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知道原主狎戏俊俏太监这事不少人知道——杨尚书还特意给他买猪腰子补肾呢, 可是, 张生这厮是不是眼瞎才会把他当成皇上的娈宠啊?
他哪里长得像一个娈宠了?
张生见顾励面色不对, 正要说话,门外的谢莲已经听不下去,走进来为顾励撑场子:“陛下, 该回宫了!”
张生登时愣住了。
他脸上一时间一片茫然,接着是难以置信, 再然后,他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怎么可能?这人不是顾宜兴吗?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侍卫称呼他为“陛下”?
张生一向机灵的脑瓜子,此时却死活转不过弯来!
顾励已不想多说什么, 对谢莲道:“此人煽动舆论,蛊惑人心, 谣言中伤朝廷大臣, 将他交由刑部议处!”
张生终于反应过来, 膝盖砰砰跪地,求饶道:“陛下……陛下……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求陛下饶命啊!小人怎么也想不到,顾宜兴居然就是陛下本人, 若是早知道……”
早知道,他说什么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张生已经明白了,陛下乃是用顾宜兴这个化名, 为朝廷举措做正面宣传引导。这事实在是离奇,谁能想得到,堂堂九五之尊, 居然会化名在报纸上刊发文章,甚至还扮成寻常生员,去宣城伯的府邸做客!
难怪他在京城中的熟人都袖手旁观,这些人虽然不知道顾宜兴就是陛下,可一定也能猜到顾宜兴背景强硬吧!
是他有眼无珠,利欲熏心啊!
顾励让谢莲把人送刑部去先关着,此外他还在《大楚晨报》上召开文会,点名让南方那几个蹦跶得特别厉害的文人一定要去,因着远近不同,这十几二十天,陆陆续续有文人真的带着家仆书童赶去了宁远,要会一会顾宜兴,结果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已事先与顾励通气的焦烈威扣押了。
焦烈威给的理由冠冕堂皇,宁远是军事重地,容得你乱来吗?谁知道你是不是女真的探子?
惊觉自己受骗上当的读书人们纷纷跳脚,好你个顾宜兴,信誓旦旦说谁不来谁是孙子,结果用这激将法把咱们激来,自己却藏头露尾!
焦烈威才不管这帮读书人多么苦大仇深呢。他们武将与文人之间的宿怨由来已久,文人只懂得纸上谈兵,高谈阔论,压根不了解实际形势,吃了败仗被弹劾,打了胜仗却是理所当然,他们武将成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赢一场胜仗要死多少弟兄,这帮文人谁在乎?
这次因为杨尚书私底下假意议和的事情被踢破,建州女真闹了起来,三不五时便派散兵游勇在边境滋扰,这事说起来还不是这帮不识大体的文人们害的!
焦烈威把人扣押了,一人发一套甲胄,拉着他们操练。生员们纷纷抗议,逼问焦烈威凭什么扣押他们,他们是读书人,不少人还有功名在身,岂是焦烈威可以平白作践的。
焦烈威嘿然冷笑,要他说,这帮读书人还没搞清楚状况,既然来了辽东这边陲之地,要怎么整治还不是他说了算么。
他叫来大兵,把这帮文人好好操练一番,折腾了几天,文人们个个累成狗,哪里还有力气叫唤。
焦烈威见他们老实了,便把人打包送到前方的锦州防线,让这些人好好看看,建虏的铁骑是不是当真如他们想象的一般好对付。
这帮人初到锦州,被送到方从鉴手里。方从鉴因“投毒”有功,被升任千户——他认为这功劳该是傅少阁的,只是焦烈威不便提拔傅少阁这戴罪之身。
方千户管兵卒自有一套,见了这些人,也不管他们什么来历,先把规矩立下。一秀才举手问道:“方千户,你既然说每日都需得操练,否则杖二十,那我方才进兵营的时候,可是看见有一人没在操练!”
另一人附和道:“正是,非但没操练,我还看见他在烤土豆!”
方从鉴道:“他前次上阵受了伤,又立了功,焦总督许他多休息几日!”
那人正是傅少阁。虽然方从鉴觉得傅少阁这厮是在偷懒——从盛京回来多久了,他的腿伤怎么可能还没好?只不过方从鉴因立了功,被提拔为千夫长,可他总觉得是抢了傅少阁的功劳,不好跟他计较,又把顾励赏赐的十斤土豆送给傅少阁——这玩意儿可比绢布值钱多了。
傅少阁对着十斤土豆,脸都绿了,吃了大半个月,总算消耗得差不多了。
众书生们知道傅少阁曾在盛京立功的事,明面上也不好说什么了,老实跟着方从鉴操练。也不是没人逃,可最后被抓回来,罚得可惨。
刚在锦州操练了两天,便被方从鉴半夜里叫醒,让他们穿上甲胄,带着武器,装好三天的干粮,点了一千人,跟着他摸黑往松山方向去。
夜里气温低,埋伏布置了大半夜,终于见到一队建虏骑兵远远逼近,方从鉴打了个手势,老兵们熟练冷静地架上机弩,瞄准建虏们。那些文人们却是慌了手脚,眼看着骑兵转瞬便到近前,连弓矢都拿不稳了。
方从鉴原也没指望这帮人出力,已交代他们尽量保全自己性命就好,待建虏骑兵们冲杀过道路两旁的机弩阵,方从鉴喝道:“上□□!”
道路尽头埋伏的士卒们端出枪,瞄准骑兵们发射。
建虏的统帅呼喝一声,说了句女真话。虽然听不懂,也能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受骗上当的愤怒。
近来建虏频频滋扰,锦州首当其冲,深受其害。锦州总兵便想出这个法子,坚壁清野,只留下松山、塔山、小凌河三处有农田农庄之处,估摸着建虏要劫掠的日子,做出防守薄弱的样子,命人暗中埋伏,引建虏上钩。
没想到,建虏冲着松山这一带来了。
□□不多,□□打完之后,方从鉴怒吼一声,首当其冲,与骑兵厮杀。他们这阵子频频被建虏滋扰,早憋了一口气,是以厮杀得格外凶狠。
这些文人们却是呆了,这可是真刀真枪,是厮杀流血的战场,不是他们那个风花雪月的南京城,打仗也不是风雅的做文章、开文会,战场上不是生就是死,所有人都是在拿命拼!
胜仗也好,败仗也罢,都有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人死去!
姜文渊努力回忆着平日操练的动作,却控制不住地姿态僵硬,手脚发软。一名小兵把他推开,姜文渊险些跌了一跤,一回头,却看见一柄□□捅向这小兵胸口!
姜文渊瞳孔骤然收缩!
这小兵他认得,刚来时他好一番吵闹叫骂,对这小兵打骂撒气,这小兵憨厚一笑,手里捏着两个土豆,说:“别吵咧,方千户说过阵子就放你们回去咧!听说你们是南方来的,跟俺们说说么?”
姜文渊冷笑一声,懒得跟这没读过书的小兵蛋子多费口舌。
可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谁不是血肉之躯?谁不是爹生娘养?没有人活该白白死去!
不……不要啊!
姜文渊眼泪盈眶。
方从鉴一刀劈在骑兵后脑,□□掉在地上,小兵就地一滚躲了开去。
方从鉴瞥了姜文渊一眼,说:“不敢动就躲一边去!”
姜文渊:……
他从方千户的眼中看到了鄙视!
姜文渊擦了把眼泪,抓起枪与对手厮杀。
姜文渊见识到了什么叫以少胜多。
骑兵足有五六千人,方千户所带的人,加上他们几个书生,才不过千人。可因他们事先便有埋伏,先以机弩夹道攻击,再用□□狙击拦截,消耗了骑兵的先头部队,方从鉴又放出信号,援军及时赶来,才能如此顺利地消灭这一股骑兵。
姜文渊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能笃定这股骑兵会来松山?
方从鉴说:“谁也不能确定,不过就是撞运气。他们来了,跟他们杀一场,他们若是没来,咱们埋伏三天等别处的消息。”
姜文渊问道:“他们还会来吗?”
“不好说,大家都盼着今年别打仗。”
若是在以前,姜文渊只会对这种“怯战”想法嗤之以鼻。建虏算什么,不过芥藓而已,朝廷每年花三百万两白银养的兵,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
可到了辽东看过,他才知道自己曾经的想法有多天真。
建虏不是小小芥藓,是蛰伏已久的狼;
三百万两白银能干什么?养兵处处都要烧钱,买马要钱,养马要草,养兵要粮食,□□火器都是烧钱玩意儿,开拔时拨的军费,都用来修建关锦防线了,大多数士兵穿的甲胄都不合身。
陛下减免三年赋税时,他们南方的文人交口称赞,可谁都不曾替陛下想过,减免赋税,拿什么来养兵?他听说陛下节衣缩食,想尽了一切办法给辽东筹集军费,可张慈儿的叛乱,已把南方的经济摧垮了,民间经济复苏,是需要时间的。
在这个时间点上,大楚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尽快恢复。
可他们这些读书人们却不管不顾,把假意议和一事毫无顾忌地踢破了,以至于建虏频频以此为借口前来侵扰。
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明白杨尚书假意议和的苦衷。
他终于愿意放下文人的清高和傲慢,放下莫名的自尊心,就宛如蒙尘的双眼终于被拂拭清爽,眼前的世界终于清晰,让他能看清真正的局势。
难道这就是顾宜兴把他们骗来辽东的缘由吗?
姜文渊与同来的十几个生员们心情都很复杂,不过比他们心情更加复杂的,是焦烈威。
“陈道平那狗贼厮变节投敌,老子绝对不会去找他帮忙!”
燕自也说:“我不过是军机赞画,如何做决定自然要看焦总督。”
燕自也原是兵部职方司郎中,辽东副总兵陈道平变节后,皇上派出焦烈威为关锦总督,司礼监少监董鹏为监军,燕自也为军机赞画。
焦烈威哼了一声,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董鹏笑着叹了口气,说:“陛下递了密信来,今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战,这其中的缘由,咱们都清楚。建虏中其他人看不出来,可蒲俊成是明白的,要开战,现在是个好机会,蒲俊成近来频频催促阿巴赫动兵,咱们只能找陈道平给阿巴赫吹吹风了。”
“为什么非得找他!找旁人不行吗!”
“陈道平虽然变节了,可还顾着几分旧情,找其他人,不一定愿意帮咱们开这个口,反而有可能打草惊蛇。”
焦烈威思来想去,有些松动,问道:“你们以为叫谁去找陈道平合适?”
“锦州城那位方千户手底下,有个叫傅少阁的罪臣,原先与陈道平有些交情,我看他为人机敏,口才了得,足以担当此任。”
这命令传到了锦州,傅少阁烤了最后一个土豆,站起来拍拍手,对前来传讯的方从鉴说:“给我准备十颗东珠,十幅点翠头面。”
方从鉴愕然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傅少阁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方从鉴问:“你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去直说,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点翠首饰呢!”
傅少阁叹了口气,说:“找陈道平是对的,但他刚降金不久,这话不能让他来说,得由他身边的女人开口。”
方从鉴明白了,东珠和点翠首饰都是用来打通关节的。
他拧着眉头,去向副总兵报告,副总兵两手一摊说:“没钱,你们先自己想想办法。”
方从鉴没办法,两手空空回来找傅少阁。
傅少阁早猜到他搞不定了,跟他说:“我给卫齐写了封信,你派个信得过的送去。”
结果还是靠傅少阁的人情才把东西准备妥当,方从鉴过意不去,想一起跟着,傅少阁说:“这次去需得小心,免得被认出来,反倒坏事。你会说女真话吗?不会就别跟着。”
傅少阁独自上了路。
方从鉴回头把那些生员秀才们放了,这也是皇上的意思,敲打历练他们一番。文人要有傲气,但做朝廷官员要有清醒的头脑。
这帮人终于能离开辽东,有的一脸劫后余生,也有的若有所思。
到了宁远,已有车队等在关口了。文生们有些莫名,他们离家前都交代过,要来辽东会一会这顾宜兴,此后去哪儿再看情况,是以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辽东被困了一个多月。见车队领头一人笑眯眯地,挨个叫出他们的姓名,这些生员们纳闷了,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顾宜兴顾郎君派我来的。诸位老爷先上车吧!”
好哇!居然是那个顾宜兴,把咱们骗到了辽东这么久,他一直躲着没露面,现在居然还敢冒头!文生们撸起袖子,登上马车,喝道:“顾宜兴在哪儿?!”
有人小声说:“当心这又是一个骗局!”
领头的笑道:“诸位可以放心,里头没埋伏,就我和四位赶车的把式,不能把诸位怎么样。”
文生们检查过,这才放心地上了车,向领头人打听:“顾宜兴究竟是什么来头?”
领头笑道:“到了诸位就知道了。”
车队出了宁远,过了山海关,终于到了北直隶。再过几天,就进了京城,领头的把生员们安置在寺庙里,让众人修整一番。
顾励最近公务繁忙。经六部九卿廷议,认为应先兴修水利。他于是给焦烈威去了密信,要求他想些办法,别在今年开战,如此一来,便可把军费省下来,用来铺设水泥路,修建水利工程。铺设水泥官道一事他交给工部,暂时只覆盖从南京到北京的运河沿岸官道,如此一来官道修好了,便可为大运河减轻一点压力。
至于修建水利工程,仍是交给聂光裕和夏星骋等人,先以黄河沿岸的平阳府作为试点,修建好了水利设施,解决了灌溉问题,才好让黄河边的百姓们迁居,腾出田地来治理黄河水患。这些都是大工程,越早启动越好。
此外,耿崇明巡视南方回来后,给了他各地官员功过单子,穆丞相把地方上的父母官撤换了一批。换上来的这批人里,有两个江西、湖广的地方官,向顾励上疏,地方的吏胥违法害民,白员冗余,尾大不掉。这些白员们被称作查牌衙役,借着各种由头戕害百姓,蹭吃蹭喝,胡乱收费。因这华中地区未遭张贼之祸,反倒不如陕西等处可以推倒重建,恳请皇上派人前去查办。
地方的吏胥相当于基层工作人员,不要小看了这些人,他们对下可以欺压百姓,对上可以团结一致阳奉阴违,杨庭芳就是要整治这些人反被害死的。
顾励便让江延书亲自带人,去地方上查问,凡有害民之吏胥,一律押解来京问罪。现如今这帮白员们正关在大牢里等候审讯。
顾励把工作都安排好了,第二天终于得了空,便带着谢莲和小谭,跟在江夏生身后到了寺庙。
没错,千里迢迢跑到宁远去把这些人接回来的,就是江夏生。
谁让他曾经冒充顾励呢,不支使他支使谁。
顾励进了禅房,生员们已经等着了,一见顾励进来,便冲上来围着问道:“阁下就是顾宜兴吗?!”
谢莲与小谭上前,把众人挡开,免得他们伤了顾励。顾励轻松一笑,说:“顾宜兴可是把各位得罪惨了,现下还有谁敢冒充我不成?”
一生员道:“你知道就好!卑鄙啊,你口口声声说要办文会,把咱们骗到辽东去,差一点就回不来,赶不上今年秋闱了。”
顾励在禅房内坐下,问道:“各位既然都去辽东走了一遭,难道还没明白顾某的用意吗?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撰文讨伐杨尚书,我声援杨尚书,你们又来讨伐我,该是不该?”
姜文渊道:“就算如此……你,你大可以好好跟咱们说,咱们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何必非得把咱们骗到辽东去!”
顾励叹了口气,说:“我写的文章中已经说得一清二楚,明白透彻,各位听进去没有?你们一厢情愿地认定建虏区区属夷,踏平盛京也只在朝夕之间,杨尚书拖延时间,一定是姑息养奸。你们有眼不看,有耳不闻,宁愿坐在书斋中高谈阔论,也不愿意亲自下去看看,如此这般,能做出什么好文章?将来做了朝廷命官,又能成为什么好官?”
生员们被顾励这一番话批评得各个怔住,一人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这么说咱们?你当了官,难道就会是什么好官了吗?”
顾励正要说话,一人忽然失声叫道:“陛……陛下!”
顾励向他看去,瞧着这人有点眼熟,再一思索,似乎是他推广接种牛痘时,在京城中炮制揭帖反对种痘的生员之一!
啊……这人咋就这么能搞事呢?!
那生员浑身僵硬,讷讷道:“方才见着便觉得眼熟……陛下,是晚生们眼拙!这……这……陛下怎么会是顾宜兴?”
一群人都惊呆了,抓着他追问:“你没看错吧?!”
“原来你不是吹牛?当真见过陛下?”
“这……顾宜兴就是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让奉奉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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