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见字如面

小说:何以安山河 作者:鹊登楼
    秋高气爽, 连日来别管晚上温度多凉,白日里倒也阳光明媚, 许康轶这两日每况愈下, 疼痛折磨的他辗转难眠, 每日里只有上午还算是舒服,花折早晨陪他到了书房, 把之前的医书飞速的浏览翻了一下, 将他安置在书架下的软椅上,之后又去了地下试药所了。

    许康轶勉强单手支着软椅的扶手, 立在书架下随手翻看书架上这些被花折俱都注释过的医书——

    花折汉字写的上不了台面,不过番文的字母却写的游云惊龙一般,蝇头小字密密麻麻的布满在这些外文医书上。

    余情见花折进了试药所,她便从试药所出来找许康轶, 进了书房, 就看到许康轶带着一丝浅笑,将书放置在书架上借力, 一手扶着书架, 一手慢慢的翻书, 他最近病重,身体感官不再敏锐, 连她进来也没有感觉到。

    余情走近了伸头看了一眼,笑道:“小哥哥,还以为你看什么呢,你不认识外国的文字, 看这么认真做什么?”

    这么多书花折全部都看过,小字注释的密密麻麻,许康轶缓慢抬头,对余情突然进来也不以为意的打了个招呼:“情儿。”

    余情看他疲累了,担心他站的时间太长熬不住,把椅子推到了大窗照进来的阳光中,之后扶着他在软椅上坐下,端过来一小盅虫草汤给他勉强喝几口——许康轶现在吃得下的极少,只能见缝插针的喂几口。

    兄妹两人回忆了几句小时候的事,左右不过是许康轶严肃无趣,每日里五更起床练武,余情一年里一半多时间在京城,也像个小子似的永远跟在后面,一直到快三更天的再休息,日日如此,到了晚上有时候余情太小熬不住,经常是在书房或者演武场就睡着了。

    可能俱心有所想,尴尬的无言了一会,许康轶有些累了,侧身靠在软椅上问她:“情儿,你是有话要问我吧?”

    余情看着秋日阳光洒在许康轶年青的脸上,无比伤怀,不过也不敢表现出来,伸手拉住了许康轶的手臂,有的问题看来也要面对:“小哥哥,如果真的…归于极乐,你有什么想法吗?”

    许康轶一生为别人打算,终于到了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他垂眸沉吟:“我死之后,一切从简,不必扶棺京城,对了,情儿,你把书架上的那个盒子拿下来。”

    余情顺着许康轶手指的方向,抱下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抬头看许康轶点点头示意她打开。

    她掀开盒盖,发现里边厚厚并排两叠,全是折好的书信,随意打开了一封,映入眼帘的全是许康轶可以传世的飘逸硬朗的字迹:母妃,久不见,非常思念您,儿臣最近一切均好,只不过青海有些苦寒…。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许康轶伸手摸信,一丝温情的表情在面上一闪而过,他翘了翘嘴角:“这些信,是我提前写给母妃的,情儿,你到时候告诉姑母,说我被贬出京,在边疆不能回去,之后按照信上的地点时间,卡上当地的邮戳邮寄给我母妃。”

    余情心像刀扎的一样疼,想到自己的姑姑虞贵妃在冷清的深宫中,平生也只有小哥哥这点指望了,一旦许康轶殒命,极短的时间内两个儿子均先后骤然离世,姑姑怎么还活得下去?

    她强忍住眼泪:“小哥哥,皇子离世,怎么可能瞒得住?”

    许康轶一丝笑意从眉眼间表露出来:“我母妃知道我想说什么,是瞒得住的。”

    全天下的母亲,就算是能捉住一丝希望,也不愿意相信儿子已经死了的事实,宁可等那两个月一封的鸿雁传书,之后相信儿子还在远方活着的消息。

    余情偷偷用手背抹眼泪:“还有呢?”

    许康轶还没有安置花折:“你们也不要在兰州耽搁太久,我对花折也有安排,你尽快带着花折先回太原,待时机合适的时候,求助于西北侯送他回到夏吾,年轻的时候可以任性,不过终究握在他自己手里的,才是他自己的。”

    余情知道花折是许康轶最后放心不下的了:“小哥哥,有什么要求吗?”

    许康轶云淡风轻,言语中有些遗憾:“宝剑秋风落叶扫和我一起吧。”

    许康轶学武半生,还没有尽展平生所学便去了,怎不会扼腕遗恨?

    他继续道:“我想要墓室中有万卷书。”

    余情知道许康轶多年来嗜书如命,只不过视力欠佳,诸事缠身,这些年能用在看书上的时间少了些:“嗯,妹妹准备数万册好书,冷冻消毒之后置于墙中。”

    许康轶低头思忖半晌,轻捏了一下:“这个书房里的医书我知道是一式双份,在太原还有拓本,不过这些是花折亲手注释过的,你到时候…将这些医书妥善封存,秘密的放置在外棺之中,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还有花折小南楼送给他那一本人物小传,他得想想怎么偷偷贴着身放进棺椁里到时候才能不被发现。

    余情觉得心下吃惊:“你又不认识外文,要花折注释过的医书做什么?”

    许康轶面无表情,不过声音中透着一丝决然:“我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铭卓,今生已过也,我未负过天下苍生,却唯独愧对于你;你的声音你的笑容,康轶刻在心里了,不过终究你我要阴阳路隔;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见字如面,我看到这些书中字迹和你练的那些大字,便是见到你了。

    他走神片刻之后抬头,看余情还双眸含泪的看着他,宠溺的笑了笑,少有的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余情的头发。

    余情仿若回到了小时候跟在小哥哥身后胡乱读书练武的时光,心下五味杂陈,缓缓伸出了双手,抱着她的小哥哥,轻轻伏在了许康轶的肩膀上。

    ******

    花折在试药所流星赶月一样换药、诊脉、听医师和医童汇报,可惜终是无所收获。

    他低头翻看手中这些医案药案,手下一个医童来汇报:“公子,代雪渊回来了。”

    代雪渊风尘仆仆,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见面即抱拳:“公子,今年粮食贵些,不过终究还是买够了一百万石,已经按照你吩咐的妥善保管在了太原的地下粮仓,保证能存得住存得好。”

    花折未抬头:“好,按照计划继续买。”

    代雪渊心下狐疑,虽然他从来不多问,还是忍不住道:“公子,您存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花折微皱眉头,盯着手中的医案药案,好像没听见,只向外挥了挥手:“你也累了,抓紧时间去休息一下吧。”

    送走了代雪渊,花折抿了抿薄唇黯然神伤,以手支着额头静坐了一会。

    这些天许康轶日渐衰弱,脸颊深陷,肩膀单薄的像是被刀削过一样,夜半有时疼到满身汗透缩成一个团靠在他怀里,每轻轻动一次全身便疼的发抖,呼吸和心跳都很急促,他寸心如割,觉得最近时间过的越来越快,五年来最怕的那一天,可能终究是快来了。

    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中午,终究是收敛了一下心神,吩咐了一通之后又回到了书房。

    巨大的书房内满室阳光,他开始四处转着头找许康轶,却见到那个人独自盖着毯子侧靠在软椅上,膝上摊开一本书,双眸闭着,手无力的垂在倚侧,一动也不动。

    他心绷到了极点,怕贸然过去吓到他,轻声喊道:“殿下?”

    没有回答。

    他稍微大了点声音:“殿下?”

    没有回答。

    “殿下?”

    还是没有回音。

    花折不知道为何心在哆嗦,要知道重病之人极可能睡中安详离开,许康轶不会是…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了吧?

    他放缓了声音:“…康轶?”

    他当即潸然泪下,觉得连再见还没说呢,他答应过许康轶在他怀中离去的,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的去探许康轶的鼻息——

    许康轶本来就累,刚才晒着太阳睡着了,直到感觉有人将手指伸到他的鼻下才醒转了过来,不用想就是花折,他睁眼茫然四顾的看了看:“花折,你回来了?”

    见他睁眼,花折如蒙大赦,假装用手搭凉棚看窗棂外的阳光,实则趁机偷偷用袖子摸了一把脸:“今天阳光不错,晒一会太阳挺舒服的。”

    许康轶现在视力更差,刚刚睁眼就忍不住开始揉着眼适应光线。

    花折蹲在他椅子旁,伸出一根手指头逗他:“这是几?”

    许康轶模模糊糊的看着花折苍山暮雪的一张脸,花折的眼神有些空洞,眼睛好像没有以前亮了,他故意答错:“二?”

    花折笑着摇头:“不对,再猜?”

    许康轶直接伸手抓住这根手指头,启颜一笑:“唯一一个。”

    花折:“对啦!”

    铭卓,你是我唯一一个。

    时间要是能停住就好了,花折探头看了许康轶膝头的书一眼:“殿下,你看外文书做什么?”

    自从月下花林那夜之后,花折已经绝少叫他康轶,回复了之前的称呼——殿下,尊敬中没那么亲昵,这样也好:“花折,这些番文看起来弯弯曲曲挺有意思的,我看不清也看不懂,你读几页我听听?”

    他经常听花折唱歌摆弄乐器,却还是第一次听花折读番文。

    静静的沉浸其中的听花折声音清越的读了半晌,他用手指着花折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注解:“嗯,你注释这些句子怎么读?也读来听听。”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阳光朦朦胧胧的洒在花折的睫毛上,不知道为何让许康轶有些失神,想到了小麻雀归家的鸟巢。

    ******

    重病之人,江河日下,近日来许康轶晚间能静静睡一会的时候已经太少,病魔和疼痛双重折磨,整个人已经黯然失色,夜半疼醒的时候也不说话,就那么咬着牙挺着,花折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此时也和挖他的心肝差不多。

    这一夜四更天已过,揽着许康轶的肩膀和他一起把这一波疼痛挨过去,又给他换下被冷汗打透了的衣服,两个人心有所想,好长一段时间在静默中度过。

    花折轻拍许康轶的后背,觉得他瘦的肩胛骨已经快从皮肤下支了出来,他从来和许康轶如常相处,内心深处不把他当做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殿下,睡得着吗?我给你唱个歌吧?”

    察觉到许康轶轻轻的点点头,花折轻轻起调:“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

    他还没唱完,许康轶笑着打断了他,声音中透着虚弱:“花折,这歌…气势倒是有,却是歌颂帝王的。”

    午夜万籁俱静,花折轻轻按着他肩膀,让他能舒服一点是一点:“是吗?我觉得这难道说的不是殿下?这些年杀了多少只会做官不会做事的贪官,举荐了多少人才,做了多少实事,担了多少责任,踏过了多少大漠长河,为百姓得罪了多少人,为皇兄又操了多少心?”

    …唯独没有把时间和心思,用在自己身上。

    许康轶倒觉得此生匆忙,什么都已经结束了,活多久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他稍微抬头,向屋子中间望去,两支点燃的守夜长明烛光在他眼中,也只是白茫茫的两个点而已:“花折,夜幕降临了,你要自力擎烛。”

    ——许康轶稍微有些走神,这两盏烛光自他来到兰州后,昼夜点燃,从未灭过,一日小药童不小心碰倒了一支,被花折手疾眼快的扶住,要不是花折用手拢住了烛心差点就灭了,许康轶听那个声音,就知道花折肯定烫伤了手,想看看花折又说没事藏住了不给看。

    长明灯——长命灯,花折和他一样,从来不信也不畏鬼神,可已经压力大到用烛光给自己一点点心理安慰的程度了。

    花折手顿了一下:“那你怎么办?”

    许康轶回神,侧着头有些疑惑,没有焦距的凝视了他一眼:“死人能怎么办,名副其实的凉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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