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定午夜时分出发。
因为担心闹出声响,所以没有骑马,而是徒步走到了山丘之上。
就算是在夏夜,海岛上的夜风也格外具有杀伤力。尤娥萨奇很庆幸自己披了件斗篷出来。
风带走了遮盖星月光芒的薄纱,这是一个十分明亮的夜晚。
一路上他们越过桥梁,穿过杂草丛生的平地和一小片树林。
林中路途坎坷,库丘林走在前面,步伐有意放得很慢,好让她能赶上。
路遇一条小河时,他率先踏上高出水面的石头。
然后稍稍侧过身,向她递出手。
她看见他的侧脸,已经结束的布拉斯纳特的梦,忽然在心中复苏。
未来的那个夜晚,在同一片星空下,十年后的他抱着她走过崎岖的河滩。
没有过多的言语,仅仅是靠在他的胸口聆听他沉稳的心跳声,她就十分满足了。
但现在呢?
林中的风声不及方才穿过平原那样萧索,但仍扰乱了她的心。
胸口那处仿佛开了个洞那样,寒风涌进去,空有寂寥的回响。
……
她把手递到他的手心里,他紧紧握住了。
顿时一怔,脚下没有踩稳,踏进了河水中。
平静的水面碎裂。
倒映在水中如钻石般的星光,璀璨斑斓。
河水比她预想得还要浅,仅没过膝弯。她身子一歪,险些另一只脚也从凹凸不平的石面滑落,却突然被他揽住了腰,硬生生抱了起来。
没有埋怨她“你怎么不小心点”,也没有提醒她“下次注意”。
比起多余的话语,他直接采取了行动。
——如果她走不稳,那么替她走就好了。
这样的思考方式也是一贯的,在未来也是如出一辙。
他平衡感很好,但承受着另一个人的体重,在石上如履平地仍是不大可能。
虽说不会掉下来,但摇晃中可能会引起她的惊慌……
于是他干脆跳入了水中。
这些考虑他都没有说出口,仅用一句“抓紧了哦”替代,就这样一步步迈过了河水。
……
扑通、扑通。
尤娥萨奇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是生命的声音。
还有他的呼吸,身体的热度。
视线由他的胸口向上攀爬,像是用目光抚过每一寸。
肌肉的线条,锁骨的弧度,颈部突出的喉结,下颌线。
——这个人是活生生的。
她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的他是如此真实,简直不像是一个梦中的产物。
刚触及到他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银色耳饰,她的目光忽然回溯到他的颈部。
在那两侧,有两条利器留下的伤痕,血迹早已干涸,但仍显突兀。
……尤娥萨奇知道它们的来历。
库丘林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当天上午和她谈过后,下午就按照她说的那样,在紫衫树下找到了斯卡哈和她两个儿子。
不过与尤娥萨奇料想中的不同,这里的人似乎都没有心平气和谈话的习惯。库丘林更是如此。
想要向斯卡哈证明自己,比起苍白的言语,不如直接行动来得快些。
所以他在母子三人不备之时,从树上一跃而下,用手中的剑指向影之国女王的心口。
而下一秒,丘尔和卡特的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住手。
两兄弟的母亲忽然出声制止。
明明性命收到威胁,她却满不在乎。甚至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那样,眯起那双如宝石般耀眼的双眸,饶有兴趣地笑了。
架在颈部的锋利剑刃割破了少年的皮肤,但他指着女王胸口的剑,却丝毫未动。
俯视着她的红瞳目光澄澈,不见一丝迷惘。
他眼中所见的仅有目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从他的眼睛投射出的,是在年轻的生命中肆意燃烧着的火光。
那是年轻人专属的神情。
在这种火焰的驱使下,坚定不移地冲向终点。
无关信念,无关荣耀,仅仅是朝向终点……这便是全部的意义了。
无意识中,他似乎早已参透了这一点:一切都注定结束。
那么,从一开始便向着结束的方向进发,选择如流星一般璀璨,却又转瞬即逝的的人生……
又有什么不对呢?
生命的方向都朝向终点,最后在无尽的时间流逝中化作虚无。
无论是动植物、人,甚至是神,都无一例外,皆要面对“终结”的那一刻。
少年的双眼中,只有心无旁骛、勇往直前的决意。
这是斯卡哈十分欣赏的品质。
这是一个有趣的孩子,她很想见证他的人生。
所以她说:
“说出你的愿望吧,阿尔斯特的库丘林,只要你说,我便实现你的愿望。”
得到她的承诺后,保持一动不动的少年总算有了动作。
只见他稍稍仰起头,几滴血珠从刀刃处滴落,汇聚成线,染红了他的衣襟。
“我要你收我为徒,把所有武艺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
他说。
死者之国的女王听着,绽开静谧的笑容。
……
两人的对峙结束后,丘尔和卡特就逮住尤娥萨奇,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兄弟俩接龙般地描述完全程,尤娥萨奇像在看网球比赛那样,来回把头转向说话的那一方,听得一愣一愣的。
“……就这样,斯卡哈答应了。”最终卡特说出了故事的结局,但还没有就此结束的意思,而是补上了一句总结,“尤娥萨奇,我不应该插嘴你的事,但还是想劝你一句……库丘林那小子不行,你不要选他。”
丘尔本来喜滋滋地笑着,听到弟弟这么说忽然变了脸色。
“怎么不行了?年纪轻轻就有这份本事,还很有胆量——我都不敢拿剑指斯卡哈的胸口呢!况且他长得也挺俊,尤娥萨奇喜欢不就行了吗。”
“……”
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忽然开始向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站在一旁的尤娥萨奇呆若木鸡。
在她发愣的过程中,丘尔和卡特眼瞅着就要吵起来,一个喊着“尤娥萨奇喜欢就行!你别多管闲事”,另一个嚷道“你懂什么!满脑子肌肉的白痴”……
(……)
(……什、什么情况。)
幸好没过一会儿,卡特就率先反应这种争吵是无济于事。他重新转回当事人尤娥萨奇的方向。
“咳,尤娥萨奇啊……”他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这家伙不适合你。这种人总是在前面跑得太快,要是追着他奔波一辈子,你会很累的,还不如找个能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人。”
“啥?……不是,你误会了,我没那个打算……”尤娥萨奇试图辩解,但却被丘尔的挖苦打断了。
“怎么?卡特,斯卡哈会预言,你现在也会了?”
卡特朝他翻了个白眼:“这种事不用预言都能看出来,谢谢。”
之后又吵了一架,险些打起来。尤娥萨奇几番试图澄清未果后,干脆放弃了。
可没过半个小时,她再次看见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又变回之前那种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模样,开开心心一起出去打猎了。
…………
……
回忆起下午发生的事,在夜风中凌乱的尤娥萨奇长叹一声。
(……不是很懂你们男人。)
两人越过河流后,不出百米便见到不远处光秃秃的山丘,和如白色积雪般的巨石。
夜幕下它与平常并无什么区别,只是被周围黑暗的景色衬托得愈发苍白,再加上月光的映照,倒像是在发光一般。
“就是这里?”
库丘林问道,把她放回地上。
“对。”她点点头,继续向那块石头靠近。
一路上都是库丘林走在前面的,但到了此时,尤娥萨奇却变成了带路的那个。
她快步攀上低矮的山坡,走到那块神秘诡异的巨石前。
尤娥萨奇手脚并用试图爬上去,无奈石面光滑,根本使不上力气。
最后还是被一旁看不过眼的库丘林举上去了。
“谢谢……”
她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没用。
“客气什么。”他又露出爽朗的笑容。
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她忽然想起拉伊曾经提到过:
库米这段时间心情不大好,总是阴云密布的。
有了对比之后,她才知道拉伊说得没错。
那个时候的库丘林,确实心情不大好。
现在,她在年轻了十岁的他脸上看到的,才是他原本的笑容。
如雨后晴空般灿烂而无忧无虑,一瞬间,把她的心照亮了。
而那个时候的他,虽然在面对她时也会微笑,但嘴角勾起的弧度中,似乎掺杂了些许的无奈。
(不过,是为什么呢?……)
当时困扰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如今已经无从得知原因了。
就算询问身旁这个少年,他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他不知道未来的事,两人无法跨越时间的鸿沟对话。
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有那么多想告诉他的话,却只能憋在心里,无法说出口。
想必面对失去了记忆的布拉斯纳特时,他也是此番感受吧?
此时此刻,她终于理解了他那时的无可奈何。
也终于明白,他看向她时目光中隐藏的真意。
……可一切都晚了。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夜晚。
不管是从库丘林那里,还是安格斯那里,她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岩石边苦等了近两个小时,始终不见安格斯的身影。
那块白色的巨石,似乎只是一块平常无奇的自然产物罢了。
斗篷根本无法抵挡空旷处肆意来往的寒风,到最后她全身都冻僵了,趴在石面上宛若一个废人,像在叩门那样用指节轻击石面,一边低声说:
“安格斯,我找你有急事,求求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家……”
库丘林终于看不下去了,把她从石头上提溜下来,背着她回了家。
一路上她长吁短叹,他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惆怅地说:
“诶,你不会懂的……”
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能更失意的样子。
这时的她没有料到,前方还有更加可怕的事在等待着她……
两人按原路返回,走下山丘,穿过树林和树林中的小河,越过桥梁,来到门前……
然后……
门居然开了。
从门缝中露出的昏黄灯光照亮了她的视野,门内的斯卡哈背光站着。
作为影之国城堡的主人,城中的一切变动都被她掌控在手中。
得知尤娥萨奇溜了出去,她便在城门口等着,果然抓了个现行。
“你答应过我的以后再也不去那里的,不是吗?尤娥萨奇。”
身披黑色长袍的女人抱着手臂,漫步踱向她。
“诶呀诶呀……被她发现了,真糟糕啊,尤娥萨奇。”
库丘林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压根没有紧张感,居然转过脸来苦哈哈地冲她笑。
因为手脚冰凉,尤娥萨奇走不动路,所以一路上都是被他背着走回来的。现在也还保持趴在他背上的模样。
像个早恋被教导主任抓住的学生那样,她第一反应是心虚地缩起脖子,把自己藏在了库丘林背后。
可斯卡哈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
虽然她把脸埋起来了,碰不到脸颊,但那冻得通红的耳朵尖还露在外面。
斯卡哈捏住她的耳朵,迫使缩成一团逃避现实的少女抬头看向自己。
在幽暗的火把照亮下,尤娥萨奇睁开眼,看见了一头美丽的凶兽。
她美丽如花瓣的嘴唇张合,吐出的却是令人遍体生寒的话语:
“那么,尤娥萨奇,准备好接受欺骗我的惩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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