快三岁了。二郎仲安,就是险些做了李承鄞女婿的那一位。可惜此昭阳非彼朝阳,这段缘分,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能见到,这有什么好着急的。”小枫摇了摇头,带了担忧道:“倒是珞熙怎么样了?我听永娘说她两胎间隔短,这一胎生得尤其艰难,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吧?”

    李承鄞拍拍她的脸颊,松松地笑了,“裴照说好生将养几年,不要急着再生育儿女,也无大碍的。倒是永娘,你这怀着孕辛苦,她怎么还来同你说这些。”

    小枫白了他一眼,道:“你们越不告诉我,我才担心呢。”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好困,我要睡了,你别再说话了……”

    自从怀了这个孩子,小枫的困意总是突如其来,沾枕即眠。恍惚间,李承鄞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只是她懒得睁眼,睡过去了。

    就在这梦醒梦回的反复里,春去,夏至。

    七月初七的乞巧节,对宫中来说是个热闹的大日子。因为陛下的万寿节也正巧是这一天,所以从大半个月前,宫中就张灯结彩,布置苑林,添置新舟。今年的赐宴是在南苑池的琼山岛上,岛上有花萼楼与千绿亭,都是近水临风、消暑的好地方。

    李承鄞一早就入宫去了,小枫则没赶上。因为她午后的时候就发动了,有了前一次的经验,一回生二回熟,除了疼也没什么特别的。等李承鄞得知喜讯匆匆赶回,婴儿已经躺在小摇篮里冲他笑了。

    七斤重的一个男孩儿,在这个时代算是很结实了,永娘从孩子生下来那一刻起,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小枫醒来时,正看见李承鄞抱着孩子站在长窗下,夕阳的余晖打在他身上,有一种泛着红晕的柔美。

    逆着光,小枫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知道李承鄞在笑。她听见李承鄞说:“小枫,谢谢你。”

    后来据永娘说,当时赴万寿宴的文武百官得知太子妃生子后都起哄,道是小皇孙与皇上的生辰在同一日,以后定是个聪明伶俐的。皇上一高兴,便大笔一挥,封了孩子为长安郡王。

    尚在襁褓的婴孩被封为郡王,这在本朝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更何况“长安”二字,有长治久安之意,亦是数朝古都。以此做封号,被许多臣子认为是皇上对这个孩子的无限期望。

    这背后有没有朝堂上的阴谋算计,皇上究竟是高兴还是忌惮,小枫不得而知,亦不愿多想,凭空扰了喜悦。长安,要真能一世长安,也很好。

    她只记得那日李承鄞格外欢喜,献宝一样抱着孩子给她看,头一次,小枫望进了他眼底的最深处,那里原来也有一片明净的波光,至真至纯。

    窗外已有了夏尽秋初的凉意,晚些时候,有几只闪着荧光的萤火虫飞进来,围着床头的琉璃瓶子转。那里面原来装着李承鄞捉来的萤火虫,早已死去多时了。

    小枫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萤火虫出神。

    李承鄞说:“小枫,我们叫他李湛好不好?湛,澄也,澹也,安也。你读过楚辞么?里面有一句说……说,水木湛清华。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是个内敛清华的谦谦君子。”

    李承鄞说:“小枫,有了湛儿,朝中再不会有人轻言太子妃是非了。等他长大了,我会同他一起做你最坚硬的铠甲。”

    李承鄞说:“小枫,你再等一等,我知道你总是担心。从嫁给我那一日起,你的担心便没有停过。我不会让你等太久,很快,很快了。”

    李承鄞说:“小枫,到时候,你就做回我的小公主,好不好?”

    小枫耐心地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点头说:“好呀。”

    可是李承鄞,这里是中原,是东宫。东宫里只有你的太子妃,哪有什么小公主呢?

    元庆十六年的岁尾,太皇太后于睡梦中溘然崩逝,享年七十五岁。可她临去前还见到了玄孙,应该是走得没有痛苦的。宫中早已没有太后,太皇太后这一去,皇上的直系长辈也就全都没有了。

    丧礼上,小枫看见了皇上怆然的面容,而李承鄞一连好几天为太皇太后辟谷守孝,直至晕厥。小枫明白,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真心对李承鄞好的人,也走了。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人,小枫无法像李承鄞那样感同身受,可每当想起那个成日乐呵呵的老太太,那个会为了自己对皇上对李承鄞痛骂的老太太,从此再也不能见到了,心头还是萦绕上一丝怅惘。

    永娘在背后劝她:“太皇太后松寿遐龄,是喜丧,太子妃不可过于哀痛无状,太皇太后在天之灵,也不会高兴的。”

    是啊,不要过于哀痛,这个道理皇上可比她明白得多。太皇太后故去的半年后,皇帝便又纳了一位德妃,姓裴,应该是裴照的亲戚。那时开始小枫才知道,原来帝王守孝可以以日代年,守心孝。不过这也怨不得他,自从高家和赵家倒台,朝中新的势力重新形成,大臣们都在劝说皇帝册立一位新皇后,但皇帝似乎仍没拿定主意。

    所幸,月娘的日子还算好过。她曾栖身勾栏,对于宫中倾轧也有所防范,勉强应付得来。

    小枫便安安稳稳地呆在东宫里,陪着小欢欢,陪着湛儿。小欢欢十分高兴,她终于等到了弟弟,几乎每日都要来湛儿的暖阁里玩儿上几个时辰。

    湛儿生得……很像李承鄞。

    他更像是李承鄞一个人的孩子,因为小枫从他身上找不到自己的一点影子。

    可就像是看着小欢欢那样,小枫看着湛儿,从襁褓婴儿,到跟在姐姐身后追逐打闹的稚子,再到能背出一长篇《长相思》的英气少年。

    这一等,便是七年光阴。

    元庆二十三年春,陛下病笃。未几,崩。皇太子李承鄞于灵前登基,改元钦和,追尊先帝为孝康瑞武显庆皇帝。同日,册太子妃沮渠氏为皇后,正位中宫。

    这道册封旨意,据永娘说,得来十分不易。因为朝堂上有一群老臣纷纷上书,说太子妃虽为陛下储位东宫时的原配,但出身番邦,非我族类,不足以母仪天下,请陛下另则世家贵女为后。

    尾七祭礼完毕,紧接着便是册封皇后的大典,原本东宫的妾室们也都有了名分,只是她们不需典礼,一纸册书便足够。卢良娣是品级最高的,被封了贤妃,住在高贵妃原来的庆安宫。陈承徽封了昭仪,住着不大不小的松阳殿,她似乎不大乐意,嫌殿中陈设装潢不够华丽。杨昭训封了美人,远远地住在寒影殿里,她倒是安分,小枫几乎都忘了李承鄞身边有这号人。

    永娘抱着一大本《仪典》来找她的时候,小枫突然有点后悔了。

    册封皇后,远比册立太子妃要麻烦得多,也累的多。受册时,小枫需着袆衣,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其衣以深青织成为之,文为翚翟之形,素纱中单,黼领,罗縠褾、襈,蔽膝,随裳色,以緅为领,用翟为章。大带,随衣色,朱里,纰其外,上以朱锦,下以绿锦,纽约用青组。以青衣,革带,青袜、舄,加金饰。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

    好在,永娘说只要穿一次就好了。

    册封礼行完,还要受六宫嫔妃叩拜——其实也就三个人。小枫十分肉痛地赏赐了许多礼物,心里盘算着过两日让李承鄞补上。

    当晚,李承鄞从赐宴上回来,小枫便好奇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了那些老臣?”

    李承鄞酒气熏熏,可着劲儿在她身上腻歪够了,才笑眯眯道:“你夫君多聪明呀!……我告诉他们,我家皇后是西凉的九公主,她的外祖父是草原上最厉害的铁尔格达大单于,谁要是不愿意啊,就领兵打到揭硕和西凉去,如果打到大单于和定西可汗同意了,他们爱换谁当皇后就换谁。”

    小枫眉心一颤,似笑非笑地问:“那有人愿意去么?”

    “谁敢呀,那些老臣都是文官,没一个有骨气的。”李承鄞道。

    小枫微一沉吟,摩拳擦掌,“李老五,那如果真有人去了,你想换谁当皇后呀?……你别躲呀,我又不揍你,我就是随口问问,你随口说说就好了呀……”

    “那……那你让我想想。”

    李承鄞掰着指头数:“鲁国公家有个女儿生得温柔大方,据说有贤媛之风;嘉宁县主家的五娘去年来宫中赴宴,我远远看过一次,望之可亲;最出众的还是裴家十二娘……”

    小枫越听越不对,道:“你说的这些贵女……我记得好像都已经出嫁了吧?不说别的,嘉宁县主家的五娘出嫁,我还跟珞熙一起去送了嫁。都已经名花有主的人,那些老臣怎么乱点鸳鸯谱?”

    “对啊。”

    李承鄞笑得更欢,突然将她抱了满怀,愉悦道:“都已经名花有主的人,怎么能乱点鸳鸯谱呢?我呢,就算比不上一朵花,也算一根草吧?我这根草已经归了你,还是草丛里最好看的一根草,你都摘到手里了,可不许再把我丢掉!”

    ……真的是,跟李承鄞吵架真是一不小心就会被拐到阴沟里。

    小枫嫌弃地推了推他的脸,纹丝未动,斥道:“太热了,你滚远点!等会儿小欢欢要来看我了,你这样让孩子看了笑话!”

    “宁欢都快十二岁了,你还叫她小欢欢,也不害臊。”李承鄞用手指刮一刮她的脸颊,“再说,都这么晚了,宁欢怎么会来呢?良宵不容浪费,小枫,不要这样不解风情嘛……”

    我解你个仙人板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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