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题,陆枫被王老师叫去了办公室。
王老师的位子是最好认的。桌上干干净净的,右边摆了本聂鲁达的诗集。
“叫你来是有件事要问。”王老师说,“那篇作文是不是你帮木风,哦,就是陆枫写的?”
这个绰号都传到老师这儿了?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抄作业的事儿。
陆枫顿时不说话了,俩眼珠子左右来回晃。
这时,大眼睛的劣势就显示出来了。
眼睛小,似睁非睁,最容易隐藏情绪。像陆枫这种眼睛大的,黑眼珠子轻微一偏就格外明显,是半点慌都撒不了的。
陆枫有些结巴:“王老师,我是帮他…帮他…”
王老师替他补充:“帮他骗老师?”
“也不是…”陆枫不自觉地挠了挠头,“我们俩是互相…”
王老师:“互相帮助,一起骗老师?”
陆枫尴尬地笑笑,心道:嘿,瞎猫撞见死耗子,您还真猜对了!
王老师突然严肃起来:“其实关于抄不抄作业的道理你们都懂,不是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是从幼儿园开始教的道理。在我的理解里,教育的根本不是传授知识,而是教学生如何独立学习、独立思考,走上社会后,得以独立生存。你们俩,一个做不到独立学习,一个做不到独立思考,未来又谈何独立生存?”
陆枫敛住脸,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代做作业是件小事,的确没必要上纲上线,找你来的本意也并非要批评你。”王老师的语气缓和下来,“我明白有时候同学之间会有些抹不开面子,但我还是你们俩至少有一个人能够改变,比如你可以从独立思考开始做起。”
陆枫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陆枫一直思考王老师的话,想的出神。身子在准备下节课书本的时候,还拿出了英语书。
“下节课是化学课。”陆风提醒道。
陆枫这才如梦初醒,把书换了回去。
陆风发觉他情绪不对,用胳膊肘推了推他,低声问:“怎么了?”
陆枫回道:“王老师说咱俩一个没法独立学习,一个没法独立思考。”
“不是俩个,是一个。”陆风摇头,用手指着陆枫,“是你,既没法独立学习,也没法独立思考。”
陆枫张了张嘴,但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陆风说的没错,他的学渣身份是假的,自己的学霸身份也是假的。唯一的区别是,装学渣,陆风装得理直气壮,因为他随时可以变成学霸。而自己,永远只是个学渣。
“不要烦我!”陆枫第一次真的发了脾气。
讲台上,化学郑老师正认真又絮絮叨叨地讲解着化学题,前几排走神,相互窃窃私语,后几排犯困,听得昏昏欲睡。
“嗨嗨!”郑老师终于忍不住了,拍了拍黑板,“你们这个班怎么回事,只要我一讲话哦,下面就哄哄吵个不行,这里是教室,又不是菜场。坐在后面的,都给我醒醒!非得我点个氢氧混合气体,才能把你们炸醒是吧!”
郑老师是卿云的老资格,这意味年龄最大,话也最多,训起人来可以不重样儿。
她扫了扫袖子上的粉笔灰:“我是真的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班级哦,你们以为化学很简单吗?”
下面鸦雀无声。
“化学要是简单的话,你们中考化学会只考六十来分?还不到数学的一半?”
冷了两三秒场,全班笑成一团。
汪科文斗胆举起手:“郑老师,中考化学的满分就是六十分。”
郑老师没理会汪科文的话:“你中考化学几分?”
汪科文:“六十!”
郑老师又问:“数学呢?”
“一百五!”汪科文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郑老师眼睛一翻:“到一半了吗?”
汪科文语塞。
陆风在下面听得津津有味,心道:卿云的老师一个个都有说相声的潜质,而且说的还是群口,老师在台上逗,学生在台下连听带捧。
“笑,笑,就知道笑!”郑老师继续教育众人,“有本事到考场上继续笑,最好把你们一张张大脸全都印在考卷上,我倒要看看批卷老师给不给分。”
下面的同学笑得更欢了。
等班上安静一些,郑老师拍拍黑板:“好了好了,来看黑板,不要以为考上卿云就高枕无忧了,考上卿云也不能保证一定考上隔壁,说不定去了X大呢!”
这下,课堂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在卿云,总能听到这种自我调侃,后来变成了一个固定的梗。
不过,即使全班都乐翻了天,陆枫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是因为他听不懂这种调侃,而是他越听这种调侃,越自卑——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
这样的互黑和调侃,只有这个圈子的人才有资格说,而且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自嘲,这种自嘲带着自傲和明显的排他性,毕竟旗鼓相当,方能一战。
班里的其他同学都用中考成绩,证明了自己有潜质上郑老师口中的那两所大学。他们的脚下,踩的是成绩、奖状和日日夜夜的努力。
唯有他,陆枫,脚底下踩的是父母硬塞进去的钞票。就这样,他也只能望洋兴叹。
他心想:如果脚底下有个洞该有多好,这样他就能藏进去,不出来丢人现眼了。
-
晚上回家,一推门,菜香扑面而来。陆枫惊讶地发现,爸妈竟然都在。
王女士见陆枫回来,立刻道:“枫枫啊,过来,跟妈妈聊聊。”
陆枫把书包放好,坐在沙发的另一边,起了个说话的范儿,但没有发声。
“想说什么,儿子?”
陆枫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王女士耐着性子:“有什么话不能跟亲妈说吗?”
陆枫终于鼓起勇气,咽了咽口水:“我想回民行。”
“你说什么?”王女士立刻瞪起了眼睛。
都说儿子随妈,陆枫的一双大眼儿就是遗传自王女士。当王女士的眼睛圆圆满满地撑起来时,意味着她正游离在发火和不发火的边界,怒火点燃就在一瞬间。
陆枫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对上王女士的眼睛,重复道:“我要回民行!”
“陆枫!你生来就是气我的是吗?”王女士的火气瞬间被拱起来了,“你帮我站起来!”
陆枫站起来,不服气地把脸转向一边。
听到客厅里吵吵闹闹的,陆爸爸拿着锅铲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怎么又吵起来了?”
王女士立刻冲着老公吼:“你看看你儿子,说的是人话嘛!花了这么钱送他去卿云,他竟然想回民行!”
陆枫紧紧抿着嘴不说话,眼框发红。
王女士气不过,拿起抱枕往陆枫身上一甩:“说人话!”
“好了好了!”陆爸爸把王女士往卧室拉。
卧室的门“砰”一声关上,能听到的只有父母含糊不清、高高低低的争执声。
陆枫保持着冷硬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千家万户,橘光点点。
厨房里传来“滋滋”水漫到灶火上的声音。
陆枫跟机器人一样,腿脚僵硬地走去厨房,盯着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在触到火尖儿的一瞬间气化。
顿时,他的眼前雾蒙蒙的。
过了一会儿,陆爸走了出来。陆枫皱着眉毛,努力不露出软弱的表情。
两人面对面坐下,陆爸瞥了眼开了条缝儿的卧房,压低声音,“儿子,我希望你可以永远记住一件事情,我和你妈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陆枫道:“我知道。”
“你妈其实不是在生你的气,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只不过你妈要强,不肯说而已。”陆爸顿了顿,接着说,“你妈一直很后悔没早点从美国把带你回来,导致你的底子薄,一步追不上,步步追不上。”陆爸深深叹了口气,“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待在卿云吗?有人欺负你?”
“没有。”陆枫摇头。
“那是什么?”
陆枫沉默片刻,把化学课上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讲完,陆枫忍不住红了眼眶:“老师说的时候,下面的同学都在笑,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在他们眼里,考大学就像坐了趟校车,从高中的门出去,到了大学的门再进去。”
在陆爸的眼里,儿子一直是个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阳光小子,皮实得很,典型的记吃不记打。骂两句,甚至动手揍两下,转脸儿,又是笑哈哈的。这个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他都没意识到儿子竟然还有这么敏感的一面。
陆爸很震惊,接着又觉得很庆幸,至少儿子还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另一面。
陆爸握住陆枫的手:“儿子,你知道你妈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把你送进卿云吗?”
“想让我上名校?”
“我不否认这是重要的原因之一。”陆爸说,“但是最最重要的原因是希望你未来的生活可以有无限种可能,希望你可以幸福快乐。”
陆枫不解:“我在民行就很快乐,就算民行不够好又能怎样呢?为什么什么都要最好的?”
“儿子,你现在觉得很快乐,是因为你面对的路只有一条,就是考学,每天担心的事情无非是今天作业多点、明天作业少点的。”陆爸说,“但等你大一点,你面对的问题将会成倍地堆在眼前,到那个时候,就不再是晚上熬夜,或者直接第二天抄同学作业可以解决的了。”
陆枫静静看着陆爸,陷入了思索。
“作为父母,肯定会站在你这一边,随时准备着帮你。可我们又能陪你到几时啊,儿子!”陆爸低头,露出发顶,“你老爸都开始长白头发了。”
陆枫在陆爸头上呼噜了一把:“就那么几根而已。”
“我和你妈希望能保护你一辈子,但是我们知道这不可能。我们能做的,是帮你做好面对未来的最佳准备,有充足的金钱,丰富的知识和开阔的眼界。”陆爸露出慈爱的微笑,“我们无法预测你未来会遇到什么危险和难题,也不知道你未来究竟想要什么,所以只能尽可能的把目前能得到的、所有最好的都给你。”
陆枫小声嘟囔:“你们怎么知道上名校就是我最好的选择?将来我能找到工作就行了,不用会等比等差数列的那种工作。”
陆爸知道陆枫现在说的话有赌气的成分,微微一笑:“爸爸妈妈也不是逼你一定要上卿云,但是既然已经进了卿云,能不能努力一次?就当试一试。”陆爸言辞恳切,“反正最坏的结果就是回民行。”
过了很久,陆枫才开口:“就试到期中。”
“好。”陆爸一口答应下来,“但是你要保证在这段时间里,你要认真上课、认真做作业,一切等期中之后再决定。”
陆枫提前给陆爸打预防针:“你不要抱什么期望,我是要回民行的。”
陆爸笑笑:“行,如果到了那时候你的想法还是不变,那就回民行,你妈妈那里,我去协调。”
陆枫突然想起来:“那你交的那么多钱怎么办?”
陆爸拍拍陆枫的头:“这笔钱帮我儿子排除了人生路上的一种可能,花得不冤枉。”
陆枫哽咽,望着陆爸的笑颜,说道:“老爸,谢了!”
晚上,陆枫没有睡好。
父亲的话一直在耳边,说到底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他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很大,也很渺茫。
此时,他和父母住在一起,所有一切都需要父母供养,自然是父母想让他过什么样的生活,他就过什么样的生活。
那以后呢?
陆枫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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