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宵禁,坊间大门紧闭。
街道空荡无人,深蓝的夜色铺展于眼前,有着与销金窟内迥然不同的寂静安宁。短短二三十丈远的距离,裴敏走得异常艰难,额上疼出一层细汗。
她实在走得痛苦缓慢,约摸着伤势加重了。贺兰慎停下脚步,低声道:“等等。”
说着,他将裴敏换下的衣物包袱交到她怀中,而后朝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蹲下身道:“宵禁后车马不行,我背你。”
道旁的灯笼摇曳,少年的肩背算不得十分宽厚,却挺拔有力。裴敏扶墙单脚站立,身上落着一层晦暗的光,揉了揉鼻尖讪笑道:“倒也不必如此……”
贺兰慎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回首,又重复了一遍:“上来。”
一个走不稳路的瘸子,再拒绝就有些矫情了。裴敏向前,犹疑着趴在他背上,双手松松环过他的脖子,有冷淡的木香萦绕鼻端,那是属于贺兰慎衣襟上的味道。
“其实,你大可以去追突厥人,我在平康里等你们归来便是。”裴敏在他耳畔说。
贺兰慎从鼻中发出一声极浅的闷哼,反手托着她稳稳起身,沉声道:“平康里鱼龙混杂,恐细作狡兔三窟,伺机报复。”
背上有些许颠簸,裴敏气息略微不稳,长长‘哦’了声,望着他干净的脖子和耳垂道:“你倒挺细心的,总让我怀疑你的年纪……对了,你究竟多大?”
贺兰慎呼吸平稳,淡淡道:“净莲司的情报网冠绝大唐,裴司使何必明知故问。”
裴敏笑得花枝乱颤。
属于女子的柔软就贴在背脊上,贺兰慎却无半分狎昵不堪,只停住脚步皱眉道:“莫乱动,当心掉下去。”
“十九岁,出佛门,居高位,当真风华无限。”裴敏伤了腿也不老实,思绪跳脱,忽而又笑着感慨道,“只是你这般施救,算不算破了色戒?”
她对小和尚“破戒”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贺兰慎安然不动,反问道:“裴司使是‘色’?”
裴敏佯做大惊:“我没有色?”
夜风吹来,远处的花香浮动,连星子也仿佛摇摇欲坠,唯有贺兰慎清朗的声线稳稳传来:“色是空,是虚妄,可裴司使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色’,还是不是‘空’?
“听不懂。”话虽如此,可裴敏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止不住嘴角上扬。
她的面色在月光下尤为莹白,没有什么血气,可嘴唇却花瓣鲜艳,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贺兰真心,你可有心仪之人?”
“没有。”
“所以说,佛家的清规戒律最是烦人。”
裴敏低低一笑,漫不经心道:“若一人尚不能爱,如何爱众生?”
她总是有许多标新立异的歪理,叫人认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贺兰慎稳稳走着,剃度干净的鬓角有汗水晶莹,回答:“大爱,不与小爱同。”
裴敏道:“爱不分大小,没有高低。没有七情六欲的‘善’是伪善,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只有爱过恨过,体会众生之苦,方能与之共情……可你们偏偏闭了心、绝了爱,永远都不会明白。”
贺兰慎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在理。
可是,怎样才是才是‘爱’?
这个念头如风过心湖,又起了涟漪。
平康里与崇仁坊之间的夹道旁长了一棵五丈多高的巨大梨树,据说还是开国之初便存在了,此时枝繁花茂,风一吹,落花便如夜雪洋洋洒洒,地上积了一层极厚的梨白。
夜空黛蓝,月色皎洁,梨花飞雪,微凉的花瓣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满身馨香。裴敏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赏过花看过月了,那段英姿勃发、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仿佛还在遥远的前世……
她其实,是有些歆羡贺兰慎的。
“裴司使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寂静中,贺兰慎的声音更为低沉。
裴敏的眸中盛着月光和梨白,笑意依旧,顽劣道:“年少鲁莽,谁没有一点小伤?”
她含糊其辞,贺兰慎识趣地不再追问。
净莲司内,朱雀正取了调令前去各据点收罗一日的情报,谁知一出门,便见金佛般不染尘埃的贺兰慎背着一名襦裙艳丽的女子缓缓走来。
朱雀怔愣,提起手中的灯盏仔细一看,方认出清冷和尚背着的那名妖艳美人正是裴司使,不禁悚然一惊,脑中霎时闪过八百出缠绵跌宕的传奇故事,迎上前协助贺兰慎将裴敏扶进门道,“裴司使怎的这般模样?”
“与突厥人交手了。”贺兰慎一言蔽之,先是打了冷水浸湿帕子覆在她红肿泛紫的脚踝处,吩咐朱雀道,“速请师掌事前来诊治。”
师忘情鬓发松散,打着哈欠前来救场,见面先劈头盖脸将裴敏数落了一通,而后掀开冷敷在她脚踝上的帕子,伸手摸了摸伤处。
裴敏疼得直吸气,告饶道:“师姐轻些,轻些。”
“这会儿知道疼了,逞英雄的时候怎的不见你怕疼?说来也是笑话,一群大男人在,倒还让一个女人出头受伤!”师忘冷冷瞥了一眼贺兰慎等人,倒了药酒在掌心揉化搓热,方硬声道,“万幸没有伤着骨头,忍着点!”
说罢,将药酒推拿至她脚踝和手腕的伤处。
上完药已是后半夜,裴敏冷汗浸透内衫,简直比上刑还难受。她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一旁伫立的贺兰慎一眼,问道:“你不回去歇着?”
贺兰慎道:“今夜不回,等追击突厥人的消息。”
“那成,随你。”裴敏打了个哈欠起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寝房处走去,挥挥手道,“我去睡啦,天塌下来也别叫醒我。”
说着,她上台阶时一个趔趄,贺兰慎向前一步伸手,下意识要扶她。然而裴敏只是歪了歪身子便稳住了,一个人踏着廊下的灯火,朝后院跛足行去。
贺兰慎又平静地收回手,改为摩挲腕上的佛珠,定了定神,大步朝正堂而去。
第二日,辰正。
裴敏瘸着脚姗姗来迟,一进正堂便发现气氛与往日不同。平日里堂中就属沙迦最闹腾,嘻嘻哈哈没个正型,但此时他却愁眉苦脸地趴在案几上。
“哟,怎么啦这是?”裴敏问道,“昨晚功劳太大,在愁银子怎么花?”
“别说了裴司使,事情办砸了,到嘴里的鸭子都飞了。”沙迦皱起浓粗的眉毛,‘唉’了声,“死了五个,跑了两个。”
在此事上,严明倒是与沙迦同仇敌忾,愤懑道:“原是抓了几个活口的,谁知南衙右骁卫冲出来插一脚,明摆着抢功!争执间一时不察,让那几个突厥细作服毒自尽了。”
沙迦道:“那还不是你们羽林卫没用!”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贺兰慎一夜未眠,声音也跟着喑哑几分,沉沉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好在宵禁解禁之前已通知各卫所封锁城门,逃走的那两个必定还在城中”
“对了,我昨夜在拢花阁厢房听了几句突厥话,不太懂,沙迦你给我转译成汉话。”裴敏腿有伤,坐姿越发不羁,斜斜倚着案几将那几句晦涩难懂的突厥语咕哝出来。
“图纸事成……拿到……渡黄河从并州撤退……骨笃禄可汗的马蹄将踏碎……”沙迦根据裴敏的复述断断续续翻译,而后连成石破天惊的一句,“拿到图纸,事成后渡过黄河从并州撤退,阿史那骨笃禄将冲破西北防线长驱南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面面厮觑。
四周一片寂静,沙迦干咳一声,试图活跃气氛:“别这样严肃嘛,大唐盛世,岂是一个小小突厥能攻占的呢?”
“图纸。”贺兰慎目光凝重,缓缓道。
裴敏屈指点着案几边沿,道:“虽不知他们要拿到手的是什么图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对大唐边境必定是个巨大的威胁。”
严明道:“兹事体大,必须即刻上报。”
“上报?你拿什么上报?几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吗?”裴敏冷嗤,“谁会信?”
“我……”严明欲辩无言。
裴敏稍稍坐直身子,朗声道:“地字级任务,司监堂、司狱堂听令。”
沙迦、狄彪,王止、朱雀四人正色,出列躬身。
“司监堂调动一切力量搜寻那突厥逃犯的下落,司狱堂全力缉捕,便是把长安城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两人给我揪出来!”
天色晦暗,云墨低垂,狂风吹落一城花叶,似是暴雨将至。
安排好诸多事宜,大堂内空荡荡的,唯有贺兰慎与裴敏并排而坐。
“我有预感。”裴敏的声音打破沉寂,侧首望着眉头紧锁的贺兰慎,“小和尚,我们的麻烦要来了。”
一语成谶。
四月底,芳菲落尽,天子任老将裴行俭为行军大总管,北上抵抗突厥,收复失地。
然而裴老将军还未出师,便猝然死于家中,长安一夜之间变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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