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震动, 连景阳帝都上朝了。
皇帝御赐之物被流民和突厥洗劫,杀死官军一千五百人, 这只是药引子。
破军将军凌霄被暗杀, 死的不明不白, 引起了一连串的后续反应。
凌霄在朝中,官位不到三品, 在朝堂上死了和扔进大海里的石头一样, 波纹也荡不起几圈便沉了底,但是却没料到凌霄在安西军和辖区军中的影响——
凌霄在军中经营多年, 是安西军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和凌安之不同,他所管事情纷繁复杂,和全军上下经常打交道, 凌霄性格温和, 办事有张有弛、仁义公正、爱兵如子、冲锋在前,军中私下里昵称他为“小将军”, 对多位军官士兵皆有救命抚恤之恩, 没有战死沙场, 却死在了大楚的境内,死得扑朔迷离。
消息像西域的大雪一样, 漫天遍地的扬向了军中,六军痛哭,无视军中不能戴孝的命令,从安西驻地、过青海道、甘州道、天南道、中原军, 全都下了大楚的国旗和军中的帅旗,升起了凌字祭奠白幡;军中上下头系白巾,臂戴孝章,哭泣祭拜者不计其数。
整个西北,军中白茫茫凄声一片。
雪降天垂泪,军中地举哀。
四方万民子,齐送小如来。
安西驻军听到消息,雁南飞、凌合燕、宇文庭等军官士兵上下一片悲声,嚎啕大哭、盛怒盈胸,直接带兵冲击突厥驻地,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甘州道、天南道、中原道驻军直接持械冲进了府衙,目眦欲裂的要求官府彻查此事,给一个说法。
景阳帝和朝廷元老胆战心惊,要知道凌霄只是镇国公身边多年的副手,影响力尚且如此,这次本来押送物资的人应该是凌安之,机缘巧合凌霄当了替死鬼,如果镇国公死,会不会直接引起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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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星元当时正在细细的告诉余情,凌安之需要下一步如何应对朝中可能的局势,却不想贺彦洲夜半带来这样摧心肝的消息。
裴星元当即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呆若木鸡;余情和凌霄认识多年,经常欺负凌霄跟在他身后上战场去安西的鬼混,和凌霄相处的日子细算比和凌安之也差不多少,惊闻此消息完全无法接受,眼泪和瀑布一样流下,只说了一句“天呐,天塌了”,直接昏倒在地。
等被裴星元喂了一口温水醒过来,整个人强自镇定,眼泪完全止不住,裴星元第一次切实看到了什么是泪如雨下,心疼的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备马,我要去安西。”
余情强咬着牙飞马赶来的这一路上,想了很多,先是泽亲王、现在是凌霄,下一个轮到谁呢?
凌霄不仅是凌安之的心尖子,还是他的左右手,没有凌霄,不是硬生生的要凌安之的命吗?
这一路上,朝廷中的消息已经开始漫天飞了,朝堂世家党苦只打胜仗的凌安之久矣,此刻摸准了方向——
上奏安西军擅自出战,滥杀无辜的;上奏镇国公多年来走私军火的;上奏他拥兵自重,多年来经常擅自行动的;私自增加军队编制,居心叵测的;上奏定边总督凌安之边疆大臣勾结内阁大学士凌川意图谋反的,边帅勾结朝臣,不是为了谋反是为了什么?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凌安之本来今年夏季在锦州被黑硫药震成了重伤,调养了几个月,本来好的差不多了,却不想重伤初愈,就要遭此撕心裂肺、摧肝断肠的打击,整整在文都城昏迷了二天,到第三天才行尸走肉的爬起来。
等到凌安之从大口吐血不止中醒过来,事态已经不可收拾了。
他预感形势不对,勉强上马回到黄门关,传军令召回了凌合燕和雁南飞,持鞭怒喝道:“你们要做什么?造反吗?”
余情忧心如焚,昼夜不休,等赶到了黄门关,和朝廷的圣旨一起到了,朝廷已经将镇国公的封号改为了“震国公”。
“震国公”——顾名思义,功高震主、举国忌惮的国公。
连余情都感觉到利斧悬在脖子上的气息。
她没用通报,亲兵队长周青伦直接带着她进了凌安之的住所,凌安之正弓着背静坐不语,双眼神采褪去,有些泪眼无神。
——为了方便凌霄借宿,床上的枕头还是双份的。
他好像正在神游太虚,看到余情进来,强打精神冲她笑了笑。
余情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她上前轻轻抱住凌安之,感觉这个人像是在集市上走丢了无助的孩子。
余情不敢潸然泪下,惹凌安之更愁情:“凌霄也不愿意看你这样,你还有我呢。”
听到凌霄两个字,凌安之明显打了个哆嗦:“我总觉得他没走,却一次也没有梦见他,你说他现在在哪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人生如戏,凌霄肯定不是死了,他只是照着话本演完了,暂时谢幕而已。
余情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三哥,我们辞官不做了行吗?”
凌安之勉强一笑:“改封震国公的圣旨都下来了,可以准备下直接去监牢大狱,辞官这一步就省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监牢大狱算是好去处了,不出意外应该是直接去地狱。
他缓缓的推开余情:“不过还好,幸好不会连累你。”
余情一愣,瞳孔骤缩:“三哥,你这次是不是又病了?”
凌安之伸出左手,一个军中传递消息的小纸条展示了出来,纸条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上边只一行字:裴星元改投毓王,为帮毓王拉拢控制余家,准备与余情成亲。
凌安之一看余情的样子,便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些他不知道的事。
一个多月前,他还是威名赫赫的西北侯,四处和凌霄转悠着整顿军务,余情还是他的美人;仅仅一个多月,形势急转直下,凌霄无端惨死,镇国公变成了震国公,余情和裴星元变成了名义上的未婚夫妻,自己如同浮游一般,朝不保夕。
骤然跌落。
余情不知道原来在军中消息可以这么快,她急得跺了跺脚,“三哥,那不是真的,那是因为…”
凌安之打断了她:“情儿,不用解释,人都要走一条活路。”再跟着他死路一条,无论如何,离开好些。
余情怎么能不解释?她好像回到了十岁来时被冤枉了的岁月,当即急得满脸通红,好像要背过气去:“不要冤枉我!那不是真的!”
凌安之看她这样,也不想再刺激她,伸手拍着她的后背:“急什么?是真的倒对你好些。”
余情知道凌安之已经预感到危险将近,可能是怕连累她,不管不顾的搂住他的脖子:“小人动作太快,我看如何退让也难以保全,安西军嫡系便近十万,绝对有一战之力,到时候拉着翼王的大旗,不由得他不反,余家全部家产变卖,支持着也能打个三五年,何必在这里任人宰割?”
凌安之惨笑:“且不说凌氏百年声誉,毁于一旦,我成了无君无父、欺师灭祖的畜生;也不说反军出师无名,面对百万王师必将兵败;单讲江山一体,怎可铁蹄践踏、分裂割据、会牵连无数人,此事不要再提。”
余情咬牙:“官逼民反,狗贼与社稷无益,留之何用?”
凌安之拉开她,看着她的眼睛:“现在大楚北境,可还有战事?”
余情不知道他是何意,问这个作甚:“外敌最强的突厥,也仅是能扰边,北境已平。”
凌安之释然:“我和凌霄生来,就是给大楚打仗的,仗打完了,我俩气数也就尽了,这就是宿命,多年前便心知肚明会有这么一天,你也不要过于纠结。”
余情心下百转千回,她了解凌安之,一根通天的脊梁,装的是河山这些事,平生保卫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拥兵践踏?不过她有三寸气在,便不可能坐以待毙:“我回太原,问问小哥哥现在怎么办。”
凌安之心道回去也没用:“回去是对的,不过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他现在过于惹眼,余情毕竟是余家少主,如果被发现来找他,必然更受牵连,别有用心者肯定会引火烧向翼王。
余情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久前还依依惜别,你侬我侬,“三哥,你明知道…”
凌安之说话声音不大,好像一阵风就能把话吹随了,他拉着余情的袖子,说话内容也好似风马牛不相及,语速较平时慢很多:“我父亲比我娘大二十四岁,她和我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怀我两三个月了,能让我娘那样的大家闺秀未婚先孕的,估计我亲生父亲也甚得我娘心意。”
余情眨着泪眼,吸溜着翘挺的小鼻子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凌安之声音飘渺中带着坚决:“多年后我猜测,最开始我娘虚与委蛇忍辱负重,可能也就是想把我蒙混过关的生下来,可是后来,也许是因为老王爷怕我娘伤心寻短见容下了我这个野种,她从心底感激接受了我父亲,就又有了凌忱。”
“我小的时候不知道轻重,问过我娘,你当时和老家伙在一起,不是愿意的,为什么现在对老家伙还那么关心体贴呢?”
“我娘沉思良久,告诉我,她的命运如此,缘分有正缘也有孽缘,我亲生父亲是她的孽缘,所以留了一个孽根;而老王爷是她的正缘,老王爷对她,如兄如父;她和老王爷,同心同德。”
看着眼泪瞬间充盈了余情点漆一样的双眼,凌安之笑笑,狠狠心继续说下去:
“情儿,活人比死人强多了,如日中天的裴星元对你对翼王对你家族,全比我这个穷途末路的西北狼强太多了;我活了二十多年,知道世间最难的,不是争取,而是接受,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只要你接受了他,一辈子无忧无怖常相欢,乖,以后别来见我这个丧门星的三哥了。”
“情儿,三哥能和你在一起快两年,很知足,有你这一条小鱼儿在,觉得大漠烽烟具有颜色,我现在就是希望你,以后全好好的,你好我就放心了。”
余情咬着满口银牙:“没有你,我怎么能好?!”
凌安之冲她一笑,继续往下说;“你还要为你家族和小哥哥想一想,全要退,退才能保全,保全了等风头过去才有机会东山再起,至于具体怎么做,你们全是明白人,我就不多言了。”
余情像个小豹子似的盯着他看:“余家舍弃一些,自然能保全,不过舍去的不会是我的三哥,你也要想想自己怎么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他凌安之只要退一步,自有安西军高级将士连坐入罪,凌安之嘴角一勾,自我解嘲的笑了:“我的命运,已经写在了古往今来的史册上,达人知命,情儿,乖,听三哥一句话,你好我便心安。”
余情知道凌安之的为人,说出来的话全已经千回百转,说的全是想明白了的事,凌安之纵使是强大到虚幻的三头六臂,可终为臣子,斑斑史册俱是将军们的无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生死关头,所有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她要是再放手了,谁会愿意再拉他一把呢?
利斧悬在头上,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时辰也耽搁不得,余情确实是要准备走了,留在这里浪费时间,毫无意义,她握住凌安之的双手,双眸含泪:“三哥,你在情儿心中价值万万金,到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我永不负你!”
凌安之站在窗前,窗户没关严,透过一丝缝隙看余情落寞悲伤的出了军营,单薄瑟缩的瘦背影,耷拉着的小脑袋,偶尔还伸手抹眼睛,西北太冷,余情一张粉嫩的小脸肯定冻红了。
他面无表情,双眸水汽氤氲看着她走远,情儿,你出了这个院子,三哥以后就没有牵挂了,也再不能连累谁了,再回头让三哥看你一眼吧,就一眼。
余情心有所感,不过强忍着没有回头,她咬着牙,纵使风云变幻步步杀机她小黄鱼儿初心亦不变——我要的是余生安,逸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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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示软,背后咬人一向是许康轶的强项。
许康轶、花折和余情细细研究,此时已经无暇悲伤,也无暇顾及余家生意,生意上自有父亲辈操心,他们只研究自救和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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