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走了多久,摩恩的脚渐渐冻得发木,血液正常循环都困难,这使得他每迈开一步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定得住身。
他的鞋子在雪中一深一浅地数次浸入,连带着跟腱处的裤子一齐湿透了。
天色也早已没有他醒来时那样明媚。
腹中还有隐隐的疼痛感袭来,或许是饥饿导致的。从那个被告知逃难的晚上算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全身都感到筋疲力尽,尽管如此,他却一点也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样子。
一如不久之前的神降日,他毅然决然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奔赴家中一样。
因为有想要见到的人,所以不会停下,不会倒下。
……
等到他靠近目的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隐下去了,只有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银白色的大地,让这片无人涉足的区域显得圣洁无比。
它本该是被草绿色铺满的。
哪怕是在冬日,也起码有麦色的枯草根遍地,那样子虽然衰败,但你知道它来年春天就会重生绿叶,所以饱含希望。
而现在,希望被掩埋在不知何时才会融化的大雪中。
摩恩简单地活动了一下麻木又僵硬的手腕脚踝,站在原野之下,扭头回望了那片熟悉的建筑群一眼。
他曾经在那里生长,在那里度过自己不算漫长的十六年人生。
看得出来,所有的房屋都经历过一番洗劫。
现在那片村落寂静无声,没有一盏灯还在亮着,像是空无一人。
北地游民或许已经攻往了他方,原住民们可能已经弃屋而逃。
当然,也可能……
已经遇难。
摩恩一直缩在领子里的下巴露了出来,呼出一口白气。
他垂着眼静默了片刻,又艰难地提起双腿,向原野之上走去。
当在朦胧月色间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摩恩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那个坐在雪中仰头看着月亮的人。
他白金色的长发在被月光亲吻着,而雪花也已经再次飞舞起来。
而那人只穿了轻薄到不可思议的衣衫,任由雪花点缀在上面。
摩恩隔着飞舞的漫天鹅毛,感觉眼中一阵滚烫的热意。
他想大声呼喊□□字,喉咙却像失声了一般滞涩。
只好一股脑地往前冲,却因这突然的提速腿一软,朝着雪地扑了下去。
好在此处的雪还算松软,摩恩像只落了水的小狗似的甩了甩头,支起上身,正好对上不远处那人转身探过来的眼神。
那么清澈而平静,是不经世事、至纯至真之人才能拥有的眼眸。
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让他看起来更加清冷而遥远,不似凡人。
不,他本就不是凡人。
摩恩的嘴巴突然瘪了下去。
他有些想哭。
但是他忍住了,然后就着摔倒的姿势,想要为他唯一的神明行叩拜礼,可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拦截了他这动作。
“你摔疼了。”
维尔涅斯静静地注视着他,嘴角微微地勾起,表情平淡温和。
他似乎是把摩恩一瞬间失控的表情看在了眼里,并归因为疼痛作祟。
这句突然的陈述或许是属于他的独特的安慰,安慰自己的信徒。
可是……
不管是维尔涅斯的语气,还是他的表情和眼神,他的整个反应,都那样陌生。
就如同——
根本不认识摩恩一样。
摩恩的身形顿住,慌乱地眨着眼睛,他竭力控制着奔涌出来的情绪,结结巴巴地说:“亲爱的神,您、您怎么了?我遇到了梦神纳罗薇拉,她、她告诉我……”
摩恩说到一半,突然缓缓地合上了嘴巴。
他说不下去了。
看到维尔涅斯茫然的目光,他再也讲不出一个字了。
“……你认识我?”
维尔涅斯等到摩恩那不完整的话停下,察觉到他不再发声了,才问出这样一句加重摩恩心中猜测的话语——
神不记得他了。
摩恩在浑浑噩噩中本能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对吗?我叫做……shen?”维尔涅斯回忆起摩恩对他的称呼,眉头轻蹙。
“……”摩恩咽了咽口水,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不,您的名字,是维尔涅斯。”
“是吗?谢谢你。”维尔涅斯的语速很慢,他对摩恩笑了笑,说完,又转过身去,抬眼望着月亮。
摩恩在后面缓缓地爬起来,他觉得胸口有些憋闷。
被逐出天国的下场,就是连同所有作为神时的记忆一起抹除吗?
现在的维尔涅斯成了一张白纸。
一张让摩恩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白纸。
他只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带着神躲回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里。
如果神成了普通人,那他也同样会冷,不是吗?
“维尔涅斯,我是来带你回家的。跟我走,可以吗?”
摩恩说出每一个字都很艰难,他的两手尴尬地握成拳头放在身侧,被冻得红彤彤的指尖戳着自己掌心的软肉。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拐带小孩子的坏人,因此心虚极了,万分没有底气。
维尔涅斯于是又扭过头来。
摩恩感觉那道视线似乎在自己的身上停留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在他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的时候,维尔涅斯轻轻地开了口。
“你是我的什么人?”他这样问。
“我,是您的……”
摩恩心口发烫,半天没回答上来。
因为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竟然生出了一个邪恶的念头。
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回答“恋人”,会怎么样?
已经不再是神明的维尔涅斯,从此与他一起做一对普通人类伴侣,不好吗?
他每日每夜都在思慕的遥不可及的神明,现在就在他的面前,只要他张张嘴,就能留在自己身边。
他大可不必考虑天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用理会纳罗薇拉对于他送神重返天国的指引。
他们可以就这样简单地作为人类度过这一生。
只要摩恩现在张嘴,把那个谎言讲出口。
“……”摩恩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脸,开口道,“我是您的朋友。”
他坚定地说出了“朋友”二字。
斟酌了该不该说是“信徒”,可是想想,或许这在一个失去了为神记忆的人看来,过于不合理,可能会降低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可信度。
他当然喜欢维尔涅斯。
但是他会光明正大的传达这份爱意。
他会送维尔涅斯回到原来的地方,历经千艰难万险阻。
哪怕最终也只能在地上仰望对方,也甘之如饴。
“朋友?”维尔涅斯重复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站起身,“我愿意跟你走。”
摩恩“嗯”了一声,伸手就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到对方的身上。
“不,你看起来很冷。”维尔涅斯按住了他的手,微微歪着头注视着摩恩红肿的耳朵。
虽然不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了,他的样子依然那样从容不迫。
摩恩愣了一刻,咬着牙点点头,快步地引着维尔涅斯下山。
没有别的去处了,他们现在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去搬家前的房子里。
他可以把羊圈的围栏拆下来作为木柴取暖,房子的地下室里还贮藏着红薯,能充饱肚子。
如果屋里没有被洗劫一空的话,还会有搬家时没带走的简陋家具,起码度过几天艰难的日子是足够了。
摩恩撑着全身最后一点的力气回了曾经的房子,在领着人进门的第二秒就不堪重负地向后方倒了过去。
但是他没有摔在地上。
有一双手,拦住了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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