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剑走得一步三回头,可小枫知道他终究是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李承鄞在某一天发觉自己联络不到顾剑时,还特地来承晖殿旁敲侧击地问过小枫。她回答得也很干脆,如果说从没见过顾剑,李承鄞多半不会信的,索性就说顾剑来找她辞行了,但自西凉以后,他们也只见过这一次面。
李承鄞也许相信了,也许没有信,可他没有再问。他会不会再去追索顾剑的下落,小枫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她能做的不多,到此为止。怀胎的辛苦,早已占据了她全部的心力,东宫的事务大多交给了永娘和卢良娣相宜处置。
至于外派代表,非赵瑟瑟莫属。
十月怀胎,真特么不是人干的事。小枫很佩服大阏氏,在西凉蛮荒之地,还能生了那么多孩子,身体依旧健壮,不像宫里的妃子们,生了个孩子就病怏怏的。一不小心,就会像顾淑妃一样被暗害了。
拜这个肚子所赐,小枫最终还是没能吃到八月十五的螃蟹。
中秋佳节,原该是合宫欢宴,可小枫即将临盆,自然去不得。李承鄞大为可惜,然而总不好太子和太子妃全都不露面,只好陪伴小枫到黄昏,用了晚膳才换了礼服进宫去。
李承鄞走了,就更没什么意思,小枫身子重犯困,靠在厚厚的枕头上不一会儿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沉沉下坠的剧痛将小枫惊醒。她两辈子都是头一回怀孕,但直觉和身下的濡湿感告诉她,怕是要生了。承晖殿里黑压压的,只在角落里才点着些烛光,小枫痛得说不上来话,急中生智,拔了头上的一支玉簪丢到地上。
玉石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好在殿外守着许多宫娥,很快有人发觉响动。有人过来察看她的状况,有人去寻永娘,有人去传御医和稳婆,有人则去找阿渡和丹卓过来。这都是素日永娘领着她们演练过无数次的了,虽然焦急,却也不至慌乱不堪。
不一会儿,殿内就点起了无数的烛火和灯笼,宫娥们搭起一道翡翠花鸟屏风,用来隔开因男女大防不便入内的御医,阿渡握着金错刀守在殿外,丹卓则与稳婆一同在里头,指挥小枫如何用力。
俗话说,实践出真知。小枫通过实践,深刻认识到了生孩子也真特么不是人干的事。
“李老五,都特么怪你!”小枫忍不住爆粗口,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了,拉着丹卓的手就开始控诉,“你特么出去吃喝玩乐,把我一个人扔家里给你生孩子,都怪你……”
丹卓大约听了在偷笑,没回应她,倒是永娘在那里徐徐安抚:“太子妃别怕,奴婢已经着人去宫中禀报了,想必太子殿下很快就会回来了……稳婆说了,您的胎位正,一定能平平安安生产的……”
老子怕什么,老子怕疼!李老狗回来有个毛用,能替老子疼么?
小枫化悲愤为力量,心道等老子生完孩子,非得给李老狗阉了,让他再没事儿乱发情!
这么一生,就折腾到后半夜。小枫是头胎,据说头胎都是生得很费劲的——反正那胡子白花花的老御医是这么说的。也不知道疼了多久,似乎有一双手扯着她的心肝脾肺肾一起用力,将什么东西拽了出去,然后肚子里突然就空荡荡的了。
小枫依稀听见有婴儿的哭声,有人手忙脚乱地准备着什么,然后是永娘在她耳边兴奋地喊着:“生了!生了!太子妃!是个小郡主!”又似乎压低声音吩咐着谁:“你们快去宫中报喜!再问一问太子殿下怎么还没有回来……”
老子拼死拼活地生孩子,这李老狗还没回来?
一闪而过的怒气后,小枫突然觉得有什么异样。半夜都过去了,即便有宫宴,但太子妃生产这样的大事,若叫皇帝知道,皇帝怎么可不能不让李承鄞回来?倘若是遇到了什么阻拦未能禀报,也该有消息传回,永娘会再派人打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一阵生产之后脱力的晕眩袭来,小枫皱了皱眉,攥紧了拳头,用指甲嵌进血肉里的尖锐疼痛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永娘……你告诉我,去宫中报信的人……到底怎么说?”小枫拉住永娘的手,虚弱地问道。
永娘面色一滞,欲言又止。小枫便猜到有些不好,遂问道:“你派去的人……是不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奴婢……”永娘犹豫着道:“太子妃别担心,许是……”
永娘似乎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忽然一阵凉风闯进屏风内,阿渡的金错刀已经出鞘,神色甚是急迫,她推开永娘,指了指东边的窗子,那里敞开了一半透血气,露出一段墙头。
“阿渡,你这是做什么?别让太子妃受了风……”
然后永娘突然就不说话了,目瞪口呆,丹卓随着望过去,也张大了嘴巴。
小枫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她看到浓烟滚滚,一片火光,不由得大是错愕:是走水么?可东宫是什么所在,各处都备着水井,怎可能起了这样一场大火?那么是有人纵火?是谁?
不容她多想,火势已来得极快,一会儿便熊熊烧起来。小枫强要起身,只见阿渡挥刀斩落了什么,“叮”的一响,众人看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一支钢箭。旋即不知从哪里连珠般射来第二支钢箭、第三支钢箭……
承晖殿内顿时乱成一团,御医、宫娥尖叫着四面奔逃,吵得小枫额头疼,那种昏睡感又涌上来。小枫神色一凛,伸手就握住阿渡的金错刀,狠心一划,旋即血流不止。
“太子妃,您这是做什么!”永娘吓了一大跳,连忙从床边拿了一块布给小枫包住伤口。
“没事。永娘,我只能放心你,你和丹卓护好孩子!”小枫定了定神,将床头安枕的一个玉如意摔碎在地上,冷声吩咐众人:“都慌什么?不想死的就给我把所有烛火都熄了!否则等会儿没被烧死,先被箭射死了!”
丹卓一把抱起了襁褓,小小的女婴尚在嗷嗷大哭,小枫鼻头一酸,强迫自己扭过头去,又命道:“去将所有门窗都关上,将柜子桌椅堵住窗口!不想被烧死,就拿着瓶瓶罐罐都去后殿水井里打了水!”
墙外箭密如蝗,将墙头一片片的琉璃瓦射得粉碎,仿佛在檐边下了一场瓦雨。小枫认出那箭是军中的规制,与裴照手下的羽林郎不同!满上京能用这箭,又想要她和她孩子命的人不多——赵家!辅国大将军赵敬禹!
亦是赵瑟瑟的父亲!
李承鄞迟迟不归,报信的人有去无回,东边的大火,军中的箭,赵瑟瑟,赵敬禹……一桩桩一件件,像走马灯一样在小枫的脑海里闪过,从未有过的砭骨之寒从四肢百骸融入骨髓里,她突然有了一个问题:
如今,是否也在李承鄞的计算当中?
院墙外忽然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那是大批士兵经过特有的声音,然后是四起的厮杀声和利器嵌入身体的闷响,无比清晰。须臾后,有人叩响了殿门,高声道:“末将来迟,太子妃恕罪!”
是裴照的声音!
永娘反应过来,让宫娥开了殿门,放裴照进来。他那一身雁翎甲已经染上大片大片的鲜红,腰间的青釭剑也不断滴血。他抬起眼睛来看着小枫,眸子幽暗,窗外流矢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一朵一朵燃起的小火花,可是转瞬即逝。
“有劳……裴将军。”
小枫的声音仿佛来自幽谷。她看一看裴照,忽然有些想笑,问:“李承鄞呢?”
小枫很少会在别人面前直呼李承鄞的名字,尤其永娘还在。可她和丹卓哄着小婴儿,并没有揪着这些。裴照似乎有些惊讶,谨慎回道:“殿下在宫中迎击叛军,无暇分身,故遣末将来此驰援。”
果然。
小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脸看了一眼丹卓怀中的女儿,眉眼不由得软了软。心头一放松,掌心的伤口也无法再让她维持清醒,她终于仰倒在床,陷入了深久的黑暗。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醒来时小枫看见了李承鄞,他仍旧穿着宫宴那日的衣服,只是脱了外裳,大概是因为染了血的缘故,因为小枫在他身上闻到了血气。他似乎不比小枫强到哪里去,下巴上冒着青青的胡渣,眼球里也布满血丝。
“小枫。”
他低声地唤,似有无限欣喜,握着她的手,“辛苦你了……我们真的有了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小娃娃。”
小枫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李承鄞又说:“你放心,不要怕,一切都结束了,再没有人来害你了。我会一直守着你,再也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了。”
李承鄞说,中秋夜辅国大将军赵敬禹谋逆,欲行逼宫之事,还分兵于东宫,想要置小枫于死地,给赵瑟瑟报仇。幸好裴况父子领兵勤王,裴照又及时赶到救了小枫。现在赵家已经伏诛,赵瑟瑟火烧东宫谋害太子妃,亦被赐了毒酒自尽。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大部分是关于朝局的。比如借着月娘家中十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现在高家已经被满门抄斩。高家以前是拥护皇后的势力,皇后被废后,这些人又试图让高贵妃来重新争取后位,赵家更是蠢蠢欲动,这些人从前都曾帮助皇后暗算顾淑妃。
后宫永远重复着这样的勾心斗角与阴谋暗算……李承鄞绸缪了这么多年,总算替他的母亲报了仇,他将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来,他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如此吧?
赵家要做什么,李承鄞不可能不知道。否则裴照为何会来得那样及时?若是裴照本就在东宫附近护卫,那为何赵家的兵马还能顺利进入东宫?
裴照本就是故意放了赵家的人进来。
如果顾剑没有走呢?得知小枫有难,他必定会不顾一切来相救,然后乱军之中,谁会管有没有多死一个来历不明的刺客?
李承鄞是那样聪明,走一步算一百步的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也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小枫想,若她真得死在赵家之手,李承鄞大约会难过那么一阵子,想想他已经派了裴照相救,都是赵家的错,是裴照职责有失,然后呢?东宫还会有新的太子妃,他至多在登上皇位后的暮年,回头想想,悼念一下东宫时候的发妻。
哦,他们没有经历过忘川,没有灭族之恨,大约李承鄞也没有那样爱她爱到骨子里。所以很可能连那些悼念都没有,除了史书工笔,也许偌大上京都没几个人会记得她了。
比起前朝的血雨腥风,小枫的日子更加稀松平常。因为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宫中循例送来了许多赏赐,还在孩子满月时册封了昭阳郡主,赐食邑五千户。永娘等人也被太皇太后赏了一年的俸禄,承晖殿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昭阳,同“朝阳”,象征蒸蒸日上。在上京,昭阳一般作为皇长公主的封号,只有身份特别尊贵而深受皇室成员的喜爱的长公主才能拥有,被封为“昭阳”的(皇)长公主与皇后同一品级,也可能高于皇后,将昭阳赐给郡主作封号这还是头一次。
这道圣旨也与国书一起传给了西凉。她明白,与其说这封号是给她的女儿,倒不如说是给西凉的。反正女儿身是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名号再好再多又能如何?
大阏氏按照西凉的风俗,给小枫送来了许多皮货和珍宝,王公贵胄们送来的贺礼更是数不胜数。小枫将名册都给李承鄞送过去了,让他自己掂对着还礼。皇帝和太皇太后都命人取了许多表字来,却都被李承鄞退了回去。
李承鄞当然很喜欢这个女儿,不愿命名的事让别人代劳。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不出门,最后拟了十个名字来给小枫选。
“就叫宁欢。”
小枫怀里抱着女儿,将李承鄞取的名字都丢了回去,然后笑着哄道:“以后就叫小欢欢好不好呀?不好么?……那叫小宁宁?还是小欢欢好听……”
李承鄞不觉好笑,附和道:“好好好,都听你阿娘的。宁静,欢喜,都是极好的。”他凑上来,也哄道:“小欢欢,小欢欢……你乖乖啊,以后要听你阿娘的话,她要是高兴了,就给你生几个弟弟妹妹陪你玩儿……小欢欢,我们求求阿娘好不好呀?亲亲阿娘好不好呀?……小欢欢不会啊,阿爷教你怎么亲阿娘啊……”
“要生你自己生去!我不生了!再也不生了!你……你你你这么大男人居然撒娇?太恶心了离我远点!李老五,你听到没……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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