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和元年,李承鄞三十一岁,小枫二十八岁,宁欢十一岁,湛儿七岁。裴照的女儿慕言三岁了,珞熙偶尔会带着她进宫来看望小枫,她的二儿子裴仲安也入了宫做湛儿的伴读。
永宁还是孤身一人,住在李承鄞下旨赐给她的长宁观里。她可以随意举办诗会,可以以长公主的身份邀请上京的小娘子们来赏花,李承鄞给了她几乎绝对的自由。小枫去看过她一次,她在园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一点也不比御花园的差。
这是一种难得的圆满,虽然没有郎君和儿女。但缘分自有天定,说不定哪一日永宁的有缘人也会到来,这个朝代对于女子相对友好,尤其是皇室的公主,想要嫁四五次都可以,一些寡居的公主甚至能养面首。
自从李承鄞当了皇帝,就开始了早出晚归和朝堂、御书房、立政殿三点一线的生活。而作为正正经经皇帝寝宫的甘露殿,至今为止的使用率为——零。
小枫不是没有建议过李承鄞应该雨露均沾,但是效果不明显。
作为皇帝,只有一儿一女显然是不足以肩负一个皇朝的兴盛。本就是新帝登基,臣子们十分担心这样单薄的子息会带来隐忧。无数谏章雪片般飞往西内,有提议选妃的,也有上书说皇后嫉妒不容的。
后宫仅有的三个嫔妃每每来请安,也都是一脸哀怨。
小枫表示日了狗:你以为老子很稀罕□□吗?天天□□真得很累的你知道吗?这个时代还没有避孕tao你知道吗?老子不想再生孩子了你知道吗?
当她委婉地表示皇帝需要多生几位皇子时,李承鄞就兴高采烈地扑了上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说:“小枫,你终于想开了要跟我多生几个皇子了么?”
我想开了你妹。
也不知是不是日夜期盼成了真,终于有一日,李承鄞不能来立政殿留宿了,因为小枫再一次怀孕了。小枫摔了立政殿里一切能摔不能摔的物件,怒视老御医脚踢李承鄞。奈何老御医唯唯诺诺领了赏赐下去开安胎药,李承鄞欢天喜地吩咐永娘把摔碎的宝物加倍补上。
皇后的再次有孕,使前朝上谏的臣子渐渐少了些,毕竟如果这个孩子是皇子,对于朝臣们来说也是一个心理安慰。多一个皇子,多一个希望。
其实小枫觉得他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皇子多了,就不怕兄弟阋墙争夺皇位?小枫错过了李承鄞血腥的上位史,但据说他也是斗到了他的兄长魏王,藏拙多年,一朝登临太子之位的。
可小枫有些拿不准李承鄞的意思。他不与旁人生子,难道真的要将江山传给湛儿?
二十八岁,在后世也算晚育了,所以怀着这个孩子时,小枫觉得格外辛苦,整晚整晚不得好睡。从第四个月起,宫务就几乎都交给了永娘和卢贤妃。
永娘告诉她:“殿下的身子最要紧,切不必为些不重要的人或事在意。”
她的话不是空穴来风。自从前些日子钦天监还是太卜宫的老头子说什么怕惊了胎神,不许李承鄞在立政殿过夜后,李承鄞便很少来了。他仍然会送精巧的小玩意来解闷,也偶尔会来用午膳。可小枫很少见他的面了,很多时候他来了,小枫也多半在休息。
即便见了面,李承鄞也总是愁眉不展的,眼底里仿佛藏了许多事。小枫怕他有什么瞒着自己,便让永娘打听,永娘总是笑着说:“左不过是朝政之事,碍不着殿下养胎的。”
好像也很有道理,但小枫仍是不安。
除了立政殿,李承鄞去的最多的是庆安宫和松阳殿,但也不多,聊胜于无,用来搪塞前朝臣子而已,免得有人闲言碎语,说皇后有孕了还霸着皇上。
“前朝最近是不太平。”永娘叹了口气,暗含着欲言又止的隐忍。
前朝的事小枫懂得不多,也不好奇,所以她并不追问永娘,她是皇后了,不是臣子,问太多永娘也不肯说。
八月中秋,九月重阳,小枫都没能吃到螃蟹,大为遗憾。不过为着先帝丧期,这些宫宴都被李承鄞取消了。空闲下来的时间,小枫便酿了许多桂花酒、茱萸酒,然后大部分都被李承鄞顺手牵羊了。
从此,甘露殿夜晚酒香不绝,仿佛在印证着永娘的话:前朝的确不安稳。
而小枫的身子越发笨重,肚子更是大的出奇,据那个老御医说,是有双胎之像,要格外精心保养,所以也没有余心再去过问,只能让永娘规劝一二,毕竟喝出好歹了还要怪在她头上。
腊月初,宫里下了好几场大雪,殿外的几株红梅开得如火如荼。一日清晨,小枫睡得朦朦胧胧时,依稀听见外面永娘切切察察的声音:“警醒着……千万别告诉皇后殿下……当心皇……”
依稀传来的话语似乎不祥,小枫觉得有异,唤来永娘:“出了什么事?”
“……殿下您醒了。”永娘笑了一笑,说道:“只是……只是陈贵妃说了些不干净的话,殿下不需放在心上……”
“说实话。”小枫皱了皱眉。笑话,她什么时候在乎过陈贵妃说三道四,永娘至于是这个模样?她抬眼瞧了瞧丹卓和阿渡。丹卓垂头不语,阿渡却隐隐有些悲伤和愤怒。
小枫心头一沉,直觉告诉她……不好。很不好。
永娘还在掩饰,说:“殿下,真的不是什么……”
“难道要我自己出去问吗?”
小枫说着便要起身,永娘连忙按住她,道:“雪地难行,殿下若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
“告诉我实话,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枫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李承鄞!”她已经很久没有当着永娘直呼李承鄞的名字了,可是浓重的不安让她失去了全部的耐心。
永娘立刻叩首大拜,只道:“殿下珍重凤体,奴婢百死莫赎。”可余下再不多言。
阿渡不会说话,小枫只能看向丹卓,“丹卓,你是我从西凉带来的,知道我的性子,你来说。”
丹卓的脸上露出一种莫名的伤感,她也跪下来握住小枫的手,用西凉话叹息着说:“公主,您要保证,我不管说了什么,您都不许生气伤心。”
“你说。”小枫也用西凉话回道,“我没那么脆弱……是西凉出了事,还是揭硕?”
丹卓颓然地说:“……半年前,铁尔格达大单于,过世了。”
阿翁……过世了?
小枫心头一震,险些晕厥:半年前?是她刚刚被诊出有孕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
“皇上怕公主知道后过于伤心,身子扛不住……这才下令保密,不准传进立政殿。昨日有西凉使臣送年例,阿渡恰好遇见,才知道……”
小枫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阿翁……年纪大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须瞒我至今?”她的目光陡然变得冷冽,“你们还有其他事瞒着我,对不对?我要……全都知道。”
李承鄞得知消息赶来的时候,小枫正在用早膳。她嘴里含着块奶汁鱼片抬起头,看见李承鄞急吼吼的模样,奇道:“你不去上朝,怎么来这里了?我可没带你的份儿!”
“……今日休沐,无妨。”李承鄞在她身边坐下来,犹豫着道:“永娘说……”
“阿翁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该瞒着我。”小枫打断了他的话,“揭硕和西凉没有中原这么多规矩,况且都过了这么久……永娘说,年纪大的人过世,是喜丧,不能哀毁太过。阿翁会跟天神一起保佑我,和我的孩子。”
“……是我不好,我只是担心你。”李承鄞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我已经以你的名义派人去揭硕致意,也着人去看望了大阏氏。”
小枫“嗯”了一声,一边往嘴里塞那煮的甜脆的虾仁,一边状似无意道:“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李承鄞挑了挑眉,道:“什么事?”
小枫突然顿了顿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承鄞。
事情很多。
譬如,你还没有告诉我,阿翁过世后,揭硕内部因单于之位纷争不断,左谷蠡王领兵叛乱,我在揭硕的三个舅舅死于内乱。揭硕因此分割成东西两部,东揭硕由伊莫延统领,西揭硕由左谷蠡王统领。
譬如,你还没有告诉我,揭硕的一分为二使西域失去了对这个强国的畏惧,各部族之间虎视眈眈,战火一触即发。
譬如,你还没有告诉我……中原朝廷的臣子们已经纷纷上书,请求皇帝趁机西征,坐收渔翁之利。
你看哪,你还有这么多事,没有告诉我。
可最终小枫什么也没问出口。
“没什么就最好。”小枫眨了眨眼,扬声道:“李老五,如果你再敢有事瞒着我……那我永永远远都不会原谅你。”
钦和二年的上元,小枫早产生下了一对龙凤双胞,内外皆传这是龙凤呈祥的吉兆,付予了国家长治久安、天下风调雨顺等种种预示。李承鄞一如既往地高兴,他下旨要大赦天下,减赋税,倡农商。
皇子被取名为李淳,公主被取名为宁宜,都是李承鄞取的。小枫只是从众多给宁宜的封号中选了一个,凤阳。李承鄞比照宁欢时的份例,给宁宜圈了封地和奴仆。
“小公主就是要娇养的。”李承鄞草拟圣旨的时候如是说,“小枫,我们以后要给宁欢和宁宜找怎样的驸马都尉呢?……嗯,绝对不能比裴照当年差,还要三从四德……”
小枫有些恍惚。好像这般温情的时光,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李承鄞大约也是能感觉出来的,他们之间由少年夫妻到如今,有许多人或事都不同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淳儿与宁宜的百日礼后,钦和朝的第一次西征正式开始,由裴照领精兵赴西域。是珞熙担心,来立政殿哭了一场,小枫才得知的。自从那一次后,她就不再打听关于前朝的只言片语,哪怕事关揭硕。
珞熙告诉小枫,李承鄞已发国书至西凉,要求西凉王派兵相助,与中原一同攻打末胡。理由么,也很冠冕堂皇,无非是重提昔年之事,再加上骚扰边境子民等。与国书一同送去的,还有小枫生产的喜讯。
这算什么,威胁?
珞熙不愿裴照犯险,小枫又何尝愿意西凉卷入一场战争?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故土了。十多年前,她曾不惜一切守住了一次,可国与国的纷争又岂止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够左右。
那天晚上李承鄞来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久久无言。
最后的最后,小枫凉凉一笑,伸手抱了抱他,道:“李承鄞,我嫁你十六年,只求你这一件事。”
她已经过了撒娇弄痴的年纪了。她已经不能做回那个小公主了。小儿女的爱恨嗔痴,比起帝王的野心和国家的利息,永远不值一哂。
小枫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想知道,这个颤抖着抱住自己的男人,究竟会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放过西凉,放过东揭硕。”这样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还能坦坦荡荡地去见那个将生命给了我的可怜的姑娘。
她与李承鄞相识至今,这已是最大的低头。
“别哭。”李承鄞道,他叹了口气,笑得云淡风轻,却好像含尽了一生的温柔:“你是我的小公主呀,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对末胡的战争持续了整整两年,才迎来一场大胜。末胡灭了国,但李承鄞下旨放过了残余的末胡族人,令无辜的老弱病残并入西凉、月氏等国安身。末胡的领地被西凉与中原瓜分——当然中原拿走了大部分。李承鄞大大嘉奖了西凉王,约定永结同盟。
钦和五年,宁欢及笄,选了云麾将军崔偃做驸马。据说清河崔氏“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的称呼,那崔偃又是跟随裴照立下赫赫战功的青年才俊。小枫带着宁欢偷偷看过一次,宁欢当时就红了脸。小枫却仔细想了想,心道:没李老狗当年好看。
后来小枫问过了李承鄞,下懿旨召见崔偃入宫。永娘便对宁欢说:“小公主,这是相亲呢。民间男女,也有这样偷偷相亲的,如果两个人都瞧中了,男子就会到女子家中来求亲了。”
“那阿娘和阿爷当年也相亲过么?”宁欢拉着她的手笑问。
永娘面色一滞,不知该如何解释。小枫却神色如常,笑了笑说:“你阿爷当年是不远千里,去西凉跟阿娘相亲的。你比阿娘幸运,不用嫁得这样远。以后你想念阿娘了,就回来看看。”
宁欢和崔偃见过一面,婚事也就定下来了。这桩婚事,应当是美满合宜的,英雄配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美谈。
烟花三月,昭阳公主李宁欢下降云麾将军崔偃,陪嫁食邑皆三倍于大长公主。李承鄞在上京为她修建了堪比东宫的公主府,还许给了她无数特权,足以使后世的许多的公主因此而难以婚配。
此后数年间,李承鄞四征西域,甚至曾御驾亲征,□□疆土达到了空前的鼎盛,西域诸国纷纷称臣。在此期间,西揭硕败亡,东揭硕则在西域战乱中顽强地存活下来,只是再不复当年铁尔格达大单于的盛况。
西凉还是西凉,它的领土不增不减。只是西凉王在末胡之战后的两年缠绵病榻,不久故去,小枫的大哥佐格继位,承袭定西可汗头衔。
钦和八年,战事基本平定,西域安稳。李承鄞忽然决定立年仅十五岁的湛儿为太子,淳儿则封为长乐王。这么多年,他膝下只得两子,颇受诟病。如今陡然要立太子,无论是湛儿还是淳儿,左不过是小枫所出。
朝臣该阻拦的还是要阻拦,李承鄞该不听的还是不会听。反正,他总是会做出一些小枫看不懂的决定。
儿女们的事,总是比他们要圆满。
再后来,宁欢有了自己的孩子,与她的郎君去了许许多多地方。湛儿娶了太子妃,是裴照的女儿裴慕言,他们青梅竹马,是两小无猜的情意。湛儿的王妃是鲁国公薛容的女儿、薛家小九娘薛暮昭的侄女,叫薛宛,成亲之后,小夫妻就请旨下江南,逍遥快活去了。宁宜更是不用费心,因为偶遇了琼林宴上的状元郎元启绍,早早就定了亲事,在湛儿娶妃前即已出嫁。
此外,珞熙的次子裴仲安虽然上了战场,但所幸平安归来,他娶了卢家的七娘,是卢贤妃的娘家侄女。
世事便是如此,走到头来,发觉似乎每一个人都比你要过得平静幸福。恍惚想起,小枫总觉得后半身过得太虚幻,好像前面那些刀光剑影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钦和十五年,湛儿的长子、李承鄞的长孙明晏也进学念书了,他住在乾安殿里,那前面种了一大片秋海棠。每次小枫去采花酿酒,总会听到他在里面的朗朗读书声。有时是诗经,有时是楚辞。
小枫喜欢进去同他说话,虽然那一年她才刚刚四十三岁,却像许多老太太一样,喜欢同年轻人说话。
有一次听得他念:“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小枫便笑着说:“这一句出于《楚辞》,带着你阿爷的名讳,你阿翁就是从这句话里取了‘湛’字。”
“皇祖母,您记错啦!”小小的少年爽朗一笑,轻言纠正:“这句诗是谢混的《游西池》,楚辞里没有这样整齐的诗句。”
小枫微微一愣,难道她才四十多岁,就开始记忆力衰退了?虽然没背过楚辞,但屈大夫的作品好像确实都兮来兮去的没这么规整。可她又觉得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记错……那是李承鄞说错了诗?
她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随口道:“那许是我记错了?罢了,皇祖母要考考你,楚辞里可有带‘湛’的句子?”
明晏垂头想了想,高声诵读:“是有一句的!嗯……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小枫蓦然一怔。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原来如此……
“小枫。”
好像有谁在叫她。
她回了头,有赭黄色的身影远远而来,他的身后是枫红十里,灼灼如火。
故土永安,深宫不寒。当年她许下的心愿,似乎也都成了真。只是目及千里之处,难免伤心。
“李老五,想喝酒就快过来给我摘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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