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千里遥

    与李承鄞的这桩婚事,就在宴席的觥筹交错间,在西凉王和大阏氏的叹息声中,在中原使臣或真或假的恭贺声里,在死不瞑目的白眼狼王的注视下,毫无疑问地确定下来。

    在西凉王的坚持下,小枫和李承鄞会在王庭,按照西凉的风俗,由祭司选择吉期,趁着春日和暖的好天气,举办一场婚礼,然后再返回中原的上京大婚。

    小枫知道,这已是西凉王作为一个父亲,所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大的让步。她素来想得开,已经很欢喜了,反正四舍五入,就算是李老狗当了倒插门女婿了。

    当日送走使团,她的五个哥哥都气恼得很,尤其五哥最疼小枫。望着李承鄞那欠揍的背影,他还用西凉话破口大骂了一通,用鞭子将泥地上的沙土全都抽得东一条西一条。小枫知道他是因为舍不得,舍不得她嫁到那么远,又满是狡诈算计的地方去。

    可他的愤怒并不能改变什么。揭硕敢与末胡交战,西凉却不敢与中原兴兵。

    那一晚小枫悄悄溜出了王宫,往那城外三里最大的沙丘去。途中她着意经过了顾剑住的院子,那里似乎很久未有人居住了,院门上蒙着厚厚的一层沙土。她踩在小红马的背上向里头窥探了一阵,没看到人影。

    初春的晚上,夜风吹来仍颇有凉意,小枫裹紧了袍子,一路往城外跑去。高大的沙丘展眼可见,如同巨大的天神石像耸立在夜空下。远处传来伯劳的鸣叫声,小枫抬起头张望。人常说东飞伯劳西飞燕,不及黄泉不相见,殊不知这世上多的是左右为难,相见不见皆是错。

    西边已经有一颗明亮的大星升起来,天空是深紫色的,就像是葡萄冻子一般。风吹得芨芨草沙沙作响,小红马踏着芨芨草走近沙丘。那上头渐渐有一人一马的影子显现出来,似乎等待已久。

    “小公主,你可算来啦,我等你等的花都谢了。”

    小枫飞身下了马,那人听见了响动便转过身来,冲她招了招手,正是李承鄞。他穿着西凉的袍子,像所有西凉的勇士一般,背上还背着一张弓——那是在揭硕跟赫失比试之后,大单于赐给他的铁弓。

    “……辛苦太子殿下陪我演了这么一出上好的戏文,只是面具戴得久了,不累么?”小枫并不过去,只站在原地,唇边有凉薄似雪的笑意弥漫,“说什么你是中原的顾五郎,父亲是茶庄的主人,母亲是寻常的主妇,外祖父是个种茶叶的农人……怎么,你们中原皇室已经沦落到经商贩茶为生了?”

    李承鄞喉间突地溢出一丝轻笑,他起身走到小枫面前,俯了俯身,道:“小公主,你真得生气啦?”

    小枫恨恨地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我才不会为了一个骗子生气呢!你这样的人若是到了我阿翁面前,他准会将你五花大绑,绑在马尾巴上,在沙漠里拖行三百里,让你体无完肤还不能断气!”

    “小公主,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心狠,动不动就吓唬人呢?”李承鄞假装害怕,可那眼中的趣味出卖了他,“我远道而来,就是为了来见你。本想逗逗你,谁知道我一说你就信了。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会骗你的,你不要什么人都信,我是在教你,不要随意轻信旁人的话,否则你以后可就吃亏了。”

    那我还要谢谢您嘞?小枫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真想把他的心扒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的。看来说谎能到李承鄞这个模样也是一种本事,到现在还脸不红气不喘的。

    她将李承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怒极反笑:“如你所说,顾五郎说得每一句话,我都不应该相信喽?那你这个远道而来的□□太子,所说的话就更不值得相信了。那你就走的越远越好,我就当你回中原行商,再也不回来了。”

    李承鄞看着小枫的气鼓鼓的样子,叹了口气,哀声道:“小公主,你别生气了,其实呀,我们家里还不如商人呢。我的父亲一年三百六十日都要为了整个国家忙碌,想着百姓,想着朝廷,想着打仗,想着富国强兵……我的母亲呢,每天都要面对一群莺莺燕燕和心思各异的儿女……”

    你的母亲不是早就下了黄泉路?现在的那个,你根本就一心想杀了她吧?小枫在心底里默默吐槽,撇撇嘴道:“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你大老远到西凉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么?”李承鄞笑了一笑,蓦然伸手去摸她的脸颊,“我呀,是来跟西凉的小公主相亲的。我的父皇为我定下了婚约,我却不知道未来的妻子品性如何,这才千里迢迢地过来找你。按照我们中原的习俗,有婚约的男女在成婚之前是不能私下见面的,所以我说自己是顾五郎。如今我既然瞧中了你,自然要三书六礼,敲锣打鼓地将你娶回去。”

    老娘信你个仙人板板。

    小枫一转头躲开他的爪子,啐道:“别动手动脚的,我可没答应要嫁给你。”

    李承鄞也不恼,笑眯眯地提醒道:“那可不成,这婚约是你自己答应的。也是你自己一遍一遍地跟我说,你要嫁给中原的太子。何况我如约杀了白眼狼王,当时西凉王不是说,这是铁尔格达大单于的谕旨,要想娶你,就要杀了白眼狼王,谁也不能违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似很真诚,就是表情太欠扁了。小枫当然知道在这种事上说不过他,也不想过于纠结这些既定的事实,遂道:“好了,我今天不想再说这些事。”你错开李承鄞的肩膀,坐在沙丘上,“你先前讲的那个小王子的故事还没有结尾,我想听结尾。”

    李承鄞垂眸浅笑,也在她身边坐下来,说道:“礼尚往来,你可得把那出戏文的结局告诉我才成,不许再托赖。”

    “那要我听得高兴了才行。”小枫道。

    “小公主呀,你可真是……”李承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吁了一声,娓娓道来:“上回说到那个小王子终于当了太子,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王后提防着他,国王呢,也给小王子出了一个难题。国王说,你既然是储君,那么就应该为天下臣民做一个表率。国王将小王子派到一个地方,让他去完成一件几乎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

    “是什么样的事呢?”小枫很是给面子地追问道,“他失败了么?”

    李承鄞忽然面色一滞,眼中风云变幻,须臾方对着她轻佻地眨了眨眼,道:“那国王呀,也像我父皇一样,给小王子定了一位其他国家的小公主做妻子。但是国王要他隐瞒身份,去接近小公主,如果小公主能在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时候爱上他,就算成功。后来嘛……”他凑近小枫耳际,哑了嗓音,“小王子便像我一样,成功得到了小公主的芳心,从此琴瑟和谐,永不分离。”

    小枫微挑了眉,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地给了李承鄞一个肘击:“你可没有小王子那样的好命,你若是娶了我,莫说琴瑟和谐,鸡飞狗跳还差不多。”

    “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为夫不会嫌弃你的。”李承鄞揉着痛处笑道。

    你才是狗,李老狗!

    小枫踹了他一脚,挪远了些,很怕他脏了自己的眼。要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个模样的李老狗可不多见,还是不要太打击他的好。

    斜月西沉,星子黯淡,夜色仿佛更加浓烈。李承鄞笑了一阵,才想起来一件事:“小公主,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出戏文的结局了吧?”

    小枫静默片刻,沉吟道:“好吧。”她拧开了酒囊,灌了一大口马奶酒,缓缓地说:“其实那对男女自忘川归来后,又阴差阳错,再次相遇并结为夫妇,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但后来女子因意外和恢复了记忆,想起了家人的死因,不愿再与男子亲近。仍旧失忆的男子误以为女子移情,将她禁在家中。女子千方百计逃出来后,当着男子的面跳崖自尽。男子这才想起一切,后来……”

    “他也跳崖殉情了?”李承鄞追问道。

    小枫轻轻嗤笑,摇了摇头,“没有。男子虽然伤情,却也在多年后娶妻生子。他怀念了亡妻多年,不愿承认她已死去,骗自己她只是因为生气而出走……数十年后,他重新回到了忘川,纵身跃下,却再不能忘记故人。天神惩罚了他,让他郁郁而终。”

    天神对人的惩罚,从来不是忘记,而是永远记得。或许是那一点执着,小枫迫切地想让李承鄞记住这个故事,仿佛这样,那惩罚中便包括了他。

    她掏出白天李承鄞送来的那支骨笛,缓缓吹起一首《西州曲》,笛声凄厉,无论哀伤或怨恨都尖锐得令人痛心。

    曲终人散,已是夜深,小枫跨上小红马准备回王宫。李承鄞追在后面,扬声笑问:“小公主,你还没说,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呢?”

    这不知是李承鄞第几次这样问她了,可是小枫却头一次回过头来,给了他准话:“我自然是要嫁给你的。”没有愿意不愿意,她终究要嫁给李承鄞。

    李承鄞却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答案,追着问她:“小公主,你这算什么回答呢?你到底喜欢不喜欢……”

    后面的话,小枫都没有听见了,她夹紧马腹奔回了王城之中,顾不得李承鄞的呼声。这世间的一切,只有命是属于自己的。她很想告诉李承鄞,你其实很容易让小姑娘一见钟情,可惜老娘惜命,真的不敢喜欢你。

    与李承鄞的西凉婚礼,在半个月后举行。西凉的婚俗隆重而简单,王宫里宰杀了无数只肥羊,处处美酒飘香。祭司唱着喜气洋洋的赞歌,小枫身穿大阏氏缝制的嫁衣,与李承鄞携手踏着红毡,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台。

    白眼狼王的头颅被供奉在高台上,作为婚礼上祭祀天神的祭品。西凉王和大阏氏站在一旁,注视着他们,眼中有泪水准备随时夺眶而出。

    按照婚礼的仪式,新人在天神的见证下互换腰带,便是礼成,意义大概相当于现代人交换戒指。在大祭司的催促下,小枫慢吞吞地解开腰带,抬头一看:靠,这李老狗可真特么好看。如果忽略人品和生命安全的话,她倒也不吃亏。

    她倾身去将腰带缠在李承鄞的腰上,上面累累缀缀镶满了珊瑚与珠玉。她跟李承鄞的腰围自然是不一样的,小枫故意使坏,狠狠地勒紧还打了个蝴蝶结。李承鄞倒抽了一口凉气,按住她作怪的手,然后将自己的腰带给她缠上去,顺便不服输地在她身上揩了把油。

    你妹的快来拦着我否则老子要杀人了啊啊啊!

    然而不会有人来拦着她,她也不会真得去杀人。婚礼仪式完毕,成群的舞女和歌女围着高台唱歌跳舞,烤羊在火上“滋滋”地响着,奴隶们献上马奶和美酒,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小枫一眼扫过去,只见中原使团的人群中有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握紧了拳头向高台上望着。她很快猜出了他的身份——那是顾剑。他这算是不甘心么?小枫不敢确定。只不过他现在来这里有毛用?好像他多么忍辱负重苦大仇深似的。

    “你在看什么?”李承鄞好奇地拍了拍她的手。

    “……看有没有人会来抢亲。”小枫面不改色心不跳,理直气壮道:“戏文上一般都写,乡里恶霸强娶良家女子,或者纨绔公子跟才貌双全的小姐成亲,就会有英武不凡的勇士不畏万难来抢亲。”

    “你!……”李承鄞拢了拢箍在她腰上的手,咬牙切齿道:“别看了,除了我,不会有人想娶你的。你放心,中原很好,有萤火虫,有漂亮的小鸟,有很好看的花,有精巧的房子,你会喜欢中原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侍卫匆匆忙忙地跑上高台,奔到了西凉王面前。当然不是真的有人来抢亲了,而是大单于得知小枫成婚,派了赫失与阿渡来观礼——阿渡和一名叫丹卓的西凉医女,会作为她的贴身侍女,陪她一起到中原去。大单于还送来了许多礼物,给她做嫁妆。

    除此以外,大阏氏也精心准备了几十辆车的嫁妆,生怕她被中原的人瞧不起。西凉王还派了两千骑兵,与李承鄞的东宫卫队一起,护送他们去安西都护府,然后这些骑兵就会离开。从安西都护府到上京,便是中原的军队一路护送了。

    为了赶上中原太常太卜拟订的吉日,小枫再不能在西凉多加停留,婚礼的次日,她便换上了中原送来的火红嫁衣,乘着马轿缓缓东行。

    按照中原的规矩,未婚夫妇是不能够在婚前见面的,所以小枫暂时看不到李承鄞。阿渡很开心——准确的说看不见李承鄞的时候她都是开心的。她会在营地驻扎时偷溜出去,给小枫打来马鹿和羚羊尝鲜。丹卓则负责她的衣食起居,生怕“狡诈的中原人”做什么手脚。

    她不想多费口舌,告诉丹卓这才哪儿到哪儿,到了上京城,进了东宫,多的是防不胜防。困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小枫的生活百无聊赖。闲暇之时,她突然开始期待,期待李承鄞能够多多地喜欢她一点,这样,她的余生或许可以不必过得太辛苦。

    但她知道,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七年,已经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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