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驻扎在水源附近,两里外有一座高大的沙丘,是个观星的好去处。小枫拖上李承鄞,拿了两囊马奶酒并几块熟羊肉过去坐下。仰头看去,漫天繁星就像是无数盏风灯,又细,又远,光芒闪烁。
犹记得她刚刚醒来的时候,也赶上这样一个星斗璀璨的夜晚。大阏氏搂着她,坐在殿前的石阶上看星星。大阏氏的声音十分温柔,对她说起星空中间那一条隐约的白色光带,告诉她,那是天神沐浴的地方,是一条星星的河流,天神在沐浴的时候,也许会随手捞起星子,就像人们用手捞起沙子,成千上万的星星从天神的指缝间漏下去,重新落回天河里,偶尔有一颗星星溅出来,于是就成了流星。
她不是真正的幼童,彼时却真真切切地相信了大阏氏的话。此后每每遇见流星,她都会迅速地将衣带打一个结,同时许下一个愿望——她的愿望千篇一律,都是:愿长亲常乐,故土永安。
她的长亲在哪里?在西凉。她的故土在哪里?在西凉。她是小枫,也只能是小枫,前世的一切都与她再无干系。
正在这时候,有一颗闪烁的流星,像是一支光亮的小箭,飞快地掠过天际,转瞬就消失不见。小枫看着身边的李承鄞,心念一动,手指飞快地结个衣带结,心底默念:愿余生静好,深宫不寒。
李承鄞眼尖,好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小枫不说话。
星空之下,远处有篝火通明,是王帐前的庆贺宴会到了高潮,遥遥的有筚篥的旋律起伏回荡,在清凉的夜风里格外好听。调子十分悲怆,隐隐有人和声而唱,男人们的声音雄浑沉着,越发衬得曲调悲壮苍凉。他们的声音像是大漠里的风,又像是草原上翱翔的鹰,盘旋在最深沉的地方,不住地回荡。
那是揭硕的征歌,七年来她曾无数次在揭硕的王帐前听过。歌里的桑格是揭硕有名的美女,她的情郎离开她,征战四方,最后却没能回来,只有他的马儿回来了。所以她手抚马鞍,看着情郎没有用完的箭壶,唱出了这支歌。
书中那一战后,揭硕有多少个桑格?小枫看向李承鄞。没有,一个都没有。因为那不是战争,是一场屠杀,揭硕全族被灭,哪里还有什么未亡人?
“你不是要讲故事么?”小枫岔开话题,晃了晃满满当当的酒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在中原的书里看过这句诗。顾剑从前给过我一支曲子,叫做《西州曲》,说的也是这样的故事。”
“好吧,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李承鄞并不执着地追问,想了片刻才说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子虚国,在这子虚国里,有一位年轻的姑娘……”
顾淑妃的故事,有一个最符合言情小说的开头,却卷进了宫斗小说的剧情,最终走向了悬疑小说的诡异结尾。小枫对顾淑妃不感兴趣,也对她的结局没有一丝动容。世间多少人能得圆满,伤心岂独顾淑妃?
“东宫,其实是一座浸满鲜血的宫廷。”末了,李承鄞低低一叹,眼中似有明灭的光,“有人成功,则必有人失败,而无论胜负,终是要有一死的。”
她仰头喝了一口酒,热辣的气息从喉咙一直烧到腔子里,她的声音,一如筚篥的调子般渺不可闻:“成王败寇,自古如此。那王子心中既有所求,要为母亲复仇,便怨不得这一路血腥艰辛。我阿翁是铁尔格达大单于,在西域不可一世,数十年来又何尝不是失去良多?又想得偿所愿,又想安然一世,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李承鄞闻之,突然怔怔地发起呆来,盯着小枫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异,过了片刻,他附和般一笑,用那种平淡无奇的语调道:“……是,小公主说得对。世事难两全。不过若是咱们能这般饮酒观星到终老白头,实乃人生一大乐事矣。”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是真挚的模样,真是……脸不红气不喘的。小枫叫酒气熏了眼,目光流转,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你李老狗要的什么时候是安然若素岁月静好了?乐事也就是乐事而已,又不是一辈子。
“终老白头自然是好,就怕到最后,一人长埋黄泉泥销血骨,一人百岁养怡雪满白头。”小枫淡淡道。
“这是什么道理,小公主,我很像是一个负心薄幸的伪君子么?”李承鄞登时哭丧个脸,“唉,这可让我太伤心啦!”
小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别说,是挺像的。你平常的一言一行,都像那话本上的‘薄幸锦衣郎’,信誓旦旦,转眼就变。”
“话本上都是骗人的,做不得数。”李承鄞有些气急败坏,无奈地摊手,“那小公主说,怎样才能让你对我改变看法呢?”
他说这话时,眸子是发光的,比那河边草丛里飞起的萤火虫还要明亮。在大阏氏所讲的传说里,那些熠熠发光的小虫子是天神的使者,它们提着精巧的灯笼,像是一颗颗缥缈的流星,又像是谁随手撒下的一把金沙。一点点闪烁在清凉的夜色里。河那边的营地里也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欢声笑语都像是隔了一重天。
小枫忽然想起那个被一百只萤火虫骗走的姑娘。
“你给我捉一百只萤火虫吧,那样说不定我会对你改观的。”她指着漫天飞舞的点点秋萤说道。虽然就一丢丢,一丢丢而已,捉再多也不能改变你本质是个渣男的事实。
这句话一出口,李承鄞当即站起来,如同顽童一般,扬手就翻了一个大大的筋斗,整个人都腾空而起,挥出手一把就攥住了好几只萤火虫,那些精灵在他指缝间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他扯下一块长袍的下摆,将那些萤火虫兜住,复又越上河滩。小枫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说服自己那个人就是个普通的少年郎,是易裝改扮的中原太子,不远万里而来,只是为了相看未来的新娘。没有战争,没有阴谋。
这样……或许她会留下一些开心的记忆,也说不定。
“我没有数,但应该有一百只了吧?”李承鄞忽地落地,凑近过来,将小布囊递给小枫,布囊里透出荧荧的光,就像是一团明月。“小公主,你要不要数一数?”
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凉香气,清灵而温雅,是龙涎香,天下间大约只有他和他父皇能用。小枫从失败的自欺欺人中回过神来,轻声说:“我信了。”
好吧李老狗,我承诺,若真有那么一日,这些萤火虫能换你一条命。小枫在心底里默默道,前提是我没丢了自己的命。
她的手指轻轻一勾,小小的布囊旋即散开,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她和李承鄞都被这些流星围绕,熠熠的光照亮了彼此的脸庞。小枫看到他乌黑的眼睛,正倒映着她的影子。
远处飘来揭硕人的歌声,那是细微低婉的情歌,揭硕的勇士总要在自己心爱的姑娘帐篷外唱歌,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唱给她听。小枫见过在阿渡帐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们就是这样看阿渡的,灼热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简直发软。
相比之下,李承鄞的眼神要温存许多,可她一点都不敢往心里去。
因为,她终究不是那个用一百只萤火虫就能骗走的姑娘。
“都跑了!”李承鄞转开脸去看天上的萤火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好不容易捉到的,小公主,你怎么说放就给放了!”
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小枫的指端掠过。如果真的有天神,那他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此后许多年许多岁月里,纵然宫苑深深,她仍会想起河边的这一晚,成千上万的萤火虫环绕着她与李承鄞,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如同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那大约,是她此生离快乐最近的一回了。
末胡与揭硕的战争,在约半个月后全面展开,振动了整个西域。此举让中原措手不及,因着明面上的引线是小枫的婚事,中原的皇帝连发了三道国书相问西凉王,意在止战。毕竟中原原本的目的是剿灭揭硕,而非末胡。若是揭硕主动应战,多半是有足够的把握。而没了末胡,西域便再无部族能与揭硕相抗衡。
若中原与末胡诸国联兵,在兵力上确实能超出揭硕。但于名,中原与西凉联姻在即,末胡却欲劫掠中原的太子妃,中原若反而与末胡沆瀣一气,纵使打赢了,也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何能统领天下?于战,末胡被动迎战已失先机,又被揭硕打断部署,难以言胜,中原更不能贸然介入,劳民伤财。
眼下,中原只能将末胡当做马前卒,作壁上观,末胡侥幸能胜自然是好,即便不胜,也可居中协调,坐收渔翁之利。
西凉王对中原的打算心知肚明,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对中原转述了铁尔格达大单于的话:“九公主虽然不是揭硕的公主,但她的母亲是铁尔格达大单于的女儿。大单于将小公主视作自己的孙女一般,岂料末胡竟敢破坏中原与西凉的联姻,公然劫掠公主,还入侵揭硕领地。大单于说了,一定要俘虏末胡单于,割下他的头颅给公主赔罪。希望中原的皇帝能出兵西域,相助大单于训诫末胡人。”
中原的使者碰了这样一个钉子,也有些无可奈何。中原皇帝得知,自然不愿出兵,却也不好再多过问。
小枫得知消息的时候,正看见李承鄞在打喷嚏,不禁失笑:中原的皇帝,大概都不知念叨了李承鄞多少回了吧?可惜揭硕在战时,本就守卫森严,偶尔飞进来几只信鸽,也都来不及传信出去,便被阿渡打了下来。
……自从李承鄞跟赫失比射箭并以连珠箭胜过赫失之后,阿渡就再也没正眼瞧过他,每次都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唯一让小枫感到可惜的是,李承鄞的密信都是用密文写成,没有密码本她这辈子也不可能看懂。为了不被李承鄞怀疑,小枫并没有杀死信鸽,也没有毁掉那些信件,只是留了数日才放走。这个时间差足够揭硕跟末胡打好几场仗了。
在冬天到来前,李承鄞终于坐不住了,选择了跟小枫辞行。
冬日午后阳光正烈,映着天亘山的皑皑白雪,李承鄞在鞍上垂眉低眼,似乎正懒洋洋地在打盹。小枫扬了扬马鞭,道:“喂,你回去了,就给我父王带个口信,就说我在揭硕一切平安。”
李承鄞说道:“那也得看我会不会再往王城中去贩茶叶。”
他当然不会去了。下次再见,大约就是他来送聘礼的时候了。小枫撇了撇嘴,道:“就知道你这样的纨绔子弟,肯定回了中原就再不敢来西凉了。罢了,我就祝你回去后找个顶顶好看的姑娘,比那子虚国的姑娘还好看的,以后可别胡乱答应跟别人相亲了。”
李承鄞笑了笑,摇摇头说道:“这可不行,我已相中了那个沙丘上等人相亲的小公主,再相不中别人了。小公主,你等着,我一定会来迎娶你的。”
他不等小枫回应,冲她挥了挥手,就转身纵马飞奔而去。
小枫用手遮在额上,草原地势一望无际,过了好久,还看得到他勒马回望,兀自向她摆了摆手。渐渐去得远了,像是浩然天地间的芥尘,细微的,再也辨不分明。
她知道的,他自然会回来。走的是李承鄞,回来的也是李承鄞,至于顾小五么……小枫笑若浮花,她的生命里,何曾出现过什么顾小五呢?从头至尾,都是这该死的李老狗哇。
李承鄞走了,其实她也不能在揭硕久留了。当初她留下也是为了拖住李承鄞。而今揭硕与末胡交战,大单于和西凉王都生怕她有什么意外,大单于便派赫失与一千骑兵护送小枫,回了西凉王城。
数月不见,西凉王和大阏氏都想念她得紧,尤其是大阏氏,抱着她又搂又亲,弄得小枫想钻地缝儿里头去。过后,王宫的使女告诉她,为了拖住中原,西凉王还发国书向中原要了一样聘礼,就是天亘山里的那只白眼狼王。
“大王告诉中原的使者,铁尔格达大单于只愿意将他的外孙女嫁给当世的英雄,所以让中原的太子拿着白眼狼王的尸体作为聘礼,向公主来求亲。”使女如是说,“大王说,这是大单于的谕旨,他愿意听从大单于的安排。”
什么拖住中原?小枫知道,这是疼爱她的阿翁不愿意让她远嫁中原,所想出来的一个缓兵之计。中原的太子当然不可能一辈子不娶妻,若是他们捉不到白眼狼王,这桩婚事早晚是要解除的。
西境传说,天亘山的狼群成千上万,却唯独奉一头白眼狼为王。那只白眼狼王全身毛色黧黑,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马奶画上去的,雪白雪白。狼群在草原上甚是可怕,白眼狼王,那就更为可怕了。小股的骑兵和牧人,遇上白眼狼王都甚是凶险,因为它会率着数以万计的狼跟人对阵,然后连人带马吃得干干净净。
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白眼狼王,可是每个人又信誓旦旦,说狼王真的在天亘山上,统领着数以十万计的狼。大单于也是为此,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的一片慈爱之心,小枫明白。
可小枫更知道,李承鄞一定能做到,也一定会来。
若揭硕胜了,李承鄞没能完成西征,太子之位必不安稳,那有揭硕和西凉做后盾的小枫成了他的妻子,便能作为储君之位的一重保障——毕竟,中原的皇帝不能在揭硕大胜之后,废黜与西凉公主有婚约的东宫储君。
若揭硕败了,西征成功,李承鄞储位稳固,就更要迎娶西凉的公主,如此才能安定西域诸国。至于事后小枫会不会芳年早逝,就不在中原考虑范围之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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