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励浑身都僵硬了。
那一瞬间似乎血液逆流, 直冲头顶。
杨廷璧走上前来, 不太赞同地看着顾励, 道:“陛下身边一个人都不带便贸然出宫,也太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了!”
顾励浑身僵直不动,一脸绝望地看着他。
杨廷璧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看看陈奉一眼,又看了看顾励, 忽然说:“抱歉,是在下认错人了。”
他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进了宅院。
顾励转过头, 看向陈奉。陈奉的脸色十分平静,平静到令人不安。那就是海面上暴风雨将至的宁静, 沉闷的气氛令人窒息。
“奉奉……”顾励想, 他必须说点什么, 可是一开口,声音竟意外地嘶哑。
陈奉终于转动了他那漂亮的眼珠子, 看一眼杨廷璧离去的方向,再看向顾励, 轻声问道:“他方才叫你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虽然杨廷璧试图力挽狂澜,但顾励没法解释自己这特别的反应, 还不如索性把话说开,让他的良心就此解脱。
“他叫我陛下。”
陈奉呵了一声,喃喃道:“我终于明白了, 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顾夷辛,都是骗我的,是骗我的!”
他这样子,实在是让顾励不忍心再多看一眼。顾励说:“别这样,奉奉……”
他伸出手,想抓住陈奉的身子。陈奉却一把推开了他,凄然一笑:“陛下,您把我骗得好惨啊!您赢了!是我陈奉技不如人,不似您一般舍得下身段,甘心以身体为筹码,赌旁人的真心!您赢了!哈哈,我陈奉现在就站在这儿,要杀要剐都随你吧!”
顾励只觉得自尊有些受伤,说道:“我爱你胜逾性命,怎么舍得杀你剐你!”
他说什么,陈奉都不信了,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陈奉回过头,喝道:“来人,收拾行李!”
他竟是现在就要离开,顾励连忙扑上前,抓住他的手,问道:“你不是要在这里待上十天吗?时间还没到,为什么急着走?”
陈奉看着他,那表情冷漠,眼神却格外的凄楚:“因为我已经得到你的答案了。陛下,您可想好了,若当真不杀我,他日我陈奉从海外回来,您可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了。”
他百般拿话刺激顾励,顾励又怎会听不出来,奉奉这是一瞬间遭受巨变,心如死灰,陷入绝望,拿话激他杀了自己啊。
顾励忍不住涕泪直下,问道:“你当真心里没我了吗?”
陈奉失魂落魄地摇头:“没有了,没有了,那个陈奉已经死了……”
说话间,陈奉的仆从们已经套好了马车,收拾了行礼,顾励眼睁睁地看着陈奉上了马车,头也没回。
顾励追到门外,眼睁睁地看着车队越驶越远。
“陈奉!陈奉!”顾励神色凄惶,心中委屈酸楚,追了两步,摔倒在地上,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颠倒了,破碎了。
杨廷璧连忙从门后赶来,扶起顾励,问道:“陛下!是不是学生坏了您的大事?”
顾励被他搀扶着坐起身子,瞧了他一眼,刚摇摇头,忽然呕出一口血来。杨廷璧惊骇极了,连忙说:“陛下,都是学生的错。学生这就去找大夫!还是您现在回宫让御医看看?”
顾励摇摇头,把胸口淤积的血吐出来,他神智清醒了许多,说:“杨廷璧,你不要声张,朕不怪你。朕要你帮一个忙。”
杨廷璧心疼坏了,低声问:“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叫陛下这般伤心难受……”
顾励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交代道:“你去找一辆马车来,我要出城。”
杨廷璧没动,顾励问道:“你既然自知是天子门生,老师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杨廷璧无法,说:“您一出京城,就会立刻惊动朝臣,他们绝不会让您以身犯险的。”
顾励说:“无妨,能不能顺利出城,看朕的本事。你只管照朕说的去做就好。”
杨廷璧扶着顾励进了自己家,替他找了干净衣物,让家中书童去雇佣马车。
顾励看了一眼衣物,原来是上次穿过来的那件,他翻墙时摔在地上弄脏了,穿了杨廷璧的衣服走。
这衣服已经洗干净了,顾励却摇摇头,说:“我要穿的不是这件衣服,你去找件你书童穿的粗布衣裳来。”
杨廷璧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依言照做。
顾励坐在桌前,磨了墨,提笔写了封信。待杨廷璧取了衣物来,顾励换了书童的衣裳,这时书童也雇好马车回来了。
顾励把信交给书童,对他说:“把这书信送到大明门口,随便交给哪个侍卫。”
书童接过。
顾励又给了他第二封信:“若是有人要杀你捉你,把这第二封信拿出来。记得,是要杀你捉你时才可拿出来。”
书童点点头。
杨廷璧对他说:“去吧,放机灵些。”
书童领命出去了。
顾励对杨廷璧说:“我们也该走了。”
两人来到马车前,车夫已在等着了。两人上了马车,顾励贴着杨廷璧的耳朵,小声交代道:“我是你书童,记住了。”
杨廷璧僵着身子,点点头。
马车慢慢驶到了城门处,排着队等候京城守卫检查。顾励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没看见奉奉的车队,想来他走得早,已经出了城了。
守卫很快检查到这辆马车,扫了两人一眼,问道:“干什么的?”
杨廷璧下意识挡在顾励身前,递上路引,说:“家中有急事,带书童一起回去。”
守卫看看路引,说:“你还是个举人?殿试结果还没出吧,就急着回去?”
他话音刚落,马车后头,一队禁军气势汹汹赶到,喝道:“吾等接到陛下手谕,尔等京畿守卫窝藏朝廷钦犯,都停下手来!站着别动。”
这些京城守卫平白被诬陷,怎么可能站着不动任由人搜捕,走上前与禁卫军们理论,顾励催促马车夫道:“快走!”
马车终于出了京城。
顾励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已经离京城够远了,对车夫道:“停下来吧!”
顾励跳下马车,给了车夫二千钞,说:“把马车解下来,这马儿我要了。”
杨廷璧跟着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顾励。
顾励说:“把你的路引给我。”
杨廷璧迟疑一会儿,问道:“钱够吗?”
他把身上的纸钞和路引一并给了顾励,骑上马,交代他:“不许声张!否则饶不了你!”
他说罢,骑着马远去了。
除了平时去京郊的兵营走访慰问,这还是顾励头一次离开京城。他虽然知道自己肩头还挑着山河社稷这一副重担,可也知道这一次若是不把陈奉追回来,恐怕他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山河社稷与陈奉的真心,究竟孰轻孰重,又岂能说个清楚?他只知道,他不想就此辜负了陈奉。
幸好在兵营慰问时,跟着士兵们一起练过骑马,顾励骑术倒还过得去。只是他实在腰疼得厉害,不得已让马儿走慢一些,竟到了傍晚时分,还未曾见到陈奉的车队。
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追错了方向,可陈奉若还是要从江苏太仓出海,从这条路南下是最快的。
顾励连追数日,水泥马路虽然跑起来快,可一直找不着人,委实叫他焦灼。
待这日出了北直隶,他向路人打听一下,有没有见到一自京城来的车队驶过去,路人都说没有。
顾励有些沮丧,难道他和陈奉当真有缘无分,注定就此错过了吗?
他这般不管不顾出宫好些日子,京城也不知如何了,他不能再任性下去了。顾励叹了口气,调转马头,往回走。
当天傍晚,他到了真定城中,在一家小旅店中住宿。
夜里他心烦得睡不着,一会儿担心京城要变天,一会儿伤心就此与陈奉一刀两断,辗转反侧,待终于有了一点睡意,迷迷糊糊间又听见隔壁客房有人在讲话。
“咋办?人就那么关着?”
“不然呢?你敢去把他放出来?”
“不能放!放他出来,咱们就是个死!关着不是个事儿!”第一个人说:“你把人关里头了,咱们也进不去呀!”
“饿他七八天,等他饿得没力气了,咱们再进去,杀了他分了钱!”
“夜长梦多啊,把人在里头关上七八天,焉知会不会出岔子?”另一人忧心忡忡:“那可是陈奉啊!”
这话宛如平地惊雷,炸得顾励都懵了。他没听错吗?是陈凤?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陈奉?!
顾励静悄悄坐起来,拿起桌上一个茶杯扣在墙壁上,继续听两人谈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人骂道:“妈的,陈奉这厮不是去了海外?怎地突然回来了?!昨天他突然出现,好悬没把老子吓死!”
顾励默默听着,手心里捏了一把汗,看来他们说的的确是奉奉没错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没追上奉奉,是因为他到了真定来了?
两人又骂骂咧咧几句,顾励听明白了,这两人也是陈奉的手下人,当初陈奉去海外时,留了几人人在真定,替他看守重要东西——顾励估摸着就是陈奉那批宝藏。
这两人见财起意,把陈奉的心腹杀了,正偷偷转移财物时,陈奉回来了。
陈奉带的那批人,都只是他雇的民夫,陈奉是不可能把这些人带到藏宝之地的。他只身进去,又刚受了情伤,魂不守舍,被这两人算计了,关了起来。
这两人心性凶残狠毒,绝对不会留着陈奉,需得尽快把他救出来!
可是……怎么救呢?
顾励想了大半宿,最终熬不住困意,慢慢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天都大亮了,连忙从床上跳起来,一看太阳,都挂得老高了。
再去听隔壁的动静,已经没了声音。顾励连忙穿上衣服,随意擦洗一番,出了客房。
小二笑道:“客官早上吃点什么?新鲜的土豆鸡蛋饼子要不要来一份?”
“来一份,再来碗面条。”顾励冲他招招手,低声问:“住我隔壁那两个呢?什么时候走的?”
“他们早上走的。”
顾励想了想,问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城南方向。”
顾励点点头,吃了早饭,出了旅店。他绕着旅店走了一圈,心里已有了个念头,找了位路人,问了真定县衙门的方向,前去报官。
接待他的是个孔目,顾励自报家门,出示路引,声称他是今年春闱的会元杨廷璧。即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这孔目便不敢怠慢,把县太爷请了出来。
县太爷问他:“杨举人,你状告何事?”
“我昨夜在真定城中四海旅舍投宿,旅舍的店小二偷了我的贵重物品!还请县太爷速速将他捉拿查问。”
县太爷立即着衙役前去捉拿旅舍的小二,又把杨廷璧请到后院喝茶招待,原来杨廷璧的才名,连这北直隶的父母官都听说过,再加上杨廷璧刚中会元,殿试成绩虽还未出来,但杨廷璧毫无疑问将前途无量,县太爷也不敢怠慢。
把店小二捉来,自然好一番审问拷打,打得他哀哀求饶,连连说自己不曾偷窃旅客的财物。
顾励提议与他对峙,县太爷带着他进了牢里,小二一见顾励,登时眼睛都红了,哭骂道:“这位客官缘何诬陷小人?!小人从不曾偷你财物,你来时骑的马儿还好端端在后院马厩里寄着!”
顾励走上前,看着他,低声说:“少来耍花枪!你嘴里没一句实话,你昨夜怎么与人密谋,当我不曾听见?”
店小二脸色登时大变。
是的,顾励已经笃定,这店小二就是昨夜在他隔壁说话的两人之一。
四海客栈又小又破,他住的普通房,床窄得只能睡一个人,怎么可能容纳两条汉子?这是其一;
基层各地方的百姓都编入了保甲制,再加上出行不便,人口流动不大,一座县城内突然出现几个陌生面孔,势必会引起注意,陈奉把心腹手下留在真定城替他看守宝藏,想必也会提前帮他们把身份安排好,就比如这四海旅舍的小二;
这些人既然有固定的身份,一定也有固定的住所,为什么要来投宿?只有一个理由,他是来找同伙商量事情的。
今天顾励问店小二,用的是他们,店小二回答的也是他们。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投宿的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他是在故意误导顾励,只有一个原因,他就是同伙。这人的声音与昨夜有些不一样,他一时间没辨认出来,还是经过这一番分析,才能断定的。
店小二愕然看着顾励,眼神恐惧。顾励问道:“还不肯说么?”
店小二打了个哆嗦,放弃了抵抗:“我说……您的财物,被我藏在真定总兵周闻深的旧宅里……”
顾励回过头,看向县太爷:“既然他招供了,劳烦知县派两名官差大哥与我一同去找赃物。”
知县爽快答应,叫来两人,让他们保护好顾励,以防有诈。知县还想自己也跟着,顾励连忙推辞道:“知县日理万机,杨某些许小事,不敢劳烦您。今日之事,真是多谢县太爷了,他日见了皇上,杨某定会为您美言几句!”
知县呵呵一笑,目送顾励带人离去。
顾励找到周闻深的旧宅,那已经是一座荒宅了,顾励问道:“也没人为周总兵的旧宅收拾一二么?”
“周总兵战死,真定城的人都死了大半,谁能想到替他收拾宅邸?后来听说周总兵的次子被封为真定伯,这宅邸论理来说便是真定伯的府邸,县太爷可不敢妄动。”
顾励点点头,小猫还小,压根想不到要打理产业之事,是他疏忽了。
他走进周府,府内花木繁茂,杂草丛生。周府不大,他带着两名官差挨个搜索,这里面别说宝藏了,连人影都看不见一个!
奉奉究竟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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