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而来的漫长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阴晦冷寂一些。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使得经过西凉的商人越来越少了——西境的大雪天是很恐怖的,它会遮掩掉路途上的一切向导,尤其大雪封山时,狼群没有食物,往往会下山袭击过往的商旅驼队。
今年因为揭硕和末胡交战的缘故,一直到天亘山山脚的雪都开始化了,都少有商旅的踪迹。小枫很是可惜,有一段时间喝不到中原的新茶了,就连顾剑都不见了,这货明面上来了封信说回了中原,实际上多半是跟李承鄞在一处,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呢。
她百无聊赖地数着日子过活,该吃吃该睡睡,并不十分热衷于战事,甚至还胖了几斤。大阏氏看着她抽高的个子和更加发达的脖子往下肚子以上的某部位,还笑话她再长下去,就穿不上她缝制的嫁衣了。
所以说嘛,小枫还是很佩服古人的,将女子及笄之年定在十五岁。原来十五岁真是个神奇的年纪,过了十五岁,便足以完成女孩到少女的华丽蜕变。
不过虽然不刻意关心,但从大阏氏脸上的笑容可知,揭硕这一战应该打得还算漂亮——想不漂亮大概也不容易。后来末胡狗急跳墙,甚至分兵进攻西凉王城。好在西凉铁骑虽不好战,却不也畏战,西凉王派了嫡长子佐格领兵,配合着揭硕,将末胡大军彻底逼入了死地。
很多很多年后,小枫偶然在中原的史书上,看到过关于这一战的记载。也许是顾忌上位者的心思和好恶,这记载寥寥数语,几近平淡:“十月,末胡诸国进犯揭硕,揭硕联西凉军大败之。上遣使问罪,末胡呼致单于自戕乞降,割半数领地与揭硕、西凉。”
她的存在被史官刻意隐去了,毕竟中原的太子妃差点被末胡劫掠并不是光彩的事。而明面上,末胡的大单于割了一半领地给揭硕和西凉平分,实际上在所谓“中原使臣”的问罪调停时,末胡余下的紧邻中原边界的大部分领土都被以“治理不善、有负天恩”为由,统归了中原的各地都护府管辖。
此种趁火打劫的行为自然不会见诸于史书,中原更不会承认自己是借了揭硕的光来获利。这些领土,大约过些年月,才会被以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纳入中原的地域。
冬去春来,战事落听。中原的使团再一次到达西凉王城,随之而来的还有大批的礼物和牛羊。向来三月春风从不吹度玉门关,可雪化春即至,满城沐浴在彩色布带的海洋里——那是得知小枫即将出嫁的西凉子民们在祈福。
她的十五岁生辰,便在这样的喜庆祥和里盛大来临。奈何西凉不兴什么及笄礼,西凉王和她的几个哥哥都在忙碌着迎接中原使团的事宜,只有大阏氏记得她,苦心缝制了一双崭新的牛皮小马靴,缀上了各色宝石与赤狐尾毛做装饰。
可小枫却知道,以后她大约没有什么机会穿到这双靴子了。
被使女告知西凉王宣她去赴宴,正是数日之后的事。西凉民风开放,宴席上通常不会避讳男女之别,何况中原使团前来,所为多半是联姻之事,与她有关,西凉王叫她去并不奇怪。
西凉王的所在也被称为王庭,用白石砌成,饰以金银玉石,耀目辉煌,上面还绘满了艳丽的花饰,雪白的石柱上写着祈福的吉祥句子,勾填的金粉被初春明媚的太阳光一照,笔画明灿得教人几乎不敢看。那些金晃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句半句,都是祈天的神佑。
里头宴席刚开,西凉特有的风格绮丽的乐曲袅袅传来。在那一片灿然的金光里,小枫站在王庭门口,听着侍卫高声道:“九公主到!”她徐徐步入殿内,正首可见西凉王和大阏氏执杯端坐,一侧是她的几位兄弟,另一侧个个着中原官服,显是远道而来的使臣们。
小枫如常地对着西凉王和大阏氏行了礼,眼风一扫,却未见李承鄞的身影。她冲中原的使臣微微颔首,淡淡地蹙了眉,心想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旋即转身去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对面次位上那个五六十岁的大人缓缓起身,向西凉王举酒祝道:“九公主令仪令姿,贵而不恃,与我太子殿下恰似凤舞龙蟠,佳偶天成,来日彩丝系足,则必为人间佳话。这第一杯酒,依外臣看,当敬此千里姻缘。”
此人先前也来过西凉,最初来西凉求亲的中原使团正使便是他,似乎姓刘,约莫是依附于东宫的门人,一看就是人老成精的模样,先头默居都在他手下吃过暗亏。而此时一不见李承鄞,二不见白眼狼王,他便话里话外做定了小枫和李承鄞的婚事,委实狡诈。
小枫闻言抬眼看了看西凉王,但见他冲自己露出个安心的笑容,转头摇了摇酒杯,徐徐道:“使者言之过早了。先前铁尔格达大单于的谕旨,本王已悉数告知使者,中原的陛下业已同意。联姻之事,还是待太子送来‘聘礼’,再议不迟。”
西凉王摆明了不吃他这一套,这样不卑不亢的回应,让小枫很是高兴。那位刘大人愣了一愣,旋即回道:“昔年先帝曾将明远长公主许嫁于王上,如今王上许嫁九公主于我东宫太子,乃是为秦晋之好,本毋须在细枝末节处在意。况联姻乃大喜之事,不宜见血,王上以为可是如此?”
他说的明远公主,便是李承鄞的姑母、中原皇帝的亲妹妹。几十年前□□便曾出兵西征,当时西凉战败,纳贡称臣,两国和睦了十余载。不过当时中原朝廷人心不齐,西域又有揭硕等国,西征并不成功。想来即是为此,中原的皇帝才会执着地让李承鄞再次领西征之责。
小枫对明远公主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刻,因为她刚好死于小枫穿越过来的那一年。作为大阏氏所出的公主,她也不可能与明远公主经常见面。偶尔的几次照面,她仍记得的是,明远公主是个十分美丽的女子,总是穿着中原的衣裙。她在小枫七岁时病死,当时西凉王非常地伤心,还发了国书向中原请罪。
西凉王待明远公主很好,毕竟待她好,便是待中原好。但明远公主的眼中永远有挥之不去的忧伤,她在妙龄远嫁西凉,或许都不如顾淑妃,有个心上人可以做念想。
偶尔小枫会想,若当年西征成功了,是不是明远公主就不必远嫁了。她可以留在中原,不说嫁给心上人,好歹也可嫁入钟鸣鼎食之家,养尊处优,安稳度日。
其实她也是看见李承鄞与赫失比箭时所用的连珠箭才联想到,大单于曾对她说起,当年□□西征,有位大将便善使连珠箭,曾经与揭硕对阵,用这连珠箭法射杀了揭硕的左屠耆王,让西域震惊畏惧。可是这位将军后来战死了,而巧的很,顾淑妃那位旧情人,便是死于这场战争中。
换言之……死的那位将军,其实就是顾淑妃的心上人。
那位将军不是战死,而是死于自己人的算计。叹只叹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他若不死,或许西征便能成功,便不会有小枫。他若不死,顾淑妃也不会入宫,便不会有李承鄞。
如此,何来萤火定心,忘川伤情,东宫长恨?
……但终究,都是假如罢了。
“西域崇尚强者,莫说下聘,便是成婚之日,亦会宰牛杀羊以谢天神,又何惧血光?”西凉王轻谑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若是□□的太子无能捉住那只白眼狼王,不能迎娶铁尔格达大单于的外孙女也无妨。西凉尚有其他适龄公主,可以和亲中原。”
自然,西凉唯有小枫这么一位嫡出的公主,其余的皆是庶出,做中原的太子妃是肯定不够格了。如此,便算是要谈崩了。大阏氏此刻倒是满面春风,以为终于可以留下小枫了。小枫的五哥齐格自斟了一大杯,甚是痛快嚣张。
小枫将各人的脸色收于眼底,低头喝了一口马奶酒——看刘大人那根本未达眼底的为难之色便知,此事哪有那么简单。
何况,李承鄞还没出现呢。
果不其然,那位刘大人拱了拱手,从容不迫道:“王上执意如此,外臣也只好顺应王上之意了。”他悄悄吩咐了他身后的侍从几句,看着他一溜烟儿跑了,方又说道:“还请王上稍带,我朝皇帝陛下有一样礼物,要送与王上。”
西凉王颇有犹疑,座下诸人亦不明白中原使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约等了一柱香的功夫,那侍从又跑了回来,对着刘大人打了个手势。刘大人随即道:“礼物已至,请王上细观。”
话音刚落,四个穿着中原军服的人推着一个笼子走进殿中,那车四面都叫黑布蒙了,看不清内里,只有血腥气从里面不断散发出来。刘大人扬了扬手,黑布嚯地落地,西凉王等人看时,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那笼子里面是一个毛色黧黑的巨大狼头,被齐头斩断,往下是一副硕大的骨架,泛着森森的白,比寻常野狼几乎要大上一倍,简直像一头小马驹。即使已经死得不能更彻底,那狼头上的眼珠却依旧瞪得老大,仿佛准备随时扑噬吞人。它唯有左眼上有一圈白毛,就像是蘸了马奶画上去的,雪白雪白。
西凉王揉了揉眼睛,愣了好一会儿。五哥齐格最是胆大,倏地走到笼子旁边,然后又蹲下来,拔掉它左眼上一根毛,那根毛从头到梢都是白的,不是画上去的,是真的白毛。他惊呼一声:“这是真的白眼狼王!”
“自然是真的。”
王庭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寻声望去,有一人踏着光影阔步而来,步伐是那样的稳健有力。他穿着接受朝贺时专用的公服,头戴远游冠,一席红衫单衣,白裙短袄,腰系金带钩,佩着一对光洁典雅的双瑜玉,是小枫从未见过的郑重其事,也宣示着那个曾在河滩上捉来一百只萤火虫的人,正式死去。
李承鄞。
“本宫为押送此聘礼,故而姗姗来迟,失礼之处,还望西凉王勿怪。”李承鄞礼貌性地拱了拱手,声音舒朗,“依铁尔格达大单于之请,本宫射杀了天亘山的白眼狼王为聘,求娶西凉九公主。另有聘礼若干,为东宫娶妇之仪,望西凉王依诺领受。”
西凉王盯着李承鄞看了良久,半晌,忽地无可奈何地一叹,道:“太子依约而来,本王……自然代小女收下聘礼。”他扬手一指刘大人之上的座位,“请太子入席。”
“且慢。”李承鄞止住他,自宽大的袍服袖口取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白眼狼王乃是本宫给九公主的聘礼,算不得什么礼物。皇帝陛下另有给予西凉王的礼物:圣旨在此,请西凉王接旨!”
西凉王神色一动,缓缓起身——西凉向中原称臣纳贡,理论上自然是中原的臣子。他行了西凉的礼数,沉声道:“小王接旨。”
中原皇帝的圣旨长篇累牍,无非是宣扬了一下两邦联姻的好处,又简短地肯定了一下末胡之战中西凉的功劳,最后提出西凉王安定西域,又是太子妃生父,特册封为定西可汗。这个看似尊贵无比的称谓,与其说是西凉王使西域平定,倒不如说中原皇帝仍未熄了平定西境之心。
好在,西域诸国原本隐然以揭硕为首,如今西凉即将与中原联姻,西凉王又得了这样的敕封,日后当也无人敢任意觊觎。
只是小枫仍暗暗感叹中原的手腕。李承鄞一早准备好了白眼狼王,却闷着不说,又赴宴来迟,当着原本沾沾自喜的西凉王等人和西凉重臣宣读圣旨,将人从云端直接打入尘泥,够狠,也是当真好手段。
可惜,她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装作一副被骗后惊愕万分的模样,怔怔地看着李承鄞。他似乎感受到了这样的视线,笑眯眯地回望过来。他让侍从将圣旨交到了西凉王的手上,随即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向小枫。
“本宫尚有一份礼物,单独送与公主殿下。”他的目光里有万千星辰,仿佛是那一夜的萤火幽微,“此乃白眼狼王骨殖所制的骨笛。听闻公主善乐,愿能博公主清玩一笑。”
那骨笛是取白眼狼王脊骨打磨所制,尾部还刻了枚小小的枫叶形状,甚是精巧,想来是李承鄞亲手所作。小枫双手接过,仿佛强压着怒火一般,“有、劳、太、子。”
李承鄞若有似无地在小枫腕上虚扶一把,首耳相近的一瞬,小枫听见他一如往常的轻浮笑声:
“小公主,我来迎娶你了,你嫁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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