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州曲

    风沙漫漫,胡笳沉沉。

    小枫坐在沙丘上缓缓吹奏起一阙《西州曲》,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一如那沉入沙海中模糊的记忆,流逝而不返。谱子是昨日顾剑送来的,源自中原,说是一个乐女为戍边于安西都护府的丈夫所作。他还随口吟了句诗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听得只觉好笑,想都没想,便随声凉凉笑道:“若非‘汉主东封报太平’、‘誓扫匈奴不顾身’,何来这许多白骨填了无定河?”

    顾剑当时颇为讶异,问道:“公主居然知道这首诗?”作为一个西凉女子,知晓中原的诗句的确不易,遑论知晓其背后的时事。“然汉主亦是为子民计,使之不受匈奴侵扰。两国交战,难免有流血牺牲,若能换得边关永靖,倒也不枉了。”

    “是么?”小枫眨了眨眼,不再问下去。牺牲她的族人,永靖你的边关?真是有趣。事实上,对于顾剑说的话,小枫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相信,但她也从不深究真相如何。

    不过这曲子委实不错,比起那些期期艾艾的无病呻吟要好多了。

    曲未终了,太阳却已不见了踪影,是被远处的沙丘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小枫觉得有些怅然,许是这旋律过于苍凉。她放下胡笳,拢了拢被烈烈西风吹乱的辫发,微不可闻地一叹。

    天长日久,总有些事不可忘。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她看见原来熟悉的自己,在另一个决然不同的世界里,满身伤痕,破衣烂衫,被一群黑衣保镖从直升机扔下去。沙漠广阔无垠,人命薄如纸屑,流沙之下,白骨皑皑。

    她短暂而不堪的一生,便有了那般的收梢。

    再等她醒来,天地暗换,绿洲潺湲的流水映出一个迥然陌生的自己——那是个形容尚小的女孩子,红衣欲燃,明媚艳烈,宛若开在无边草原上的一朵赤火莲华。不远处有一匹小红马在悠闲地吃着鲜美的野草,然后是风中遥遥送来的男人的呼唤:“小公主,快回来吧!”

    唤她的人叫赫失——当时也还是个半大的青年,一身的胡服毡帽,背着长长的箭矢,腰间别着马鞭子,对着她笑得很是温和。这名字便像是自己冒出来的一般,让人摸不着头脑。

    赫失将她送回了一座王宫。有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女将她搂在怀中,不停地说着草原上的语言。她惊奇于自己能够听懂,陌生的话语也从她的喉咙里蹦出来。

    似乎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密密麻麻的记忆就从骨髓深处窜入脑海,有一个声音在心头呼唤:小枫,我叫小枫。

    她愣了愣,有一瞬的失措。她分明还记着那个熟悉的自己,而她原来也不是叫小枫的。

    她愣愣地看向波光粼粼的河水,勾唇笑了一笑,于是水中的自己也笑了一笑。她原来不叫小枫的。可现在这个自己,叫做小枫。

    小枫是谁呢?

    她搜刮了自己的世界观用尽了二十多年的知识与记忆,方才忽地想起曾经看过的某部虐心小说,与这陌生身体中残留的记忆做了个对比。她终于肯相信,自己果真是成为了那个悲情而天真的西凉九公主,看起来金尊玉贵,豆蔻梢头烂漫时,却也只有双九阳寿好活。

    大约是上辈子为财出卖灵魂作商业间谍,损了福报,所以才投个这样的胎?

    她不禁感叹,当初穿着最板正的西装,干着最阴损的差事时,也的确没想到有一天会阴沟里翻船被仇家捉个现形,更没想到葬身沙漠并非最倒霉之事,更惨的是穿越到一本没有外挂的小说里,知道剧情却并没有把握能够活到最后。

    然而她并没有选择。

    既然成为了小枫,那前世的一切便都与她无关了。她只给自己立下了一个目标:活下来。不遗余力地活下来。若有可能,便保全她现在拥有的一切,算是借用原身人生的代价。

    她时刻不敢忘记小说的结局,却也着实贪恋作为西凉公主的安逸时光。

    西凉是中原与西域交通来往的咽喉要塞,领受□□封赏,也是西域首屈一指的强国。她受西凉王与大阏氏百般宠爱,背靠强大的揭硕部和外祖铁尔格达大单于,在西凉王宫无忧无虑地生长到十四岁,一晃七年。

    七年,足够让小女孩儿长成倾国倾城的草原之花。左右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再死一次,她倒不愿委屈自己,是而七年来过得也算恣意却安稳——生而自由,却也不喜与人有太多来往。

    没有电脑WIFI手机的日子里,她最大的爱好是在沙丘上吹奏胡笳,那是用铁尔格达大单于麾下的第一神箭手赫失射下的雕鹰骨殖所制成,音色圆润深沉,如泣如诉,余音袅袅,奏响的却总是异国的旋律。王宫的乐师听过,便都传说那是中原人才会喜欢的曲调。

    这本不算什么秘密。近年来中原与西域商贸频繁,虽说西域诸国都尚武,看不起柔弱的中原人,但对于中原的物件和文化包容性却很高。于是不出一年,西凉王城上下皆知,大阏氏所出的小公主酷爱中原的礼乐,常有中原的商人将新奇的乐谱送至王宫,意图换取赏赐。

    买卖交易,最是寻常,根据谱子的优劣,小枫会命人给予不同的珠宝作为谢礼。

    顾剑就是其中之一。小枫初次遇见他时,他自称是个贩卖中原绸缎的商人,一身月白缎子的衣裳,模样很是俊俏。彼时小枫破天荒滴亲自去见了他,从他手里接过曲谱时,小枫眸光闪了闪,脱口便问他可愿留下做乐师。

    这是个冒昧的问题,因为西凉的王宫从未有过中原的乐师。顾剑很是为难了一番,然后说他不愿做乐师,长留宫中,但却留下了自己在王城的落脚点,说小枫想要新曲谱时,可以去寻他。

    小枫顿时眉目莞然,似乎极是欢欣雀跃的模样。目送着顾剑离开后,她的笑容便一点点暗淡下来,如西凉的夜晚一般凉凉的没有温度。绸缎商人?可笑。那一手仔细看便知是练剑得来的老茧,还不如像小说里一样装个游走天下的剑客。

    作为男二还这么渣的,她前世也没见过几个,顾剑同志算是其中翘楚。作为男主的排头兵、马前卒,顾剑并不能主导一切。小枫思索一番,倒不如将计就计,反过来探知中原的动向。

    七年。她安逸了七年,也算逃避了七年。西凉和揭硕给了她七年优渥的生活,她应当有所回报。在见到顾剑的那一刻,小枫知道,她此生全部的好日子已经过完了。

    说来也很伤感。

    好在做间谍时的经历,也让她或多或少有些探听的本事。当时乃是六月,顾剑每隔七日会离开住处,明着是说出城取货,实则是放飞一只信鸽。而从他来不及烧完的一张字条上,小枫得知□□太子将于九月到达西凉。

    与他同来的,会是数十万大军,还有末胡诸国。

    九月初,草原上迎来秋狩,揭硕贵族将在天亘山那头的草场围猎。□□的使臣突然到达西凉王宫,送上国书。国书上说,□□皇帝来向西凉提亲,为自己已满十七岁的太子求取西凉公主,以和亲永缔两邦万世之好。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昔年,中原曾有公主远嫁西凉,礼尚往来,也是寻常。和亲也不要紧,西凉有的是公主。要紧的是,国书言明和亲公主来日会成为中原皇后,是而必须是嫡出。西凉王的大阏氏是揭硕王女,膝下子嗣颇丰,却唯有一女,为诸公主中最幼,唤作小枫。

    而那□□太子姓李,名承鄞。

    多熟悉的名字,可巧。男主女主都凑齐了,再加个同样渣到骨子里的男二,就差上演一出“谈恋爱么灭你全族那种”的生死虐恋。

    如果女主不是她,她大概会看得津津有味并掬一把辛酸泪,然后该吃吃该喝喝。

    可惜。

    前世她听过一句话,说是路边不能随便捡人,轻则李老狗,重则傅某某。然而,她私以为李承鄞才是个真正的狠人。毕竟,在寻常小说里论计谋,她还有那么些许当过间谍的自信,到底风月里的计谋总还有余地退路。可是论狠辣如李承鄞,爱美人更爱江山的李承鄞,她自认玩儿不过呀。

    她也想过不如不遇李承鄞。可思来想去,李承鄞也不过是个太子。储君难为,是因看似即将拥有天下,却终究受制于人——□□的皇帝要灭揭硕,杀心起,旁人又能如何。便是叫李承鄞重活一回,他怕也不会为了与自己这一时的欢喜,放弃一世的权力。

    遇见,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小枫终于定了定心般起身上马,信马由缰地往回走。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遥遥看见西凉王城灰色的轮廓,那是巨大的砾砖一层层砌出来的城墙与城楼。巍峨壮丽的城郭像是连绵的山脉,高高的城墙直掩去大半个天空,走得越近,越觉得城墙高,西域荒凉,方圆千里,再无这样的大城。

    谁也想不到,这城池染血后的模样。

    回去的时候,王宫内已然灯火通明。一路上小枫遇到了名义上的二姐与三姐,也是西凉的庶出公主。她们的眼中有无限的羡慕与隐隐的妒恨,毕竟在她们眼中看来,中原吃得好,穿得好,到处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风沙之苦,比起西凉好上一万倍。

    小枫只作不见,照常地与她们寒暄,并不想在这些事上多说一句话。中原是好地方,可皇宫就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了。那样的地界儿,若只是奔着养尊处优吃香的喝辣的,那做个侧妃还使得,想当太子妃?过去了还不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她这也算行善积德了吧。别了两位姐姐走进殿内时,小枫如是想。

    外头夜色凄迷,西凉王却仍在与成年的王子和几个亲近的大臣在朝堂议事。她进门时正听见同母的兄长佐格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决不能把小枫嫁过去!中原人都阴险狡诈,千里迢迢地,谁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小枫?”

    这一席话,似乎得到了其余几个兄长的认可,纷纷赞同。西凉王沉默不语,末了是近臣默居踌躇着上前,拱手道:“可是……□□毕竟是上国,幅员辽阔,与我西凉世代交好,也曾互通婚姻。若是不允,只怕中原会借机……”

    他不往下说了,可众人也明白他的后话。佐格沉着脸道:“西域和平数十年,中原难不成要在此时开战?况且我们西凉背后还有揭硕,单凭那些软绵绵的中原人,能做什么?”

    “……”

    “今天,末胡人的使臣也到了。”西凉王忽然开口,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他们也是来提亲的。”

    “……也是要娶九公主?”默居犹豫着问。

    “是。”

    末胡在焉支山以北,也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骁勇善战,举国控弦者以十万。中原求亲的消息不过几日,他们便也闻风而动,替末胡的大单于求娶西凉九公主为大阏氏。

    其实仔细一想,末胡无论与西凉还是与中原,都隔着天南海北,如何能得知□□求娶西凉公主,连求的是何人都一清二楚?国书是何等之密,又岂能轻易宣扬出去?除非,这消息本就是中原自己泄露出去的。

    求娶是假,让西凉左右为难、无暇他顾才是真的。西凉繁荣,地处要冲,却比不得揭硕那般兵强马壮,绝无可能为了一个公主而同时与末胡和中原为敌。

    中原的目标从来不是一个小小的番邦公主,更不是西凉,而是最强大的揭硕部。

    而小枫,早已成为战争与阴谋中的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顾剑曾对她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可真到了战时,他与李承鄞还不是肆无忌惮地利用女人,来达成自己的丰功伟绩。

    殿内的争论越发激烈不休,小枫在侧旁听得无比厌烦。没有实力,便没有话语权,说得再多也是无益。

    她突地推门进去,打断了议事的众人。西凉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小枫,你怎么在这里?”

    小枫行了个礼,目光一一扫过在座诸人,声音清越而坚定:

    “不就是中原的太子么,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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