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谋两全

    小枫主动同意去中原和亲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王宫,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几位嫡出的王子俱都心疼不已,大臣们倒是都说她深明大义。大阏氏搂着她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还一边数落西凉王,并痛斥中原皇帝和末胡的大单于。

    西凉王诚然是一位合格的君主,却也是个疼爱幼女的父亲。中原和末胡的使臣都催促在即,他不得不在女儿与西凉的安危中做一个选择。

    是夜,小枫的寝殿里,大阏氏忿忿地用揭硕话咒骂道:“那匹野狼都是五十岁的糟老头子了,身边的阏氏又都来自不同的部族,纷争不已,害死了我姐姐还不够,现在还想来害我的小枫,做梦!”

    她这骂的是末胡大单于,他的大阏氏本来亦是揭硕的王女,但是前年不幸病死了,而末胡单于身边的阏氏有好多位,明争暗斗不休,大阏氏的位置就只好一直空在那里。现在末胡听闻中原派出使臣来求婚,于是也遣来使臣向西凉王求婚,要娶小枫作大阏氏。

    姨夫变丈夫,这样的事在草原上不算稀奇,但若有选择,大阏氏自然不会同意让这种事落在自己女儿身上。相比之下,大阏氏显然更加看好年纪轻的中原太子。

    可是许了中原婚事,就等于同时得罪了末胡人。西域已经安定了数十年,陡然兴兵,对任何部族的子民而言都是灾难。

    西凉王立在窗边幽幽地叹气,朦胧的宫灯将晦暗的光芒洒在他身上。自小枫眼中看去,这个做了自己七年父王的男人其实已经很苍老了,他经不起一场举国之战。或许就是因此,小说中揭硕灭族后,西凉王才会疯掉。

    “阿娘,我嫁的是中原太子,又不是末胡。中原有山有水,我过去是享福的。”小枫仰起纯然的笑脸,在大阏氏的侧脸上亲了亲,“阿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西凉与中原联姻,若末胡宣战,中原也不会坐视不理啊。而且还有阿翁呀,阿翁是我们西域最厉害的铁尔格达大单于,沙漠里的秃鹫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来。”

    落在大阏氏耳朵里,这番话自然是女儿懵懂天真,不知世间险恶,又懂事地安慰自己罢了。她抚着小枫的发顶,不住地叹息。

    “小枫……”西凉王转过身来,眼眶里有波光粼粼,“都是父王不好,不能护你周全。你千里迢迢去中原,只有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如果受了什么委屈,父王什么都做不了……”

    长久未有的亲情让她忍不住心头一阵阵抽痛。小枫暗自握了握拳,莞尔笑道:“中原人聪明,中原的皇帝也爱惜自己的颜面,不会欺负我授人以柄。只要我安分守己,他们就会让我平平安安金尊玉贵地活着。”

    西凉王掩饰般侧了侧脸,将呼之欲出的泪水压回心底。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你说的不错。中原拿出未来皇后的名位来求娶你,自然会做好面子功夫。只是他们阴险狡诈,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下作手段,小枫,你带着阿渡,还有贴身的使女一起去。有他们在,总比任人宰割的好。”

    小枫乖巧地点头。虽说她身边的使女也不懂中原的规矩,总归聊胜于无,至少衣食住行上能稍稍放心些。而阿渡是赫失的妹妹,虽不会说话,但所幸有一身好武艺,又足够警觉,足够忠心。

    一时使女端了奶茶进来。大阏氏大约也苦累了,端着奶茶在一旁生闷气。西凉王却动也不动,似是在沉思什么。

    没有金手指,没有上帝视角,西凉王自然是想不到中原的真正用意的,只是王者的独特嗅觉让他觉出了些许异常。

    小枫想了一想,晃着银制雕花的杯盏道:“父王有没有想过,中原为何突然让人来求亲?”

    西凉王愣了一愣,道:“为何?”他顿了顿,自言自语:“不就是中原曾与西凉有姻亲。现今中原的太子成年,中原皇帝……”

    “中原和西凉的姻亲,那已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西域动荡不安,而西凉乃西域诸国之首,中原皇帝为了边陲安宁,才许了一位公主和亲西凉。”小枫徐徐道,“可现在西域安宁,中原要我和亲,能得到什么呢?”

    “得到什么?”西凉王一时不解,下意识问道。

    小枫一看有门儿,续道:“父王也看过中原的国书。他们指定要大阏氏所出的公主,因为中原在意嫡庶。不仅如此,中原人更注重血统传承和礼教。而西凉民风彪悍,又是异族,中原怎会愿意有这样一个番邦皇后呢?”

    “你是说……其中有诈?”大阏氏眨了眨眼,旋即啐道:“这些中原人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西凉王示意大阏氏噤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枫,沉吟道:“我还在想怎么末胡和中原都要来求娶你。末胡明知中原使臣已送来国书,还敢派人前来,无异于与中原为敌。既然如此,中原为何没有动怒?”

    “除非,中原与末胡早有勾连,求娶是假,置我们西凉于两难之境才是真。”小枫一语道破玄机。

    西凉王闻之,神情越发凝重,“莫非……中原是要与末胡联手,攻我西凉?……不,西凉地处要冲,控河西走廊之咽喉,古来和平,岁岁纳贡,中原不敢轻易兴兵讨伐。”

    中原是不会讨伐西凉,相反的,他们会着意安抚,施恩隆重,然而揭硕呢?小枫在腹内冷笑,面上却转移话题,漫不经心道:“父王,现在是几月了?”

    西凉王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倒是大阏氏轻轻在她额头敲了一记,顺口道:“成日出宫去戏耍,连日子都混忘了?都九月了,你阿翁前日还来信说……”

    大阏氏的唠叨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小枫眉目盈盈,十分平静道:“是啊,九月了,揭硕的贵族们要到天亘山秋狩围猎。”

    西凉王眼中满是惊愕。一切眼前的迷雾,似乎都一下子弥散开来。愤怒,忧惧,几乎在一瞬间充斥了他的面容。他嚯地起身,带动腰间的弯刀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时刻准备着出鞘。

    “在中原和末胡眼中,西凉富有,却不足为虑。强大的揭硕部与铁尔格达大单于,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小枫沉静道。

    “卑鄙的中原人!无耻的末胡人!”大阏氏拍着桌子破口大骂,仿佛恨不得现在就去王城的驿馆,将中原和末胡的使臣们全都杀个片甲不留。

    良久,西凉王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他到底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会由着自己的性情和喜好去任意施为。他紧紧盯着小枫,忽道:“小枫,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记忆中的幼女,虽说比小时候听话懂事,也喜欢学习中原人的文物衣冠,但却不应该懂得这些战争与阴谋的弯弯绕绕。

    果然哪,还是会被怀疑。

    但她只是个女子,在这个时代能做的事太少太少,唯有尽可能地提醒西凉王早作准备。小枫微不可闻地一叹,不紧不慢道:“父王也知道的,我喜欢看中原的书籍。这些年读了不少史书,也有商人将中原的折子戏送到王宫来领赏,耳濡目染学了些。况且我已经快十五岁了,总不能一直当个天真的小公主,人世人心的险恶之处,难道还要父王和阿娘来帮我挡一辈子么?”

    西凉王听闻,疑惑消了大半,反而被满心的愧疚和心疼占据。大阏氏遂动情地将小枫抱紧,连连道:“我的小枫就是阿娘一辈子的小公主,有什么风浪都不该是冲着你去的。”她乜一眼西凉王,忿忿道:“既然中原和末胡都来者不善,就更不能把小枫嫁过去了。大王明天就派人去揭硕报信,让我父王提前准备,我就不信,他们能敌过我们揭硕部的勇士?”

    “哪里有那般容易。”西凉王苦笑道,“全都拒绝,那就是给了中原和末胡开战的借口。揭硕部固然强大,可末胡也不是好惹的。况且中原的将军大多诡计多端,若他们两方成合围之势,先控制西凉,再趁揭硕大军未至之机,将铁尔格达大单于和揭硕的贵族一网打尽……到那时,便是回天无力。”

    小枫眸光闪了闪,这就是她曾经最无奈之处。知道剧情又如何?她不过是充当了一个斥候,告诉西凉和揭硕中原的阴谋。可她不是神明,不能以一己之力抵抗那四十万大军,也不能在中原使臣未到西凉之时,用充足的理由来阻止揭硕贵族的秋狩。

    甚至是现在,她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保证自己能护住揭硕。

    “父王不需要同时拒绝中原和末胡。”须臾的沉默过后,小枫眼神微凛,话语沉着而坚定,“揭硕需要时间来整顿兵马,西凉便可以拖延时间。中原人找不到揭硕的王帐驻地,定然不敢轻举妄动。末胡人最是刁蛮,两方利益联盟定然松散。父王只需寻机斡旋,离间中原与末胡,便可有两全之法。”

    西凉王听罢,不由重重地一叹,轻声问道:“……小枫,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能在西凉这般紧要之地安居王位多年,西凉王说不上老谋深算,却也自有城府。不需赘言,便可明白小枫的言外之意。大阏氏听不大明白,只是隐隐觉得他们父女的交谈有些让人不安。

    “我受西凉子民供养,受父母与阿翁多年疼惜,自当略尽绵力。”小枫镇静道,转而翩然一笑生花,“父王,我已说过——西凉九公主,愿意嫁给中原的太子。”

    次日一早,西凉王派了大王子佐格去往天亘山下,亲自给铁尔格达大单于送信。为免被中原使臣察觉,西凉王将使臣请进了王宫,名位宴饮,实则是商议和亲事宜。

    西凉骤然同意和亲,这是中原使臣始料未及的,也让原本就不信任中原的末胡疑心顿起。西凉王不给中原和末胡私通款曲的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复了国书。国书还言明,请中原按照西凉的规矩,由太子亲自押送聘礼到西凉迎亲。

    中原的使臣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方道:“太子处东宫,不可轻易离朝,我等……需回禀陛下定夺。”

    西凉王也很是大方地挥挥手,放使臣去通信,转头就昭告王城上下,九公主不日将和亲中原为东宫太子妃。

    再次见到顾剑是在三日之后。既然末胡预备与中原联盟,偷袭揭硕王帐,中原尚有安西都护府可以掩护,末胡人却只能在草原上寻个山头或沙丘驻扎。彼时小枫的大表兄,亦是铁尔格达大单于的孙子伊莫延,已奉命回揭硕驻地领精兵勤王,预备先下手为强,在末胡人的老营狠狠插上一刀。

    小枫在门口等了大半日,从《西州曲》吹到《燕归来》,才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骑着马儿打城外归来。顾剑落脚的地方是个很偏僻的客栈,不大符合他自己塑造的“绸缎商人”人设,不过据他自己说他喜欢安静……嗯,听听几天。

    顾剑走近了。小枫看他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模样,进了院子,顾剑给她倒了杯茶,“今天我看见王宫贴出的告示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悲喜,“小公主,你是心甘情愿要嫁给中原的太子么?”

    小枫悠闲地喝了口茶水——虽说只是寻常的龙井,但在西凉也是难得的了。她瞥了一眼门前那匹枣红马散落的一丝鸽羽,不必说,此刻那位太子殿下定然已在来王城的路上了。

    “愿不愿意,并不能改变结果。”小枫淡淡道,“我没有意中人,也没有婚配。父王即便想拒绝,也没有法子。”

    “意中人么……”顾剑皱眉思索了一阵,忽地笑道:“小公主若是只想要个意中人,不如我给你找一个世上最帅最帅的男人,我们中原管这个叫相亲,就是男女私下里见一见,如果中意,就可以禀报父母,到时让西凉王为你们定亲,然后告知中原,请他们另择一位公主,这样也挑不出西凉的错来。”

    小枫挑了挑眉,怎么看怎么像拉皮条?然而为了争取时间、稳住顾剑和他背后的主子,将计就计倒也无妨。于是她沉吟了片刻,似笑非笑道:“你说合的人,不会是什么贩夫走卒吧?我要中意的人,可不是长个漂亮脸蛋就成了,还要文武双全,才能过了我父王和阿娘的眼光。”

    “小公主放心,我保证你一看见他,就会不可救药地喜欢上的。”顾剑拍着胸口担保,顺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佩,“三天后,你便去城外三里最高的沙丘上相亲。拿着另一块玉佩的男人,就是我替你说合的那个人。小公主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细看看中不中意。”

    那是块雕工极好的鸳鸯玉佩,触手温润,栩栩如生。小枫握着它,忽然就想起书中的那首歌,想起狐狸和他的姑娘。

    “那就,多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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