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鄞做好了局,便有足够的自信不会崩盘,这点小枫深信不疑。守在门外与刺客斡旋的阿渡不负众望地带回了作为证据的木牌,据说那是皇后的手令。隔着一道纱帷,影影绰绰地看着两个惯会伪装的人一来一往,嬉笑怒骂皆是戏,不过如此。
好在阿渡只受了一些皮外伤——李承鄞怎样设局,都与她无关。可若他敢连累阿渡的性命,那小枫绝不会轻易揭过。
小枫头上有伤,理所当然地退避“休养”,她不知道李承鄞有没有醒,但他紧紧握着小枫的手不放,尤其听见顾淑妃之死的那节。小枫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几欲崩裂。
可恨之人,往往也有可怜之处呵。
小枫俯首凑近李承鄞耳际,幽幽低叹道:“李老五,别怕啦,等你伤好了,我一定带你去吃米罗酒肆的牛肉,去看鸣玉坊的歌舞。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李承鄞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小枫听见他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便又昏睡过去。
或许是因为没有了她碍事,李承鄞的伤虽然看似凶险,实则却也不致命,只是接连几天昏迷不醒,发着高烧,滴水不能进,连汤药都是撬开牙关,一点点喂进去的。小枫不得不去做做贤妻,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
权当是赔了他当机立断推开自己的恩情,虽然原本就是他的设计。小枫不喜欢哭哭啼啼,遂只是当着皇帝的面做个戏,反正有很多御医守着李承鄞,她更多的时候还是在一旁打下手,比如喂个药盖个被子之类的。
刺杀事件的三日后,皇帝以刺杀太子、谋害淑妃等罪名,下诏废黜皇后,致使朝野震动。皇后的娘家本就极有权势,又是高相的外甥女,便煽动了门下省的官员,准备不附署,反对废黜皇后。
这件蠢事,算是彻底将高相一党打入了死地。一个皇后算什么?李承鄞的目标,远不仅仅是一个深宫无子的妇人那么简单。
自古以来的皇帝若受制于权臣,胜出的往往是皇帝——盖因皇帝富有四海,他可以有很多臣子为他出生入死,权臣却未必能时时刻刻都有人愿意鞍前马后地追随他。
这场仗,早已注定了结局。
第四天黄昏时分,李承鄞终于退烧了,他在夜深时苏醒过来,彼时小枫正枕着他那苍白得没有血色的手呼呼大睡,突然有微凉的触感袭上脸颊。小枫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对上李承鄞布满血丝的眼眸。
小枫讷讷地唤了声,“李老五。”然后眼眶涨涨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靠,劳资终于不用当小寡妇和贤妻良母了啊喂!
“你……别哭啊……”李承鄞竟然手足无措起来,他探出手想要去拭她的眼角,冷不防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你可好好的别动了!我这不是哭,是感动!感动!”小枫忙不迭地把他两手放回原位,一面去喊太医:“来人!殿下醒了!殿下醒了!”
那些太医原本就是守在殿外的,这下子呼啦啦一大群人都进来了,个个喜极而泣,仿佛李承鄞是他们亲爹一样——不,应该说比亲爹还亲爹。亲爹死了他们只需要送终,李承鄞死了他们都得陪葬。
太子醒转,整个东宫都沸腾起来,所有人精神大振。虽说李承鄞伤不至死,可中原不可能有一个长期昏迷不醒的储君,况且这也不是现代,植物人也要吃饭的不是?
太医院的那些人欢腾雀跃,个个都眉开眼笑,宫人们也都像过年似的,奔走相告。御医又重新请脉,斟酌重新写药方,走来走去,嗡嗡像一窝被惊动的蜜蜂。
等到内殿里完全安静下来,已经是后半夜了。内殿深广,远处的烛光映在帐幔之上,一切都仿佛隔着层什么似的,隔着漆黑的夜,隔着寂静的漏声。
小枫打了个呵欠,打趣道:“看吧,你一旦不好了,多少跟着你提心吊胆,以后你可一定要打赏他们。”
李承鄞的眼睛半睁半闭,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轻声说:“你也担心我么?怕我死了?”
“我当然怕你死了。你死了,我就是寡妇了。”小枫一脸“你在说废话”的模样,又补充道:“在我们西凉,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给丈夫的弟弟,像从前的明远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后来才改嫁给我的父王。你们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还讲究从一而终,你如果死了,我就只能一辈子待在国寺里,青灯古佛为国祈福了。”
李承鄞连连咳嗽,无奈道:“你放心,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不会死,你也不用去国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小枫又打了个呵欠,“嗯嗯……那麻烦太子殿下看好自己的命吧。你好好歇歇,我要回去睡觉了……”
“回去做什么。”李承鄞拍了拍床铺,“反正这床够大,况且你不是都睡过了?”
他的表情有些暧昧,近乎于猥琐。小枫翻了个白眼,可她实在是困顿得厉害,便小心翼翼爬上床去,扯了一半李承鄞的被子盖上,沉沉睡去。
翌日晨起,废黜皇后的旨意便已明诏天下,不过据永娘说太皇太后出面安抚,后宫倒还十分安定。因为宫中盛传皇帝废后以后,要立高贵妃为皇后。高贵妃是谁呢?那是高相的亲闺女。外甥女做皇后和女儿做皇后,这是完全不能相比的。
小枫侍奉太子,高相之所以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也正是因为皇帝透露了这个意思。男人呵,一面看不起女人,一面又都喜欢在女人身上作文章。
随着废黜皇后的圣旨,内廷还有一道特别的旨意,是恢复赵瑟瑟的良娣之位,因为她是被皇后冤枉的。
这也就是推翻了卢良娣绝育之案的元凶。赵瑟瑟几乎在出了冷宫后就立刻跑到了丽正殿,在李承鄞身边殷勤侍奉。小枫的使命已经完成,便带着永娘回寝殿去。
秋冬之交,天空干净得没有一块云,只有猎猎风声。她在门外遇见了裴照,他穿着甲胄行礼,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太子妃,外面风冷,您还是回承晖殿吧。殿下这里若有什么事,末将会着人去传讯。”
永娘这个人最是重视礼节,但裴照是李承鄞信重的人,她不好明着阻拦他们交谈。小枫裹了裹身上的氅衣,淡淡笑道:“有劳裴将军。”
回去的路上永娘不住地叹息,连连说道:“可惜。”她是觉得小枫跟李承鄞相好的时间太短了,赵瑟瑟一回来,李承鄞便不会来承晖殿了。
赵瑟瑟重新回到了锦瑟居里,太皇太后觉得她受了委屈,接连颁赐给她好些珍玩,她父亲最近又升了官,巴结她的人更多了。偶尔从锦瑟居外头路过,可以听见那墙内的说笑声、弦管声、歌吹声。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后,宫中传出旨意,将珞熙公主赐婚给裴照。这样的喜事,不知是不是为了冲散废后的阴霾。小枫并不奇怪,毕竟裴照的家世很好,他的母亲就是平南长公主。中原讲究亲上加亲,父子二人皆是驸马,婆媳二人皆是公主,这是难得的美谈。
永娘也笑着说:“裴将军生来就是要当驸马的。”
小枫思来想去,除了作为嫂嫂给珞熙公主添妆,她也送了张从西凉带来陪嫁的宝弓给裴照贺喜。听闻中原人成亲,男方要以箭三放在新房门口,送弓箭倒也应景得很。再说了,宝弓赠英雄嘛。
也就是在名义上是给裴照送贺礼,实际上是暗度陈仓去鸣玉坊转悠玩乐那一天,小枫得知月娘——也就是鸣玉坊的明月姑娘——害了相思病。她当时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皇帝老儿跟一表人才公子哥儿之间的相似度,最后得出结论:月娘应该是恋父情结作祟。
对月娘而言,这绝对不算好事。可她已经钟情于皇帝,才不会管对方是不是骗了她,亦或者她这样的身份,到了宫中会过怎样的日子。
她只能隐晦地提醒月娘,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小枫能做的有限,而且她也最近不能经常出宫了,因为马上就要过新年,宫里有许多大典,今年又没有皇后,很多事情都落在她这个太子妃的身上,譬如内外命妇还要朝觐、赐宴……虽然后宫由高贵妃暂时主持,可她毕竟只是贵妃。
永娘告诉她说,许多人都瞧着元辰大典,猜测皇帝会不会让高贵妃主持。这不是为人子媳该过问的事,反正有李承鄞在,高家也蹦哒不了几天了。她要发愁的是赵瑟瑟跟卢良娣。自打赵瑟瑟复位,卢良娣的日子可不算太好过。要不是顾忌着卢良娣的出身,闹出人命来都不稀奇。
除了东宫里的这些琐事,更要紧的是太皇太后偶染风寒,她这一病不要紧,阖宫上下都紧紧揪着一颗心,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小枫不但要看管着东宫,还要每天到寿宁宫侍奉汤药,然后每每又被太皇太后拉着讨论“开枝散叶”的人生大事。
再比如李承鄞因为打马球的时候受伤,先被皇帝狠骂了一顿,又跟赵瑟瑟吵了一架还打了她一巴掌,赵瑟瑟当下气得哭闹不已,结果……李承鄞已经一连好几日都独宿在正殿中了。
永娘再三劝她去看李承鄞,小枫依旧八风不动——开玩笑,她都忙得焦头烂额了,还哪有心思去哄李承鄞?
谁知李承鄞倒找上门来了。那天晚上下了一点儿小雪,天气太冷,殿里笼了熏笼,蒸得人昏昏欲睡。他带着名内官进来,那人手里捧着个大锦盒,也不知装着些什么。
小枫只穿着寝衣,已经要歇下了,她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李承鄞,只觉得奇怪:“你来干什么?”又来做戏的?
李承鄞扫了一眼周围,见宫娥们都在,突然大声说:“上次你在丽正殿留宿,衣服都被我撕坏了,不是说要我赔你?我很是过意不去,呶,亲自来给你送新衣服了!”
内官毕恭毕敬地跪下对她行礼,将锦盒打开高举过头顶,里面是一件凤穿牡丹的洒金织锦裙,顶上是一对刺绣精美的鸳鸯绦,喜气洋洋盘成同心模样,那颜色叫一喜庆。
小枫一阵怒火攻心,差点儿没被气晕过去。
宫人们有的眼睛望着天,有的望着地,有的死命咬着嘴角,有的紧紧绷着脸,有的大约实在忍不住要笑,所以脸上的皮肉都扭曲了。只有永娘最淡定,可她高高兴兴代小枫谢了恩典,招招手把所有人都带了出去。
“李老五,你是来找茬的?”小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跟赵良娣吵了架,就来找我泄火?”
李承鄞反握住她的手,眯起眼睛:“我是来找你——‘开枝散叶’的。”
“……李老五,你脑子里能不能想些积极健康的事?”小枫捂着额头无奈,“我今天很累,没空跟你吵架。你要是想睡觉我分你一半床,再想别的事你就滚回你的丽正殿,顺便把门关好了!”
李承鄞眉头一挑,忽地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利索道:“睡觉不如睡你。”
……这货是听不懂人话么?小枫张口就要喊阿渡,谁知李承鄞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唇狠狠研磨。小枫无法,只能双手用力推他的胸口,然后听得他闷哼一声,皱着眉放开了她,似乎不适。
“你可真是心狠,谋杀亲夫?”李承鄞倒吸了一口冷气,可还是不肯放下她。
小枫这才意识到大概是碰到了他的伤口,靠,还不是他自己乱发、情?
“知道疼就放我下来,不怕学汉成帝,死在美人榻上?”
“不放。”李承鄞想也不想地说,“唯独你,我这一生都不能放。”
唯独么?或许。可李承鄞,你这一生都不能放的,又何止一个我?小枫浅浅一笑,道:“李老五,你又在演苦肉计?还是叫赵良娣去看吧,我在话本子上看得可多了,你这样的……”
李承鄞停了一停,往前走了两步,倏忽间天旋地转,李承鄞压了她在床,目光灼热如痴恋中的情郎,他说:“小枫,我们生个孩子吧。”
这话他说过许多遍,小枫都听腻了,不由道:“你说的轻松,生孩子,好啊,如果是个女儿,你能保证她不像明远公主一样远嫁和亲么?如果是个儿子,你能保证他无灾无难、一世长安么?”
其实她更想问:你能给我和我的孩子什么呢?皇后之位和江山社稷?除了这两样,小枫真得不知道什么让她高枕无忧。李承鄞的宠与爱,皆不能。
“我能。”
李承鄞凑近她耳际,软声道:“小枫,如果我能保证,那你也爱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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