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潮汐的手死死地抓着棺椁的顶盖边缘,连指尖都在泛白, 她的头深深地垂下, 没有人看得到她的表情, 只是殡仪馆的气氛从不轻快, 所以对于无论多么悲伤的情绪都会无条件地消解,每个人也都各自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悲伤中。
然而孔潮汐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不断闪现的回忆片段, 其中交杂着奚薇的笔墨和叙述。
她感觉她肚子里憋了好多话想要倾吐,心里又积压了太多的情绪正在蠢蠢欲动着喷薄而出。
她好恨。
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她的一小半人生已经走完,也不过只走了三个十年。
她真的好恨。
日记里那些深情的字句她没有感同身受,反而只关注奚薇笔下那个“冷漠、自我、无趣, 仿佛雕像一样看不出波动和情感”的江声, 那个坐在奚薇对面被她中伤的江声。
所以为什么要这样呢?
孔潮汐的指甲死死地抠着棺椁顶盖。
为什么直接生死相隔?留下来的人又该怎么办?怨怼和愤恨根本无处倾泻, 只能积蓄在心中,成为折磨她的另一个伤痛。
她很想揪着奚薇的衣领问一问,为什么可以辜负她的信任, 为什么可以对她撒谎, 为什么可以独自霸占这套解剖刀……
她也很想问一问曾经的自己, 为什么没有一往无前的魄力和直面江声的勇气。
但是无论哪一个她都做不到。
她没有办法扭转生死,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恨与怨朝一个逝者发泄,也没有办法再从奚薇口中听到解释和答复,更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纠正自己曾经的错误。
孔潮汐的双眼通红,她无力地抬起头,却正好撞上了同样抬头的江声。
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视线交汇。
江声眼中的心痛在这一瞬间来不及掩饰, 被孔潮汐一览无遗。这是孔潮汐第一次在江声的眼中看到如此清晰、直白又浓烈的情绪,孔潮汐感觉被人一拳狠狠地锤在了胸口,砸得她喘不过气,又将她的心直接震碎,碎裂的声响还在空旷的心房中不断回响。
血丝布满孔潮汐的双眼,连带着眼眶也是红红的,那双眸子中写满了悔恨与怨愤,在撞入江声视线的瞬间又突然涌入了震惊与心碎。江声看到孔潮汐的唇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知道是碍于场合还是无法措辞,最终也只是抿了抿嘴又吞了回去。
江声率先移开了视线,在与孔潮汐视线对接之后她的就已经开始整理情绪,又恢复到了原本平静无波的状态。她知道孔潮汐的视线在追随着她,但她依旧只是回身朝奚薇的家人走去,然后点头致意,退到了离棺椁较远的地方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站立。
孔潮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呆立在棺椁前看着江声,然而江声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见孔潮汐的状态不好,奚薇的母亲从奚薇的父亲的怀抱中离开,走到孔潮汐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臂轻声说道,“感谢你们来送薇薇最后一程,如果薇薇知道你们来看过她,一定会非常开心。虽然薇薇不在了,但是你们之后也一定要继续快乐地走下去,这会是薇薇的愿望,也是我的祝福。薇薇努力过也快乐过,她没有遗憾,你们不要因此而感到压力或者太过难过,继续地快乐和幸福,才是我们作为生者对她最好的告慰。”
奚薇的母亲和奚薇好像是截然不同却又十分相似的一对母女,孔潮汐从奚薇母亲沧桑却依旧十分精致的脸上看到了奚薇的影子。奚薇母亲打破了孔潮汐的思绪,孔潮汐也逐渐从刚才失控的情绪中脱离,平静之后的她努力扯起了略微苍白干涩的唇角,“谢谢,您也节哀。”
又轻轻拍了拍孔潮汐的手臂表示回应后,奚薇的母亲转身抚了抚面前棺椁的顶盖,被岁月温柔了的双眸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风韵,那温柔中此时还包裹着眷恋、怀念与依依不舍,然而最终只是轻柔缓慢地将棺椁抚过,然后回身带头向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表达了感谢后退出了房间。
没有多做挽留,孔潮汐和江声告别后回到了停在停车场的警车上。江声靠在副驾驶位上闭目养神,孔潮汐也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开车,车中的气氛低沉而压抑。
等回到公安局,江声甚至没有再上楼,只是沉默地上了自己的车,扬长而去。
孔潮汐抿了抿唇,上楼将遗留的工作迅速收尾后也上了自己的车,朝着印象中的那个位置开去。
临近冬天,太阳落下的时间越来越早。高耸的家居楼上也逐渐开始有一户又一户的灯光在昏暗的天空中亮起。
孔潮汐的车就停在楼下,她站在车边仰望着顶层的灯光。
那是江声家。
孔潮汐的手指在车顶盖上轻轻敲击着。
江声的习惯她非常清楚,从大学开始她就从家里搬出来独自住进了这套房子。并不是和家里有矛盾,也不是被迫独立,而是江声家在市郊一处非常清净的别墅区里,年纪小的时候没办法一个人住进市里,只能天天车接车送,或者干脆在学业最重的时候住校。但是上了大学已经成年的江声拥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所以也拥有了自己名下的第一套房产。
看着透明玻璃门被越来越多下班回家的人推开又关上,孔潮汐的眸色却十分平静。
看清楚了江声眼里的心痛,却不明白那心痛从何而来,她也很想上楼敲开江声的房门询问清楚,但避让的动作太过明显,所以她知道江声今天是不想被人打扰的。
孔潮汐的头脑在冷风中慢慢变得冷静,思绪逐渐涌现。
难道……
她猜到这就是奚薇口中那个她永远无法得到的礼物吗?
孔潮汐感觉自己的呼吸一滞,她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火星一闪,白雾飘起。
顶层家中的江声机械地为自己煮了一碗面,一口一口吃进嘴里也尝不出任何不同的味道,饱腹感渐起,完成了一日三餐规律性的动作,江声将碗筷收好。没有任何犹豫,出了厨房的江声转身就走进了储酒的小屋,选酒的过程简单粗暴,她今天只想喝最烈的。
玻璃杯里冰块撞击着发出“叮咚”的声响,纤长的手指轻轻松开,一片青柠被放入清凉的龙舌兰中,摇晃两下后江声仰头,一饮而尽。
江声也不记得自己喝酒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了。孔潮汐抽烟的习惯或许可以说是患上PTSD之后才有的减压习惯,但江声的习惯却没有一个特定的时间点。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孔潮汐的。
只记得她一直自律又平静的心有一天突然被孔潮汐敲开了门又肆无忌惮地闯入,然后有些种子就在里面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了参天大树,树根就深植她的心中。
孔潮汐可能一直知道她会喝酒,也喜欢喝酒,但却不知道这并不是良好的教养所致。
可能只有每晚高悬的月亮和星星知道,她纷乱的内心和满脑子孔潮汐的身影都是依靠酒精来压制的。
酒是她的安眠药。
在半醉半醒之间,江声突然心血来潮,她迫不及待地起身走向复式的二层。
那上面有两间房间,一间是解剖室,一间是——
江声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却没有按下去,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奚薇的话语——
“你这辈子都没机会得到这个礼物了,就算你有那个运气可以见到,也不会有那个命得到它!”
她真的没有这个命也没有这个运气吗?
江声握着门把手的手渐渐垂落,她的眼睫低垂,长长的眼睫毛打出了一片阴影,将眼底的情绪完全遮去,也看不清是否有泪水闪动。
慢慢地走下楼梯,江声坐回了沙发上,又是一杯酒下肚。
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声的视线低垂着,集中在透明玻璃杯上,浅色的酒液倒入,冰块游动。
她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并不是学不会,而是不愿意撒谎,也从不撒谎,所以即便是面对奚薇,她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而真诚的。
如果孔潮汐选择了奚薇,她会祝福她们,也会为孔潮汐的幸福而开心。
她的世界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多多余的情绪。
思绪的混乱是因为孔潮汐而起,是因为思念和爱,却不是因为对于奚薇的嫉妒。她不会将自己和奚薇作比较,也不会因为不被选择而积怨,所以那天在笔录室门口听到钱其齐的话她的内心并没有什么波动,更不会因为话里话外的嘲讽和隐喻而气愤。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刨根究底,或者不在意孔潮汐。
现在的她很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十年前和十年后奚薇的话可以差异如此之大,为什么明明是她的礼物却会跑到奚薇的手上。
一抹宿舍走廊的身影突然在江声的脑海中闪过。
江声的眸色闪动。
那是她走向自己宿舍的路上,刚刚拐到宿舍门口,就看到孔潮汐从走廊另一侧拐走,是下楼去往孔潮汐宿舍的方向。
虽然那道身影一闪而过甚至不算完整,但江声一眼就可以认出来那是孔潮汐。
所以当时孔潮汐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声的手指摩挲着玻璃杯,杯壁上渗的水和凉意从她的指尖传来。
然而这个问题她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
因为就在她推开宿舍门的下一秒,奚薇喜形于色激动地和她说,孔潮汐和她表白了,她们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了,而她手里捧着的就是她们的“定情信物”……
冰凉又辛辣的烈酒下肚,江声却好像喝不出任何味道。
有些话语就算过了十一年,依旧可以在她耳边响起当年的声音。
“所以啊江声,作为孔潮汐的女朋友,有些话我觉得我终于有资格对你说了。以后呢,可不可以请你离她远一点啊?虽然她没有说过,但是我真的觉得你们的距离那么近,对我和她来说都很困扰呢。以前我们的关系没有挑明,很多话我不方便说,她也不好意思说,但是现在呢,我和她已经确定关系了,可不可以就麻烦你识趣一点,不要再打扰我们了呀?”
“即便是以学姐或者好朋友的身份,也不应该总是那么缠着她吧?我才是她的女朋友哦,不管你对她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只要我在意的话,你应该也听话一点和她多多保持距离吧?你说是不是呀江声?不然很多事情传出去的话对大家都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八成是要写古代那篇咯~
那个故事其实是我偶然的一个脑洞,但是这两天仔细想了一下,还是蛮有趣的一个故事。
最近也在疯狂看书,希望可以给大家写出更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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