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夜幕降临,帐篷里的灯炮亮度很低。门帘掀开的时候带入一阵风,悬吊的灯炮微微晃了晃。

    其他人都躺在地铺上,有的睡了,有的睁着眼。

    乔森在最里面,一套成人的病号服替代了他身上的湿衣服。此时他侧卧着,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单薄的身子紧紧蜷缩,一动不动。

    白纱布缠着他的眼睛,挡住了大半张脸,姚安不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但见他眉头皱着,猜想他或许在做一个不太美好的梦,又或许是知道了不好的事情,在独自痛苦。

    姚安没有打扰他,只是将一个桔子轻轻放在了他的枕头边。

    关于小时候,姚安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她却想起了一些乔森的事情。

    她记得这场洪灾过后,乔森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收养了。那个单身汉出了名的嗜酒成性,脾气火暴,小孩子走过他家门口都要加快脚步。

    那时乔森身上总是带着伤,看起来很可怕,没人愿意与他做朋友。

    当然,他也从不主动接近别人。

    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乔森变坏了。变坏的乔森让姚安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再后来,单身汉死了,他入了狱!

    当年,很多人都在唾骂他,说他是杀人凶手,恩将仇报,听得多了,姚安也觉得他是罪有应得。可如今她回想起聚光灯下的乔森,那个男人有气质,有风度,有理想,有抱负!

    他不坏!

    入夜风轻,吹散了几分炎热。生了锈的旗杆上,鲜艳的红旗飘扬在夜空中。

    姚安坐在旗杆下的台阶上,始终没有等到姚国华和费丹的消息,小姑姚玉真过来催她去睡觉,她乖乖答应,又坐了一会儿,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又忽地愣住了。

    乔森从帐篷里出来了,纱布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不见,双手慌张地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可没走两步又撞上了对面的帐篷,险些摔倒。

    “小心!”

    耳旁响起一道细软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只小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乔森腊月就该满12岁了,比姚安还大半岁,但个头却比她还要矮一些,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

    “你想去哪儿?你的眼睛感染了。”

    乔森抿着唇,没有回答,却第一时间挣开了她的手,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他对她很防备。

    或者,他对所有陌生人都很防备。

    乔森转过身,往前迈了一小步,停下,又往右迈了一步,最后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走,看不见让他十分茫然和不安。

    一阵幽凉的风拂过,乔森身上那套肥大的病号服空空荡荡,衬得他更加瘦弱单薄。

    衣摆长及他的大腿,袖子卷到了手肘处,裤脚也卷了好几转,露出了一双沾满泥垢的赤脚。

    姚安小心地关注着他的举动,做好随时拉他的准备。因为就在乔森的前面不远处,就是一个架起的大锅锅,铁锅里的水正在咕咕地沸腾着。

    然而乔森没有动,他缓缓将双手拢到唇边,吹起了响哨。

    整个灾民安置区,寂静的夜也充斥着悲伤,没有人的心是真正平静的。

    一声一声的哨响穿透夜的宁静。

    突然一颗小石子横飞过来,击中了乔森的腿,哨声骤停。

    不远处传来一声窃笑,姚安闻声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孩正从帐篷里探出脑袋,捂着嘴笑得得意。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着捉弄别人的大概也只有无知的孩子了。

    乔森虽然看不见,但也能猜到是有人在恶作剧。他没有理会,继续吹,就好像这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眼看着那个男孩又从地上捡起了一颗石子,姚安赶紧往前两步,挡在了乔森身边,对乔森说:“你是在找那只狗吗?我知道它在哪儿。”

    姚安说着去拉乔森的手,乔森再一次挣开了。

    乔森紧抿着唇,双手捏住了衣角,右耳侧向刚才拿石子打他的那个男孩的方向。他很敏锐,似乎感应到下一颗石子正在瞄准他。

    姚安意识到,乔森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而如今刚刚失去唯一的亲人,又看不见,导致他现在的安全感几乎为零。

    姚安瞪了那个恶作剧的男孩一眼,男孩冲她吐舌头,做鬼脸,倒是一时间忘了手里的那颗石子。

    姚安对乔森说:“我真的知道那只小狗在哪儿,我带你去。”

    11岁的她声音带着童真的稚嫩,又有几分少女的清柔悦耳,很柔软,也很温暖。

    她再度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一角。也许是抱着能找到狗狗的一线希望,这一次,乔森终于没有再拒绝。

    操场背后的角落里堆放着一堆干柴,姚安白天的时候就偷偷把那只小狗抱了过来,放在干柴旁边的草堆上,还给它端了半碗米饭。

    可当姚安带着乔森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米饭没动,小狗却不见了。

    姚安扒拉两下草堆,又把四周都找了个遍,有些急了:“我白天真的把它放在这里的。”

    她怕乔森认为她是在捉弄他。

    当时那只小狗看起来那么虚弱,她以为它没有力气走动了,可它始终长着脚啊。

    乔森听见女孩四处寻找的动静,也听出她的着急。他再次把手凑到唇边,吹起了响哨,不过两声,便听见不知从何处发出小狗呜鸣的声音。

    姚安也听见了,眼睛顿时一亮:“你听,它在。”

    乔森继续吹,小狗的声音也越来越激动,只是它始终是虚弱的,叫不出铿锵有力的汪汪声,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呜声。

    姚安寻着声,终于发现了小狗的位置,它在干柴下面的空隙里,被两根干柴的枝桠给卡住了,它出不来。

    “它被卡住了。”姚安说着就伸手去解救它。

    乔森在听到狗狗的声音之后,也有些激动,蹲下来想要帮忙,可他毕竟看不见,胡乱摸一通,手背还□□柴枝给划了一道,接着又碰到了一条细软的胳膊。

    姚安知道他心急,笑着安慰他:“我来吧,很快就好了,你放心,它没事。”

    姚安折断几根柴枝,终于把小狗解救了出来,她第一时间就将小狗放在了乔森的怀里。

    乔森在抱到小狗的那一刻,状态有了一些变化,似乎是精神终于找到了依靠,他的手轻轻抚摸着狗狗,整个人都平静了很多。

    狗是最通灵性的,它不停地在乔森的怀里轻轻地蹭着,十分依恋的姿态。

    “它应该是很饿了,可是我给它端的米饭它都没有吃。”姚安说。

    乔森盘腿坐在地上,双手从狗狗的头摸索到它全身,似乎是在检查它是非完好。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有肉吗?”

    这是乔森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还没有进入变声期的男孩,声音还带着丝丝的稚嫩,低低的,问得不确定。

    姚安觉得,哪怕是他自己饿极,恐怕都不会开口,但是为了狗狗,他愿意低头。

    “有有有,我这就去拿,你等着我。”姚安开心极了,跑着去拿肉。

    白色的裙子飘扬在夜风中,她笑了。

    这是他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多年以后,瓢泼大雨的夜晚,乔森打开门,看见姚安蜷缩在他的门边,他抱起瑟瑟发抖的她时,她轻声问“有肉吗”。

    一句话将他们拉回11岁这一年的夏天。于是,所有的一切都释然了。

    于是,乔森情不自禁一遍遍亲吻她苍白的嘴唇,他解开扣子,用他宽阔的胸膛温暖她冰凉的脸颊。

    -

    姚安准备偷偷去拿两块肉的,哪知却撞见了小姑姚玉真,姚玉真见她白色的裙子脏得不像话,便直接拧着她去换衣服。

    姚安知道衣服上那些脏东西都是抱狗狗的时候弄的,她怕乔森等急了,自己抓起另一条米黄色的裙子赶紧换上。可换完小姑也不让她走,非要把她按到床上睡觉。

    “安安,你要听话,你爸妈在前线那么辛苦,不要让他们担心了。”

    姚玉真看起来很疲惫,她的家就在泊州湾,如今家被淹了,肯定不好受,不过好在她逃得也及时,而且她离婚后一直独自居住,家里没其他人。

    姚安此刻再要出去就是添乱了,所以她只好乖乖躺下。可想到乔森和狗狗,内心十分煎熬。

    乔森坐在柴堆旁边,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女孩回来。

    果然,这世上没有几颗心是真的!

    乔森抬起头,后脑勺抵着坚硬的柴木,轻风刮过耳际时,他仿佛听见爷爷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森啊,作业做完么?吃饭啰!蒸了你喜欢的腊鱼。”

    “森啊,你在搞么子还开起灯不睡磕睡,电不要钱哪?”

    “衣服要学到洗,饭要学到煮,哪天我不在了,你各人也吃得到一碗热饭。”

    “你个不听话的娃儿,又跑到江里去游泳,不要命哪?看我不打死你。”

    脑海里浮现出爷爷拿着竹条追他的模样,爷爷的腰已经不直了,蹒跚着脚步,走一段就大喘气,根本就追不上他……

    眼前的纱布湿了一遍又一遍。

    乔森抱紧怀里的狗狗,喃喃地说:“小黑,别离开我。”

    辗转反侧到半夜,姚安终于等到小姑睡着了,她轻手轻脚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临时搭的厨房里,掀开案板上的蒸笼,用小塑料袋装好两块扣肉,便朝着操场背后跑去。

    乔森靠着柴堆一动不动,姚安摇了几下也没摇醒,她察觉到不对,摸了下他的额头,被烫得一惊。

    “遭了,发高烧了!”姚安转身准备去叫人,却被乔森迷迷糊糊抓住了的手,只听他似乎在说什么,于是她凑近了一些。

    听清了他的话,姚安心都痛了。

    这是乔森给她下的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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