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见两个小朋友手牵手并排从沙滩上走过来时,齐景焕手中的胡椒粉差点就拿不住了。
他的神情是一贯的清冷,长睫垂下,唇色偏淡,干干净净的长相。
此刻神情有些错杂的晦暗,愈显得面孔苍白。
陈竞的父母是跟他一样的老好人性格,看见他们相处得不错,倒也乐见其成,笑呵呵地凑过来说:“小齐,你们家孩子真活泼,陈竞特别内向,我们还怕他交不到朋友,多亏她带着陈竞玩。”
齐景焕礼貌地笑了一下作回应,显出些仓促。
他的心情很奇怪。
有种看着自己精心养大的女儿突然和男孩子走近了,那种……中年人的危机感。
他对姜梨,一直是视她若光明。
而姜梨如今遇到了困难,那自己便可以成为默默无闻为她开道护航的人。
他一直以来都找不到确切的词汇来形容这种情绪,但在这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
——他好像是在追星。
他不想成为姜梨这颗星,不想拥有这颗星,只想守护这颗星。
看着她一岁岁长大,看着她一点点走远,拥有自己的世界。
好不容易看着她成为了一个大人,到如今又要再经历一遍,从她微末时,到光芒绽放。
他好像只能劈荆斩棘,身抵烈焰,哪怕最终也不能在她的人生里成为重要的一部分。
但那颗星星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过自己。
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退路都交给自己。
——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都是上天为了解救他的苦难,而降下的馈赠。
饭圈里有个词汇叫妈粉,齐景焕对这些术语运用得略有些生涩。他想了想,觉得——
这可能就是爸粉吧。
爸粉,当然要坚决阻止她迈向早恋的步伐!
他状若不经意地抬手招了招:“梨梨,小鱼干烤好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甩下陈竞就往这边跑,蓬松的长发在身后晃动,像褐色的水波。
齐景焕心中漫出幼稚的虚荣感,嘴角一抹胜利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挂上去,就见姜梨顿住脚步,从他手里接过另一串,又小跑过去塞给了陈竞。
齐景焕:“……”
是他不配。
两个小朋友蹲在一边,仓鼠似的啃着小鱼干。姜梨肚子有些饿了,但她没有狼吞虎咽的习惯,小口小口地嚼着,动作却飞快,丝毫不比大口吃的人慢。
看着像猫儿似的,没一会儿小鱼干就被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点骨头渣子。
陈竞还在努力地啃,才啃到一半,姜梨已经接过了下一串。
察觉到陈竞惊异的目光,姜梨手里的小鱼干突然有些受到觊觎的危机感。她把烤串往身后藏了藏,严肃地道:“其实梨梨胃口很小的。”
“……啊?”
“平时都只吃半串的。”
“……呃,嗯。”
“今天是因为玩得太累了,还打了一架,平时我吃一口就饱了。”
陈竞呆呆地点点头,并没有异议。
反正小神仙说的就是对的,他只管相信就好了。
姜梨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吃多少了,才松了口气,趁人不备,探出罪恶的小爪子,抓了一大把小鱼干,藏到小木屋背后去悄悄地吃。
唉,做仙女好难哦。
**
到了傍晚的时候,临时加入的新家庭才姗姗来迟。
这一家人有些特殊,其他家庭都是父母身处演艺圈,带孩子来露个脸,但这家不同,是童星带着父母来参加节目。虽然父母也算圈内人,但毕竟是做幕后工作的,没怎么上过镜,导演组做决定时也很犹豫,但录制时间紧迫,临时加人并不好谈,也只好决定了请这一家。
童星赵静绮,在W国也算家喻户晓的人物了,不仅有不少代表作品,学习成绩也很好,提前被市重点中学录取了。
但她已经十一岁,其他几个小孩子都是五六岁大,也不知道能不能玩到一起……
不过,大家倒是一致觉得,赵静绮那么聪明又早熟的孩子,肯定能和小弟弟小妹妹们和平相处的,05后和10后的相处,也能算是一个看点了。
所以当赵静绮一家来到海岛时,大部分人都是抱着欢迎的态度。
觉得,就算再不济,也不至于比宋城一家还烂吧!
姜梨站在小渔船的船头,按着头上快要被吹飞的遮阳帽,望着远处驶来的游艇。海边风大,齐景焕顿了顿,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身上,扶着她的肩头让她站稳。
齐景焕一向怕冷,所以即便是来度假海岛也穿着外套。这件银色飞行夹克罩在小姜梨身上长达膝盖,胳膊在袖子里都伸不出来,像只笨拙的小企鹅。
她甩了甩袖子,在船头转了个圈圈,觉得自己好像一只银色的回旋镖。
“慢点,别转晕了。”
齐景焕声音清淡而耐心,摁住她的小脑瓜子,还是觉得摇晃的船头太危险,索性就把她抱了下来。
小姜梨挣扎无果,只好乖乖站在安全的船舱里等着赵静绮一家。
“叔叔,那个小赵姐姐人很好吗?”她闲不住,眨巴着眼睛又问起来。
“听说是。”
“那你认识她吗?”
“认识。”
“咦,那为什么是听说呀?”姜梨求知欲爆棚,但看齐景焕好像并没有什么要说出来的欲望,她抿了抿嘴唇,就没有再问。
说不定是齐叔叔的秘密呢。
她是一个成熟的小梨子了,应该体谅别人的秘密。
齐景焕默然良久,才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摸摸她的头发,“叔叔不是很喜欢和小孩子相处。”
只有你,是例外。
但不会再有别人。
赵静绮确实是个很优秀的小姑娘,甚至优秀得有些过分。拥有这样的天资,并且在娱乐圈纷杂的环境下长大,她必然是骄傲且极度自信的。
从小就深入这个浮华虚伪的圈子,她自诩是见识过不少人情冷暖,也总觉得自己和普通小孩子不一样,经历得更多,看得更远,视野更高更成熟,所以比他们优秀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十分笃信自己的艰难和优越,并以此为媒介接近齐景焕,向他套近乎,说他们都是年少出道,比其他人都经历得更多。说他们都曾不被大众看好,最后靠实力逆袭。说他们同样天赋异禀但饱受磨难。不过也是多亏这些磨难把他们打磨得更好,才能拥有现在这样光鲜亮丽的生活。
就差没说“齐哥哥我们简直是知己”了。
齐景焕不胜其扰。
他每次都想对赵静绮说:“不是的,你家境富裕父母也给了你很多支持,你并没有付出常人千百倍的辛苦就拥有了现在的生活。”
想说“你跟我完全没有任何地方相似不要和我扯关系。”
更想说,你根本没有真正经历过被所有人踩到泥里的事情,不知道看不见前路的黑暗有多可怕多冰冷,更不知道人情冷暖不止是别人拍照有没有给你p图。你没有经历过当面的辱骂嘲讽,没有经历过别人的拳打脚踢,没有被迫辍学,没有饥寒交迫无路可走到去地下通道唱歌为生。
所以你才会感谢挫折,以磨难为傲。
真正从泥泞中生长出来的花都饱受践踏和腐蚀,从不会像你这般鲜艳招摇。
但对方毕竟是小孩,他并没有直接反驳。
他能感受到赵静绮对自己的崇拜,但并不觉得这是让他对她格外容忍甚至另眼相待的理由。
他并不想和这个小女生接触。
但……
如果姜梨会喜欢的话。
她那么聪明,或许也会喜欢同样聪明早熟的小姐姐。
“没什么,都说闻名不如见面,比起听别人评价,自己去认识和接触,才更能看清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这样一个人。”齐景焕摸摸姜梨脑袋。
姜梨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里的一丝排斥。
她是很护短的孩子,也相当重视立场问题,坚信朋友讨厌的人绝对也是自己讨厌的人,朋友喜欢的人也应当是自己喜欢的人,何况这个“朋友”是齐叔叔。如果齐叔叔不喜欢,那她肯定也不会喜欢的。
但是齐叔叔为什么不直说呢?
姜梨陷入沉思。
赵静绮来得声势很大,一下游艇就有一堆人围上去嘘寒问暖。她有些不耐烦,维持着敷衍的假笑,没回答几句就看见了小渔船上的齐景焕。
她此行可以说就是为了齐景焕来的,她是齐景焕的粉丝,从他刚走红时就一直关注他,已经有四五年了。
本来赵静绮并不屑于追星,她并不觉得有任何明星比自己更值得敬佩和赞叹。直到她得知齐景焕也是年少出道,圈内沉浮,周周转转才红起来,她才对齐景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只是齐景焕哥哥性格太冷,不好接触,从来都对她不假辞色,任她怎么卖萌示好也没用。
圈内幕前幕后追齐景焕的人不是没有,甚至可以说很多,但那些都是成年人,接近齐景焕都是有目的性的,需要避嫌的,齐景焕也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
只有她是小孩子,是妹妹粉,可以接近他接近得毫无顾忌理所当然。虽然齐景焕的态度也不能说是亲密,但他至少从没有反驳过自己,也没有赶走自己,就已经是特殊的存在了。
她天生就是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就连追星都是赢家。
赵静绮骄傲地扬着头,马尾一甩一甩地走下来,离齐景焕还有十几米远,一声招呼含在嘴里,就看见他弯身抱起了一个小孩儿,还为她理了理头发,动作温柔耐心,低声地嘱咐了她几句话。
赵静绮:笑容渐渐消失.jpg
齐景焕的袖口被人攥住,有人不高兴地喊了声:“齐哥哥。”
两人一起回过头,看见赵静绮的脸:“这就是你要带的小孩子吗?她是不是很不听话,怎么这么大了还要人抱着。你要是嫌她烦,我就帮你带她,教她学些东西让她安静点。”
姜梨头顶徐徐冒出一个问号。
这人是谁。
她跟梨梨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说梨梨不听话?
齐景焕本来还能维持礼节对她客气一点,但没想到她一上来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屁话。
一丝微微的冷笑浮现在嘴角,他嗓音清淡:“不用,你还要人管呢。”
“我不要人管呀,他们哪敢管我,我可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你放她下来吧,这么重抱着很累的。”
姜梨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最不能接受别人说自己重,生气了:“我才不重!”
齐景焕失笑:“对,梨梨不重,抱着很轻松。”
他为小女孩的话题敏感度感到由衷的敬佩。
齐景焕都没有顺着自己的话说,而是为别的小屁孩说话……
赵静绮懵了,不敢相信,这种被宠着长大顺风顺水没受过挫折的娇气包,本身已经够幸运了,她怎么还能要求齐景焕宠她呢?
齐景焕是从苦难里走过来的啊!他难道不该对自己这种同样受过很多苦又坚强自立的人同病相怜吗?不该很讨厌这种娇气的小孩子吗?
这是凭什么啊!
姜梨像是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了她的心声,突然小鼻子一皱,做了个鬼脸。
“略略略,梨梨是最听话的小朋友,齐叔叔才不会觉得梨梨烦,你才是最烦的,好好学你的东西去让你自己安静点吧,别烦我们。”
姜梨的小脸上神色严峻,仿佛在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语重心长又惋惜地说:“管好你自己,臭姐姐。”
就好像她误入歧途没救了似的。
齐景焕还深感赞同地点了点头,抱着她离开,都没有欢迎她到来。
赵静绮顶着别人打量的诡异又嘲讽的目光,气到头盖骨都差点掀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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