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 太子李显在忧惧之中匆忙即位,军政大权尽数落于皇太后手中。
一开始,城门告示之下,每天都有不怕死的文人士子摇头慨叹, 说些什么“新君年轻荏弱,李唐江山落于妇人之手矣”的愤世嫉俗之言, 若是不幸声音大了些,立即就会有酷吏自宫城下冲出,将这群义愤填膺的文人带走。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那扇深邃的城门就像是巨兽大张的嘴, 吞噬了一个又一个支持武氏还政的人。渐渐的,城门下的告示泛黄破损, 人们见之最多叹惋一声,却再无异议之言。
“听那群士人的意思,似乎觉得我与新帝配不上紫宸殿中的位置, 言辞间对庶人李贤多有怀念。”
朝中诸事操劳,武太后的精神不见丝毫颓靡,反而越发容光焕发,接过裴敏递来的折子扫视一眼, 哼笑道,“当初从李贤的马厩中搜出来兵刃铠甲之时, 不是朝臣弹劾他谋逆不轨、致使他被废流放的么?怎的这会儿又想起他的好来了。”
裴敏向来不喜议论这些,只委婉道:“世人皆以为得不到的才最好,归根结底, 贪得无厌罢了。”
“巴州那边,是该派个人去瞧瞧了。”武太后的目光轻轻扫过裴敏,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心下了然,徐徐道,“敏儿冬日体虚,这劳心劳神的活儿就交给旁人去做罢,这长安到底还需要你替我稳住风向。再有谣言作乱者,可先杀后奏!”
去巴州监视废太子,弄不好就是个遗臭万年的罪名。若放在两年前,裴敏并不在乎自己手上沾染多少鲜血,身上背负了多少污名,但如今有了贺兰慎,她便也变得惜名惜命起来。
武后既是将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交给了别的酷吏,她自然乐得清闲,不动声色道:“臣,谨遵天后旨意!”
今年的冬天格外萧瑟,因先帝崩殂的缘故,天下服丧,即便是临近新年也未曾有什么热闹,街旁的灯笼换成了白色,连平康里的销金窟都罢了歌舞丝竹,宫城外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裴敏近来替武后肃清异己,着实花费了不少心神,此时凄雨蒙蒙,她并未带伞,只想独自清净须臾,便抬手遮在眉前于绒毛细雨中漫步。
新帝登基,边防战事大捷,按例贺兰慎已在回京述职的路上了,不知能否在除夕前赶回来见上他一面……
正想着,她忽然发现光宅坊间的宫墙之下站着一位执着青伞的戎服青年。
青年将伞打的很低,几乎遮住了脸庞,未束幞头,胸前两缕柔软的长发垂下,在风中微微飘动。绵绵冬雨弥漫,他执着青伞,一身素袍衬着暗色的宫墙,湿润如画,光是一个站姿就已是风华无限。
裴敏思绪恍惚,并不曾留意太多,只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匆匆一瞥,随后顿住了脚步。
她看到了青年腰间别着的金刀。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住。
呼吸蓦地一窒,裴敏连连倒退两步,走到青年面前站稳,侧首从伞檐下打量青年的容颜,眨眨眼,轻声唤道:“……真心?”
青伞轻轻抬起,青年的脸明朗起来。那是一张俊美干净、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庞,唯一不同的是少了几分少年的冷峻青涩,多了几分沉静内敛的风华,如同一块打磨温润的璞玉。
“真的是你啊!”裴敏的眼睛霎时明亮,如阴霾散尽。
“嗯,是我。”贺兰慎定定地望着她,嘴角的弧度克制内敛,眼中却是一派汹涌的深沉。
“你好像又长高了些,身形也厚实了不少,我险些没认出你来!”裴敏伸指抚了抚他眼尾那颗漂亮的朱砂小痣,像是确认什么般,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你何时到长安的?奇怪,为何我竟不知?”
贺兰慎没说自己特意知会了朱雀,让他暂时瞒下自己归京的情报,一则是避免朝中党派闻讯谒见,难于应付;二则也是他自己的一点私心,想给裴敏一个惊喜。
方才从宫中面见新君出来,听闻裴敏也在大明宫,便专程在宫墙下等她。
“一年零三个月了。”贺兰慎嗓音低沉,压抑了太多的情绪。
宫城之外,眼线众多,裴敏只得按捺住想要抱抱‘小和尚’的冲动,眯眼笑着道:“是啊,一年多了,你头发都这么长啦!”
天青冷雨,云墨低垂,裴敏背映着长长的宫道,眸子也像是浸透了雨水般湿润明亮。贺兰慎情不自禁地倾斜了伞檐,将她整个儿笼罩其中,自己的半边身子却暴露在细雨之中。
贺兰慎发丝上沾着细雨,嘴角扬起一个内敛好看的弧度,低声道:“裴司使,带我回家。”
马车就停在凤凰门外,裴敏并没有送贺兰慎回永乐里,而是径直去了崇仁坊净莲司官邸。
两人并肩进门,穿过前院和中庭,转过回廊,径直朝寝舍走去。
下雨天,吏员们多半在正堂或书楼坐着,一路上撞见的下属并不多,唯有中途遇着沙迦,这波斯人提着一壶老酒,瞪大眼盯了贺兰慎许久,方夸张叫唤道:“贺兰大人!你你你……你长头发啦!”
沙迦是个大嗓门,不到一刻钟,净莲司里十之□□都知道贺兰慎刚到长安就被裴司使拐进闺房了!
裴敏的寝房很是宽敞,分内外两间,外间有个小茶室,可做招待亲眷之用。裴敏按着贺兰慎的肩头让他坐下,又将一壶青梅酒置于小炉上温煮,这才瞥眼望着门口叠罗汉似的一排脑袋,凉凉道:“看够了么?”
门外,靳余在下,沙迦的脑袋叠在靳余上,王止的脑袋叠在沙迦上,朱雀在最上。感受到裴敏语气中的逐客之意,这群看热闹不嫌大的下属一窝蜂散了,还体贴地掩上房门,纷纷道:“二位大人忙,小的们这就散了!”
“保证方圆半里内无人打搅!”沙迦坏笑着补充一句。
裴敏懒得理他们,斟了杯温好的青梅酒递到贺兰慎手中,道:“这雨冷得慌,喝杯酒去去寒。”
贺兰慎顺从接过,正欲饮,裴敏又按住他的手,笑着打趣道:“你酒量好些了?若醉了念经,我是受不住的。”
她的指尖冰冷,贺兰慎蹙眉,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焐热,另一只手端起酒盏饮尽,道:“无碍。”
裴敏被他握住了手,暖意顺着指尖攀爬,淌遍四肢。两人的相处温馨自然,仿佛从未分离过,举手投足间默契无比。
她以指尖不老实地挠着贺兰慎的掌心,撑着下巴望着面前这个墨发垂胸的俊美青年,新奇道:“我明明是第一次见你长发的样子,却好像早就见过了般,无丝毫生疏陌生之感”
贺兰慎垂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深重的阴影,迟疑道:“和尚还俗蓄发,是否很奇怪?”
裴敏摇头,捏了捏他垂下的发丝,笑着说:“你这模样少了几分禁欲圣洁,多了几分清俊贵气,也是极为俊俏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的小郎君,怎样都好看。”
贺兰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与她五指相扣。
冬雨绵密静谧,室内暖香无比。
裴敏的视线落在贺兰慎洇湿的肩头,起身道:“真心,你的衣裳湿了,脱下罢。”
说罢,她倾身去解贺兰慎腰间的蹀躞带。
贺兰慎下意识要躲,然而裴敏却是不依,指尖勾住他的腰带将他后仰的身形拉回,欺身道:“一年多过去了,还是这般害羞?”
“不是,我……”贺兰慎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终是放弃抵抗,任由裴敏胡作非为。
炉上的水还沸着,香炉中一线乳白晕散,不知是谁先吻住了谁的唇,一年多的思念和爱意如干柴烈火,如洪水宣泄决堤,霎时一发不可收拾。
虽说是裴敏先撩拨的,但在吻技这种事上,显然是贺兰慎占据上风。这小子动了情后根本判若两人,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只是肆意地侵占掠夺,令人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裴敏差点‘死’在他怀里。
她的幞头帽没了,乌发披散满肩,贺兰慎的衣裳亦是被剥了大半,只剩下一件纯白的里衣。他撑臂看着躺在身下的裴敏,按住她试图宽解自己最后一件衣裳的手,轻声制止道:“不可以。”
裴敏眉尖一跳,哭笑不得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不可以?”
贺兰慎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带着歉意道:“下次。”
裴敏躺在柔软宽敞的榻上,伸手捧着贺兰慎轮廓分明的脸颊,望了他许久,咬着唇低低一笑。
贺兰慎莫名,低哑问道:“敏儿笑甚?”
“没什么。”裴敏抚着他的眉眼,呼吸缱绻,眼中的情动渐渐散去,轻声道,“真心,你睡会罢。”
贺兰慎没有应允,望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道:“你生气了?”
犹疑片刻,他下定决心似的,带着近乎虔诚的献祭,于耳畔低哑道:“你要……也可以,但不要脱衣。”
裴敏愕然。
半晌,她无奈地捏了捏贺兰慎发烫的耳朵,翻身将贺兰慎压在身下,两人顷刻间调转身形,一如永淳元年初见那夜。
裴敏用指腹抚了抚他眼底的暗青疲色,失笑道:“说什么呢?第一次见你如此疲惫,几天没睡觉了?”
她看出来了。
贺兰慎喉结滑动,望着她自肩头披散的秀发,喑哑诚实道:“三天,要赶在期限内归京面圣。”
所以他几乎不眠不休,日夜兼程才赶回长安,面圣完来不及歇息片刻,便又赶去见她。
闻言,裴敏随手将被褥抖开盖在他身上,踢了靴子与他一同并排躺着,道:“睡罢,我陪你。”
短暂的诧异过后,贺兰慎并未合眼,只是睁着一双淡漠通透的眼睛望着她。
裴敏侧躺,曲肘撑着脑袋,乌发如妖,低低笑道:“别看了,我没生气。本司使虽然垂涎你的美色已久,但也并非急于这一时,何况少将军年富力强,还怕没有用武之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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