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晨露微凉,小枫赖在床上不肯起来,阿渡和丹卓都拿她没办法,最后还是永娘拖她起来梳洗打扮。承晖殿轩敞空旷,细细的凉风便顺着那开了一半的棂花槅扇长窗透进来,奉送上东宫最新鲜热乎的八卦。
“不得了啦!”
“太子和太子妃终于撕破脸皮了,在赵良娣入东宫一个月后,太子总算受不了太子妃这个蛮夷之女,两人在承晖殿大吵了一架!”
“听说是太子妃克扣赵良娣的吃穿用度,被太子殿下知道了,这才上门问罪的!”
“赵良娣入宫以后便是专房之宠,太子妃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怎么能忍过去?本来这婚事就是皇上为了施恩于那西凉国主才定下的,否则这太子妃之位早就是赵良娣的……”
这样窸窸窣窣的传言,往往是东宫宫人们平日里最丰富的谈资。永娘正往她鬓上插那红翡滴珠凤头钗,闻言手上便歪了一歪。她觑着小枫的脸色,沉声道:“太子妃息怒,都是奴婢没有管束好这些小蹄子。”
“我生什么气?她们这般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我只是觉得可怜。”小枫轻声一叹,心头涌起昨夜的回忆。
往前推上几个时辰,永娘等人还在殿外焦急地等待着,几重隔音甚好的门挡着,她们听不清细节,只有李承鄞和小枫偶尔冒出来两句“粗蛮”、“诬陷”等对骂之语。阿渡不会说话,握紧了金错刀气势汹汹地站在墙边,那眼神简直要把门给穿透了。
丹卓到底比她沉得住气,用蹩脚的中原官话问永娘:“太子吵架,打不打人?”
“殿下是圣贤的储君,自然不会伤了太子妃。”永娘虽这般说,但自己也没有底,又加上一句:“为善待西凉,太子殿下应也有些分寸的。你要看好阿渡,万不可擅自闯进去,对殿下不敬。”
承晖殿内,眼看着永娘等人退了出去,李承鄞便踢翻了一个椅子,小枫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平静道:“是要敷衍的,寻常的,还是拔刀相向的?”
李承鄞听罢愣了一瞬,旋即会意地扔了个茶杯过去,冷冷道:“我原当你不过是不懂规矩,本性不坏,岂料你竟敢暗中克扣瑟瑟的用度,实乃其心可诛!”
so,看来要真刀真枪了?小枫往后退了一步,飞也似地冲向床边,途中还不忘摔了个三彩马摆件。她一边在床底下寻摸,一边高声喊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才不知道什么用度克扣!我们西凉女子即便是不喜欢谁,也只会正大光明地过招,根本不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李承鄞看她翻出来两个酒坛子,险些破功,很快又拍桌子:“西凉民风粗犷,民智未开,做出什么下作事也不奇怪!”他走近小枫不由分说地夺过来一坛,在鼻子下嗅了嗅,是新酿的秋露白。
小枫瞪了他一眼,这酒可是她亲手酿的,便宜了这李老狗!她打开封布,用食指蘸取一点酒液舔了舔,才纵声骂道:
“你们中原人最是阴险狡诈,说不定就是你的瑟瑟贼喊捉贼。哼,我们西凉女子便没有这些花花肠子!明面上姐姐妹妹的叫着,背地里只会搬弄是非,恶人先告状!”
“才不是瑟瑟告诉我的!她顾忌你的颜面,什么都没说!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承鄞也举起酒坛喝了一楼,热辣的气息从喉口一路烧到胃里。他忍不住低声赞道:“以前怎么不知你有酿酒的本事?这秋露白是霜重时饮用最佳,如今虽还不到时候,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小枫一边踢凳子,一边翻了个白眼,道:“凡事都要告诉你,可就当真无趣了。”她也猛灌了一大口,才说:“我这两坛子原是留着素日里解馋的,一直藏着,没正经埋进土里。我那殿门前的枫树下还埋着两坛子茱萸酒,才是顶顶好的。”
李承鄞环视四周,将桌上的茶杯茶壶全都拂落在地,化为齑粉。
“既有两坛,那可有我的份?”李承鄞贱兮兮地笑道,“正所谓暖腹茱萸酒,空心枸杞羹,过几日便是重阳佳节,饮来正合时宜。”
“想得美,没你的份。”小枫左右一瞧,已没什么空地了,便在柱子上踹了两脚,“李老五你还知道快重阳了,那茱萸酒是给你老……给父皇做贺礼的,我加了多少好东西进去,自己都没舍得喝呢。”
李承鄞微微一怔,旋即一笑:“你倒有孝心了。东宫库房里有的是奇珍异宝,可是比不上你这亲酿美酒的心意。”
小枫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太子与太子妃不合,传出去本就是我吃亏。若是再没有这点对皇上的孝心,我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你……还算看的清楚。”李承鄞哑然失笑,“不过这都是女儿家的小心思,重阳是大日子,该有的贺礼可不能少。记得让永娘帮你好生预备。”
小枫看了看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翻箱倒柜把收着的牛肉干给李承鄞下酒,“算你有良心,省着点吃,这可是我从西凉带来的。还有,明日我要去库房,将这些碎了花瓶啊,彩马啊,桌椅板凳啊,全都换成新的……”
“看你这心眼小的,活像个管家婆。”李承鄞掐了掐小枫的腮帮子,豪气干云:“只管拿去,反正以后都是你的。只是一样,从今往后,见着赵良娣能避则避,别让她太下不来台就是了。”
“切,我才懒得见她。”小枫看着李承鄞喝酒不停,拦住他道:“你还真当来喝酒的了?一会儿叫永娘闻出酒气怎么说,哪有吵架还一起喝酒的?”
她倏地起身,从妆奁里好不容易找出一盒味儿重的香粉,不由分说地往李承鄞身上扑打。
“嗯,这样便好了,你我大打出手,你沾上我的香粉气不奇怪。好啦,李老五,你可以滚回去找你的瑟瑟了!”
李承鄞脸色铁青,半晌才拂袖而去:“毒妇,再有下次,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来了!……”小枫一边放狠话,一边紧锣密鼓地藏酒坛——可恶的李老狗,说走就走,永娘要是看见酒坛可就不得了了。
“太子妃?”永娘的低唤打断她的思绪,“依您的意思,这几个侍女便不追究了?”
小枫抚了抚鬓角,舒然一笑:“谁说的?……我只说不生气,左右我与太子却是大吵一架。不过宫人私下妄言朝政,该怎么处置,永娘你比我明白吧?”
永娘一愣,“太子妃的意思是……”
“□□与西凉联姻,是为两邦达成秦晋之好,她们先说父皇是为施恩,又揣测圣意,说父皇属意赵良娣为太子妃,这可不是大罪?”小枫摊手道,“中原的律法,我还没背到这么多,该如何处置,就交给你了,不必来回我了。”
“……是,奴婢遵命。”永娘的眼神突然有些复杂,似乎有一种……子女成器的欣慰?她更是赞许地说:“太子妃素来心善,如今总算也能拿起储妃的手腕来,这才是料理宫务之道呢。”
小枫不理,搭着丹卓的手起身,扫视殿内,昨夜的狼藉自然已被收拾干净,只是哪里都空荡荡的,她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道:“新的摆设何时才能布置妥当?可记着,我不喜欢金器,看着俗气,以后少用些。”
永娘笑道:“太子妃放心,奴婢一会儿亲自去盯着她们,午后便能添置一新。”
小枫浅笑着点点头,唉,挥金如土的感觉真是太爽了,容易让人上瘾啊。
余下的几日,小枫除了背诵那几首枪手给写的颂圣诗句,便是见天地去李承鄞的库房搬东西送礼。虽说处置了传闲话的人,太子与太子妃不合的消息还是传入了宫中,皇后先是责骂了李承鄞一通,又着人去罚赵瑟瑟抄写《女则》二十遍,原话是“让她知晓妻妾之分”。
反正结果就是李承鄞又来吵了一架,顺便将她的葡萄冻子搜刮走了一半。
东宫的妃妾之争,就此浮上了水面。似乎也要印证赵良娣宠冠东宫的传言,重阳宫宴当日,李承鄞竟也携了赵良娣盛装出席,小枫站在一侧,纵然那身云霏妆缎织花彩百花飞蝶锦衣裙甚是耀目,落在大多数人眼中,大约还是像个第三者吧。
小枫新作皇家人,对皇室成员认识的不多,不过是跟着李承鄞或者在永娘的提示下行礼,不似赵瑟瑟,她是大将军之女,京城的显贵认识大半,到了这场面也及时从容,似乎遇见每个人都能从善如流地攀谈奉承两句,小枫自愧不如。
拜这场宫宴所赐,小枫见到了据说曾跟李承鄞打过架的忠王的儿子李煦,怎么这货当年下手那么轻,就没把李老狗打报废了呢?还有那个传说中喜欢男人的楚王李承邺,虽说英年早弯,不过他可比李老狗上道儿多了,一口一个“五嫂”叫的贼亲热,小枫看赵瑟瑟听见的时候脸都快绿了……
永宁和珞熙两位公主与她年纪相当,待她也很和善,她们似乎很看不惯赵瑟瑟的模样,小枫也不知道这几位中间发生过什么,也懒得理会。过后永娘还悄悄与她说,永宁公主正闹着要出家,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女人心,海底针。正当妙龄的公主要出家,八成是有了心上人又不能得嫁的缘故?历史上唐朝出家的公主、王妃也不少,是什么特殊的潮流也说不定。
等到宴席开始,小枫环顾四周,但凡已婚的皇子、亲王都是携正妃赴宴,唯独李承鄞是“左拥右抱”,她本来很是怀疑,李承鄞就不怕皇帝怪罪他是宠妾灭妻?可转念一想,李承鄞既然是为了灭掉赵家,皇帝为朝政计肯定也是知情的,否则书中那三年,也不会只有皇后过问,皇帝一言不发了。
这父子俩,心真脏。
小枫如是想着,一个劲儿地剥蟹,吃得比谁都欢。不用花钱吃螃蟹的感觉真是爽啊,前世她再有钱,也大都给家里交手术费了,哪里舍得买螃蟹吃到饱?后来到了西凉,什么都有,可偏偏风沙漫天的,别说螃蟹,鱼都难得吃到,还是风干的。
李承鄞似乎很惊奇于她居然会吃蟹,赵瑟瑟倒是有了嘲笑她的理由。宫中吃蟹都偏好将吃剩的蟹壳拼成图案,以此显示雅趣。小枫可不管这个,蟹壳全都攒成一小堆,还不忘悄悄告诉永娘给阿渡和丹卓拿几个回去。
“太子妃?太子妃?”正是酣畅淋漓时,永娘连声低唤,“太子妃,该您作诗了,大家都等着呢。”
小枫回过神来,果然皇帝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李承鄞亦看着她饶有兴味。她匆忙浣手起身,正欲将那准备好的诗句背出,谁知一旁的赵瑟瑟突然起身,向着皇帝皇后躬身一拜,徐徐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姐姐来自西凉,于诗文上有限,妾身愿先做几首,算是抛砖引玉,为姐姐助兴。”
哦吼?这是唱的哪一出?小枫一时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药,倒是皇后在上头轻轻一笑,说道:“赵良娣是有名的才女,可也留心风头太过,僭越了太子妃。”
“妾身不敢。妾身不过助兴而已,不敢与姐姐争锋。”赵瑟瑟依依而答。
张皇后不喜欢赵瑟瑟,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只是当着这许多人,皇帝不愿意场面太难看,便道:“赵良娣,你就胡诌几首来听便是。”
“妾身遵旨。”
得了皇帝准许,赵瑟瑟便将诗句娓娓道来,她念一首,小枫便皱一皱眉,永娘的脸色也更难看一分——无它,盖因赵瑟瑟念的诗句,与永娘帮她找的枪手所写,一模一样。拢共三首诗念完,赵瑟瑟似乎挑衅地瞥了她一眼,才恭敬地说:“妾身献丑了,望姐姐莫要被妾身的微末才学缚住了,安心施展才是。”
“不错,不错。”皇帝笑着饮了酒,方看向小枫。李承鄞仿佛看出了永娘的异样,也投去探询的目光。
呵呵,呵呵。
小枫目光灼灼地越过李承鄞看向赵瑟瑟,心道:小绿,你是还给我来阴的是吧?我若真做不出来,丢了颜面,你当那猴儿精的两父子猜不出来是你的手笔?让我出洋相,殊不知你才是那唱戏的角儿呢!
不就是背诗么,背谁的诗不是背?她定了定神,撑持起一个完美无瑕的笑容,对着皇帝道:“启禀父皇,儿臣才疏学浅,您可别怪儿臣胡诌了。”她乜一眼赵瑟瑟,朗声念起一首苏东坡的《上元侍宴》:“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
——叮咚,您已达成“文抄公”成就。
好歹也算证明自己真的穿越过一回。
一首绝句念完,赵瑟瑟很明显吃了一惊,李承鄞也有些始料未及。诚然东坡先生是著名词人,写诗上肯定比不过李白之流,况且一首应制诗也看不出什么高深的文采,但应付这样的宫宴肯定是足够了,毕竟哪个皇帝不喜欢拍马屁呢?
“一朵红云捧玉皇……太子妃有心了。”皇后看着皇帝桌子上插着的一捧茱萸,笑盈盈道:“这首诗是太子妃写给皇上的,把皇上比做了玉皇,臣妾可羡慕得紧。”
皇帝浮了一大白,也笑着说:“玫娘是嫉妒朕了。太子妃,给你母后再念一首吧。”
小枫陪着笑,心底里真想骂人——老娘能随口背出一首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么?她略略思忖,东拼西凑来了一首:“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叮咚,您已达成“作诗裁缝”成就。
虽说平仄不通,但勉强押韵,她已经竭尽所能了。曹老先生您别怪,要怪就怪赵小绿。
“哈哈,难为太子妃了。”皇帝向皇后举杯轻笑:“羡慕朕是玉皇,如今你也下瑶台了。”
如此就算蒙混过关了。小枫生怕皇帝皇后再提什么作诗,连忙命人将亲酿的茱萸酒奉上。果如李承鄞所言,皇帝很是喜欢,当场赐下首饰、布匹等时新节礼若干。
至于赵瑟瑟脸色不太好……管她呢,反正有李承鄞去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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