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这一刻,【梦】取代了【现实】。
伴随着海量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一阵晕眩的巨浪来袭。
巨大的痛楚在身体中震动。她失去站立的气力,跌坐在原地。
声带在震颤,喉咙几乎鼓胀了起来。
可是却发不出像样的尖叫,而是像濒死的野兽那样,发出阵阵低哑的嘶吼。
悔恨的泪水灼烧眼眶,如纷纷落下的雨点,滴落在浅灰色的地砖上,化作深色的斑点。
……
曾经的她以为,人类说到底也不过是做工更为精细一些的机器。
而灵魂,则是他们在面对无法逃避的毁灭时,聊以自|慰的神圣谎言。
印刻在灵魂上的情感,无论是痛苦还是喜悦,在种种生理功能的影响下,也都是终有一天会泯灭的幻觉,宛如水中虚假的倒影。
……不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烙印在灵魂上的疼痛大概永远都不会消散。
她也不允许它消散。
因为比起那个杀害了孩子性命的男人,她最恨的……
实际上是她自己。
如果在十几年前的决斗中,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男人就好了。
如果那个时候拦住康拉,不让他去阿尔斯特就好了。
如果自己能更谨慎一些,陪着他一起去就好了。
如果……
如果。如果。
非理性的虚拟句式占据了她的脑海。她就这么用无尽的悔意折磨自己。
那个瞬间,她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这个孩子生来就注定要迎来如此残酷的结局,那么……
她宁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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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
发生在学校附近的异常一幕,吸引了来往行人的注意。
身穿睡衣的女人,孤零零地游荡至此。盯着校门口的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跪倒在地,像是在忍受着剧痛那样,低声啜泣。
这样的姿态在旁人的眼里,怎么看都像是个精神病发作的疯子。
“哭得好吓人啊,那边的人……不知道是怎么了?”
“要不要去问问看,说不定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呃,那你去问啊!”
“诶——不要吧,你怎么不去啊……”
“我也有点害怕嘛。要不……先报警吧?”
他们频频投以夹杂了好奇与恐惧的视线,或是小声议论。
但始终没有人敢靠近。
他们远远地打量孤岛上的她,直到一个身穿小学部制服的男孩子走到了她的面前。
“……大姐姐,你还好吗?”
——仿佛从水面传来的声音。
在悔恨中不断下沉的她被唤醒,睁开了眼睛。
同时一股暗流托起她的身体,将她推向水面……
回到现实的瞬间,身体感受到了初春冰冷的空气。她像是从噩梦中忽然苏醒过来那样,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那个……你能听到吗?”
饱含关切的声音再一次从头顶传来。
她缓缓抬起头,一抹温暖的色彩落入眼中……
站在面前的陌生男孩子,发色如同远处渐渐被地平线吞没的夕阳。他的脸上带着十一二岁孩子所特有的单纯神情,坦率的目光其中夹杂了些许的担忧与不安。
……她的孩子也曾处于这个年纪。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孩,想。
但不一样的是,康拉的时光停滞在了十四岁的那一年。
在她的回忆中,他会永远保持少年的模样,不再成长……
她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泪水却止不住地划过脸庞。
要是换作别人,大概早就被她这样的异常举动吓得拔腿逃跑了吧,但眼前的这个男孩子却没有。
见她哭了,他有些慌张地扶住她的肩膀追问:
“请问究竟是怎么了?……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事吗?”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来自外界的温暖传递而来。
透过他,她再次看见了康拉。
那个淘气的孩子,有的时候闯了祸又不肯认错,顽劣的嘴脸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可一看到她气得红了眼眶,他的倔强顿时烟消云散,惊慌失措地连连认错。
“对不起,妈妈,别生气了……”
这样说着,他会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就像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孩正在做的那样。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这段回忆吧,触及到他指尖的温度时……
方才还一直沸腾着的恨意神奇地平息了下来。
而在她松懈下来的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晕眩感趁虚而入——
体力透支的她,精神状态原就岌岌可危。记忆的恢复则又是一次巨大的冲击。
勉强牵系着意识的那根细线终于不堪重负,“啪”地一声,彻底切断了。
忽然降临的漆黑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最后的记忆,是向前倾倒的视野……
以及一个陌生而温暖的环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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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就这样陷入了梦的最深层,失去了一切觉知。
那里并非寂静,而是单纯地失去了一切声音。
那里并非一片漆黑,而是单纯地失去了一切色彩。
那里并非冰冷,只是单纯地失去了一切温度……
假如死后世界存在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
时间这一概念本就模糊。
在没有测量工具的时候,更是如此。
不过当新的梦境开始时,她隐约能够意识到自己睡了很久。
嘈杂的声响在耳畔流动,逐渐变得激烈而真切。
隐约感觉到那声音中有着某种熟悉的东西……是什么呢?
她在内心探寻着答案,沉重的身体缓缓转醒。
知觉随之回归,她的指尖动了动——粗糙而冰冷的感觉传来的同时……
“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锐利的尖叫声,划破了阻隔着她与现实的那层薄膜。
她猛地睁开双眼。
清醒过来的瞬间,她认出了那声音令她感到熟悉的东西——
恐惧。
在眼前上映的,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昏暗的会客大厅。
如待宰的羊群那样,聚集在一起的女性。或年老或年少的面孔上,写着同样恐惧的情绪。
在黑暗中她们一同看向明亮的门口方向,仿佛在台下目睹一场猎奇戏剧的观众。
【不要!不要!】
视线的尽头是一个沐浴在阳光中的女人,挥舞的双手在这样尖叫着。
扮演恶魔的强盗们用无情的利齿与爪子撕破了她衣物,洁白柔软如花瓣那样的身体被摁在粗糙的青石板上。
台下的观众们都预感到了接下来的剧情——蹂|躏、碾碎。
但年老的那些深知自己的无力,年轻的要首先保护好自己怀抱里的孩子,或者只是单纯地没有反抗的勇气。
所以在受害者向她们伸出手,乞求帮助的时候……她们纷纷扭过头,避开了目光。
……仍旧看着那个方向的,唯有刚醒过来的她。
眼前上演着的这一切:女性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凌乱的金发,青紫的伤痕,还有恶魔粗鄙的嬉笑声。
组合在一起,便重新构成了布拉斯纳特的噩梦,撕扯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看着这一切,阴影中她脸上的表情由刚转醒时的木然,向无声的狂乱发展……
恶魔的爪牙还没有伤害到祭品的身体。
——她想。
还没有被侵入,还没有被掠夺,还有希望。
还来得及阻止这个梦。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还来得及!
“——艾默尔!你做什么!”
背后传来制止的警告。一只手捉住了她的袖口。
但除了那绝望的哭诉声,其他的声音都无法传入她的耳朵里。
——这场恶毒的表演必须立刻中止。
只有这个念头霸占了脑海。
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她的思考能力还没恢复,无暇考虑这样冲动的举动会给自己招致怎样的灾难。
她忘记了:她不再是那个所向披靡的女城主,而仅仅只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
别说是帮助别人,她连自保都无能为力。
可在伊芙十几年的记忆里,制止残忍的暴行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还没发现自己的处境已经发生了改变的她,像以前那样抬起手臂,莹蓝色的光芒在指尖闪现。
然后她念出了那个熟悉的单词:
“……Ansuz!”
——下一秒,昏暗的会客厅被橙红的烈焰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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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城堡三百米外的树林中。
“喂喂!瑟坦特,你快看!”
正指挥着其他人准备偷袭的他听见呼唤声,回过头来。
朝着朋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原本一片昏暗的会客厅内摇曳着火光。
守在门口的强盗们慌了神,注意力从身下衣衫凌乱的女性转移到门内。
火势很旺,快速地蔓延,青烟冉冉升起。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诶?怎么起火了?”
身后的一个孩子问。
他也抱有同样的疑问。
不过答案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强盗们忙着控制火势,给了他们发起进攻的好时机。
他们一共十几个人,其中最年长的也不过十一二岁,都是些小孩子,攻击成年人可以说是十分冒险的行为……但他们别无选择。
此时正值秋季,卢赫祭即将到来,为了准备充足的野味,成年男人们一同外出打猎。
强盗们瞅准了这个机会攻破城堡,并将城中的女眷都聚集到会客厅中,打算一并掳走。
他们这群男孩子因为在外面打曲棍球而逃过一劫。等玩够了回到城堡,面临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商量之后,他们决定先派两个人去森林里去通知大人们。然而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要耗费多长的时间。在这不可估量的时间之内会又发生什么变故,更是无法预测的。
所以他们决定,先试着凭自己的力量赶走入侵者们。
因为就算年纪尚小,他们也同样是阿尔斯特的男性,理所当然地肩负着保护故乡的责任。
“就趁现在……走吧!”
发令的是谁并不重要。他们心照不宣地握紧武器,冲向前去。
强盗们正为逐渐扩大的火势苦恼,没料到自己背后的空隙已被盯上,冷不丁地被弹弓射出的石子敲中后脑勺。
骂骂咧咧地回过头去,瞬间便迎上锋利的剑刃——
腹部,颈部,眼窝,心口。
孩子们年纪虽小,但也已经开始接受作为战士的训练,深谙人体脆弱的部分。手里握着的武器就算是缩小版,也有着夺人性命的潜力。
一时间鲜血飞溅。
大概没料到这么快就会有人来解救女人们,因此守着的强盗也不过十几个人,更多的在别处。
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便已大致处理干净。打头的他率先进入到会客厅中,里面的光景如想象中的一样混乱不堪。
等来救援的女人们挤出门口,站在人群逆流之中的他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光景……
被火焰簇拥的客厅正中,强盗中的一员像掐着一只垂死的兔子那样,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拎到半空中。
死命抱着他右手手臂的少女,大概是女孩的姐姐。然而她根本敌不过男人的力气,像一只蝴蝶那样被轻巧地挥开了。
想再次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男人右手握着的短剑扬起,向着女孩的心脏刺去——
为什么偏偏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目睹这一切的他来不及思考答案,身体直接做出了反应,然而比他还快的,是一颗突然飞过的石子。
他知道那是谁射出的——他最好的朋友,他们的配合一向完美。
及时击中强盗的石子先一步制止了暴行。他随后赶到。
如之前那样,强盗转过身来的一瞬间,便是他生命的终结。
短剑自上而下,剖开了腹部。
鲜血涌出,脏了他的手。他看着比自己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慢慢跪倒在地,鲜红的液体在青石板上蔓延,一如他双眸的颜色。
“咳……咳!呜……”
从强盗指缝中滑到地上的小兔子终于得以呼吸,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艾默尔!……”
她的姐姐连忙赶到她身边。
“——干得好!瑟坦特!”他的朋友拉伊在背后兴奋地叫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听到拉伊这句话后,女孩的咳嗽声十分突兀地停下了。
他没怎么放在心上。
当然,现在也不是享受胜利喜悦的时刻。眼看火势渐强,必须尽快地离开火场中心——察觉到这一点的他,向因长时间窒息而浑身瘫软的女孩伸出手,想要搀着她快速撤离……
可却在她抬起头的瞬间,愣住了。
——寒光乍现。
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温顺的兔子。
那双瞪向他的灰蓝色眼眸中,饱含与年龄不符的杀意。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一个女性露出这样狠厉的眼神。
映入眼中的火光也无法溶解的冰冷,那眸光像冰刺那样,直直掼入他的心。
……简直比她刺向他的剑刃,还要锋利。
在强盗倒地的瞬间,她悄悄地将那把差点杀了她的利器藏在袖子里。接着趁他靠近时,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
好在他反应及时,几乎是凭着本能反应握住了剑刃,才避免了肚子开洞的命运。
疼痛从掌心传来,温热黏腻的血液流过指缝,缓缓滴落。
她仍没有解气,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他,两只小小的手一起握紧住与她体格不符的凶器,继续加重力气。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报复的对象……是他呢?
他此前明明没有见过她,更不可能和她结仇。
可她也不像是认错了人,那股怨恨分明是直冲着他来的。
意想不到的袭击,还是来自一个比他还年幼的小女孩……他因震惊而失神。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紧接着,女孩姐姐的惊叫声与拉伊的一声“瑟坦特!”同时响起,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他熟练地按照老师所教导的那样,松开握着剑刃的手,灵活地闪开她继续向前的剑锋,另一只手则绕到她颈后……
稍用力一敲,女孩便恢复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温顺,软软地倒在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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