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小说:不驯之臣 作者:布丁琉璃
    自贞观之治以来,盛世开辟,河清海晏。

    太宗之后,如今的天皇陛下小心翼翼扛起了江山重担,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平突厥,灭高句丽,将大唐疆土一扩再扩,四海之内皆以大唐为荣。

    只是如今大唐的江山,已有一半是武后的天下了。

    武后麾下党羽众多,若论谁最能激起群臣之愤,朝中十之八九都会推举净莲司的裴司使,并狠狠啐上一声:“此女外戚党羽,目无纲法!张扬恣睢,睚眦必报!当属恶吏之首!”

    对此,裴敏本人回应:“呸!”

    坊间关于这位裴司使的传言可不少,有人说,裴敏当年为求苟活,是用父兄的命换了自己锦绣前程;有人说她面容丑恶,粗犷如夜叉降世……

    但较为统一的说法是,她统领的“净莲司”名义上是为天子效力,实则为天后所用,专管清理门户及告密缉查之职,受尽唾骂,故而裴敏难免也被打上了‘阴沟老鼠’‘贪生怕死’的烙印,为世人不齿。

    ……

    正是新春元日,长安城的天气好得出奇,无风无雪,日光和煦,市坊间文士子、妇人胡人往来不绝,新年的气氛也格外浓烈些。

    沿着崇仁坊往里走,可见一阴森半旧的府衙兀立,这便是为天后效忠的净莲司。

    此时,这司的主人正裹着一条灰白色的兽皮褥子,只露出一张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来,躺在木马似的老爷椅上摇来摇去,手里拿着的,正是下属们从隔壁坊间撕下来的“裴司使辟邪像”。

    画像上的裴司使面容凶煞,秃顶龅牙丑恶如母夜叉,颇有些以恶镇恶、以毒攻毒的意味。

    司监堂执事朱雀观摩着裴敏的脸色,试探问道:“近来坊间对大人颇有诋毁之词,可要暗中惩治一番?”

    其实,裴敏长得并不像夜叉,若单论相貌,她算得上占尽风华。当今天后曾评论:“敏儿皎如皓月,飘若回雪,恣意不羁有惊鸿之态。”短短数言,已是对她皮囊的莫大赞许。

    “这么较真做甚?瞧他们那恨我怕我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也不失为一桩乐事,真见了着我们,一个个都吓得瑟缩如鸡,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竹椅吱呀吱呀,裴敏望着那几张辟邪纸严肃半晌,忽的一笑,兴致勃勃道,“去,把这个粘在大门上,咱们也避避邪。”

    “……”朱雀刚毅的嘴角抽了抽,说:“是。”

    贴完画像,朱雀拿出簿子,向裴敏进行每日例行的汇报:“宰相郝处俊猝死家中,长安风声四起,说郝相之死是净莲司动的手……”

    “郝相那把病怏怏的老骨头,哪里值得净莲司动手?这些流言蜚语恶毒又愚蠢,竟然也有人信,可见长安城的人多半没得脑子,大唐迟早要完。”

    裴敏嗤笑了声,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圈阴影,闭眼示意道,“下一条。”

    朱雀又翻了一页,继续道:“昨夜子时,圣上秘密诏见一少年入宫,赐百金及乌金佩刀,封为四品羽林中郎将,与之相谈甚欢,至丑正方散。”

    裴敏抬起一只眼皮,懒洋洋问道,“秉烛夜谈,礼贤下士……那少年是谁,竟得天子如此青睐?”

    “贺兰慎。”见裴敏疑惑,朱雀提醒道,“六年前云麾将军贺兰庆以投敌叛国罪被抄处,只留下了一条血脉,便是贺兰慎。前不久天子重审旧案为贺兰家昭雪,追封贺兰庆为忠义公,紧接着便诏贺兰氏遗孤回朝。”

    裴敏似乎有点印象。贺兰一族净出自寻死路的蠢货,唯独贺兰庆这一旁支算得上“歹竹出好笋”,一直兢兢业业为大唐守卫边疆,可惜后来出了“叛国”这样的事,祸及子孙……

    如今圣上不计前嫌重用贺兰慎为亲信,不知意欲何为。

    朱雀翻页,念道:“年前,裴行俭大将军受侍中裴炎诬告通敌,入大理寺狱已有月余,朝中各派正在想法子营救,试图争得先机……”

    说这事,还得从去年谈起。

    年过花甲的裴行俭率兵再攻突厥,费尽口舌劝降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立下战功赫赫。率突厥战俘入长安面圣时,裴老将军百般请求圣上:“阿史那伏念等人仰慕我大唐威仪,决意弃暗投明,我朝天子素有容人之量,万望陛下能不计前嫌以大局为重,善待归降战俘!”

    圣上大手一挥,说:“朕知道了,裴卿安心养老罢!”

    说完,转头就将突厥战俘尽数斩杀于市,一个不留。

    裴老将军闻讯,气得几欲呕血!翌日朝会,君臣二人起了嫌隙,吵得不可开交。

    圣上自然骂不过老裴,心里正窝着火,又受小人挑拨,越发觉得裴行俭如此护着阿史那伏念,定是与突厥人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遂一怒之下,以勾结外敌之罪将裴将军丢入了大理寺狱,谁敢劝谏便贬谁。

    “那群伪君子,不过是觊觎裴行俭手中的军权,又舍不得满身富贵施救,拖了一个月也未曾将人救出。”

    裴敏在心里可怜了倒霉的老裴片刻,摆摆手示意:“下一条。”

    正说着,忽闻急促的马蹄声穿街而来。

    一名穿着束腰圆领袍服的女官勒马翻身而下,锦靴踏过司门前石阶,墨色的披风扬起一地枯叶。她径直入了净莲司,拿出腰间令牌一亮,扬声道:“天后口谕,着净莲司使裴敏听令!”

    “哟,穆女史。”裴敏很不走心地打了个招呼,团吧团吧兽毛褥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蚕蛹,虚着艳丽的眼笑道,“看来,咱们又有活儿干啦。”

    【永淳元年,正月初二

    天后密令:抢在众党派动手前将裴行俭将军救出大理寺狱,拉拢这位军中重臣

    任务难度:地字级上】

    穆女史走后,裴敏将密信丢入炭盆中烧尽,叹道:“净莲司做惯了见不得光的事,救人倒是头一遭。”

    “这任务没得缘由。天后想让大理寺放人,搜罗些能证明裴公清白的书信证据,随便找个心腹出面上书都比净莲司方便。”

    一旁,朱雀分析道:“再者,裴老将军乃是军中顶梁柱,圣上不可能杀他,不过是因为被老将军直言谩骂,当众损了龙颜,这才关他入大理寺解解气,也许再过个十天半个月便会放了。”

    裴敏道:“由圣上赦免与被救,并非一回事。天后是想赶在圣上赦免前,卖裴老将军一个人情。如此一来,若是裴行俭知恩识趣,天后在朝中又多了一股势力支持,真真是好算盘。”

    现今情势,天后不能冒险直言进谏,可裴大将军之事拖得越久越寒人心,故而只能行非常之招,不计方法,不计代价,将裴大将军救出。

    朱雀了然,问:“裴将军在大理寺东狱还是西狱?”

    裴敏答道:“不知。”

    “有无接应?”

    “无。”

    有些棘手。

    朱雀眉头一皱,低声提醒自家主子:“因郝相之死,圣上对净莲司颇为猜忌,近期也许会借机打压。不如裴司使出城去避避风头,裴公之事就交给属下们去安排施救。”

    “你们不行的,裴行俭这件事不能与大理寺起正面冲突,以免让天子揪住把柄牵连天后。”仅是片刻,裴敏心生一计,“长安城的风越大,才越方便我办事。既是不计后果代价,我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不是说郝处俊是净莲司杀的么?很简单,让大理寺提审我,送我入狱。”

    ……

    永淳元年,正月初三夜。

    此时大理寺狱的最底层,两点油灯在壁上跳跃,昏暗阴冷中,裴敏跪坐在垫了稻草的褥子上,裹着一袭雪白的狐裘,垂首低眉,正纸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

    看在天后的面儿上,相比其他褫衣受刑的罪犯而言,她的待遇已是超常奢华。

    忽的有脚步声缓缓靠近,在阴冷空寂的地牢中显得格外清晰。裴敏顿笔,漫不经心抬眼一瞧,“咦,陈少卿?你也来啦。”

    铁栅栏外站了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穿着绯色官服、腰挂银鱼袋的年轻男子,正是大理寺少卿陈若鸿。他面容周正,剑眉凤眼,两点油灯的火光掠在他的眼中,叫人看不透喜怒。

    见到裴敏在写画,陈若鸿目光一沉,以为她在写认罪书,然而提灯靠近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认罪书,而是张丑不拉几的母夜叉画像,画像旁边还批注两列狷狂的行草,上书:

    【法力无边裴司使,镇宅辟邪保平安】

    陈若鸿的目光霎时变得一言难尽。

    他微微皱眉,沉默了会儿方道:“裴司使在这,倒过得安逸。”

    “尚可,只是这地牢里没有窗,看不到外面的雪景,又孤寂得很。若能让同病相怜的裴老将军来与我做个伴儿,聊聊天,一起痛骂大唐几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裴敏抬眼的样子十分好看,眉形优美不失英气,眼睫纤长,眸如点墨,蕴着惯有的浅浅笑意,却不过是金玉其外,一旦露出张牙舞爪的本性,能让人恨得牙痒痒。

    譬如她此时明明言辞恣睢,偏又装出几分廉价的遗憾来,吹了吹那张画技辣眼的宣纸,“怎奈裴公一生战功赫赫,倒落了个和我这奸吏一样的结果,可见做忠臣也没什么意思。”

    “你在西狱他在东狱,相隔甚远聊不到一块去,且死了这条心罢。”沉吟了会儿,陈若鸿终于问道,“郝处俊之死,真是你们净莲司做的?”

    裴敏捻了捻手上沾染的墨渍,神情散漫,“还没到三司会审的时候呢,陈少卿如此这般,是想以权谋私私审我?”

    陈若鸿眉头皱得更紧些。

    他说:“寻常犯人来此,都会吐露些秘密作为保命的筹码,因为他们知道若是什么都不说,没了敲打的价值,只会死得更快。”

    裴敏慢吞吞道:“你都说了,那是‘寻常犯人’。可我不是寻常人,只要我想走,大理寺困不住我。”

    “既如此,等着瞧。”陈若鸿回以冷嗤,吩咐身后狱丞道,“明日会审前,恐净莲司的那群疯狗会来劫狱,务必加派人手看管好她,一只苍蝇也别放进来!”

    狱丞领命称“喏”。

    亥时,裴敏在狱中伸臂撑腰,活络筋骨。

    众狱吏:“假意放松,裴司使定有阴谋!”

    子时,裴敏打着哈欠,趴在案几上瞌睡。

    众狱吏:“故弄玄虚,裴司使定有阴谋!”

    寅时,大家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松懈下来,守卫之人也哈欠连天,靠着墙打盹儿。

    寅正,大理寺被一片鸣锣敲鼓之声惊醒,有人高呼“有刺客”,霎时锣声鼓声,火把通明。大理寺倾巢而动,狱丞率领所有狱吏从四面包抄赶来,一片混乱。

    待众人匆匆赶到的西狱一瞧,不由怔愣。

    只见地牢紧锁,裴敏正懒洋洋坐在垫了稻草的褥子上,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打着哈欠道:“怎么了这是?着急着忙的,搅了人家的美梦。”

    怎么回事?

    狱丞脸色变了几变,转身厉声质问道:“方才谁敲的锣?”

    狱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都说不出来警报最先是谁敲响的。

    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闹剧过后,狱吏们熬了一整夜已疲惫不堪。狱丞心细,并未放松警惕,指着值夜的小队道:“盯紧她,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于是,众人又提刀拿棍,乌拉拉散去,只留下一队人寸步不离地看守。

    裴敏撑着脑袋闭目养神,心里计算着时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牢狱外传来几声闷哼,继而是噗通噗通到底的声响,再睁眼时,那一队狱吏已尽数被打倒在地。

    仅剩的一名狱吏走到栅栏前,阴影在他身上褪去,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正是司监堂执事朱雀。

    朱雀弯腰从昏迷的狱吏腰间寻到钥匙,打开牢门,朝裴敏恭敬道:“属下来晚了,请裴司使恕罪!”

    原来方才的锣鼓声只是为了声东击西,朱雀趁乱潜入大理寺狱吏的队伍之中,轻而易举地寻到了关押裴敏的准确位置。

    裴敏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稻草,闲庭信步般从大开的牢门中走出。

    而与此同时,义宁坊的波斯胡寺上,一名白袍金刀的少年武将迎风挺立,脚踏积雪,背映苍穹,衣袍猎猎,如惊鸿俯瞰长安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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