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凌安之毫无精神, 拒绝和任何人交流,不过余情也算是放下了一口气, 这个人还能喘着气搭理她一两句, 便是大幸了, 其他的事以后慢慢再哄吧。
许康轶也来看了几次,许康轶本来话就少, 以前他们两个交流本来就是凌安之说许康轶听, 许康轶有时还嫌凌安之话痨吵闹,这回话痨不说话了, 两个人又恢复了最初刚认识时候的状态——对瞅。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余情、许康轶、花折全有些坐不住了,凌安之确实是活了,不过伤口却一点也没见好, 药物下去, 犹如浇在石上,依旧是不能起身, 越来越瘦, 被伤口拖的无精打采, 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余情已经像弹簧一样,绷紧到了极限, 花折不敢刺激她,对她说的便是凌安之最近三四年,病伤的次数太多,这次凌霄一没, 心下上了大火,借着这次受伤发了出来,恢复的慢些。
但是对于许康轶,花折也是束手无策,起早贪黑的不停调整合适的药方:“康轶,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的样子,也根本不想好了,这样下去,身体底子很快耗尽了,生大病就是几天的事。”
许康轶知道凌安之表面上嬉皮笑脸,有时候也好像低三下四,实际骨子里带着那么点宁折不弯的倔强,平时表现不出来,不过他本来在意的东西就那么可怜的几样,短短不到两个月失去殆尽,任谁也过不了这个坎。
——花折确实有些乌鸦嘴,不好的事说起来百灵百验。
次日刚过了四更天,凌安之就发起烧来。
花折心往下沉,不敢有一丝怠慢,当即熬了参汤和药物端了来,余情近些天看凌安之这样,吓的肝胆俱碎,不过不敢表露出来,一如既往的小心看顾。
她像往天一样,把汤和药全都吹凉了,一边小心翼翼的说着以前好玩的事,一边一口口的给他喂了下去。
凌安之有时候也双目平静和她对视一下,前一阵子便告诉余情说话震的伤口疼,身上皮肤哪里碰着都似火烧,所以基本不接话不让碰。
余情怕他烧的严重,不敢离开左右,也不敢老是摸他额头测试温度,只能是巨细靡遗的守护着。
可还不到五更天,喂下去的汤和药就全吐出来了,好像还夹着血丝,发烧的温度越来越高。
花折吃惊非小,一边用药一边加重的话,那只能是说明病情无法控制,凌安之生病,病程奇快无比,他挖空心思的更改药方,使人体更容易耐受一些。
——不过好像药石下不去了。
余情喂他,他便喝药喝汤,可惜在胃里全放不上一炷香,没多久便翻江倒海的吐出来,最开始夹杂着血迹,后来干脆的分不清是药还是血,嗓子也完全被刮破了,咽下一口唾液和咽下一口火炭的感觉也差不多,身子冷的像是冻在了冰块里。
连许康轶也不忍心看。
坐在床头想劝他,可是怎么劝他?是劝他凌霄还能还阳,还是刀子不是余情捅的?
他张口结舌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蝼蚁尚且贪生,凌兄年纪还轻,以后福禄寿考也未可知。”
凌安之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不疼不痒,听到了效果估计和没听到也差不多。
这么发烧折腾到第二天晚上,终于当余情再把药勺送到他嘴边的时候,他把形容枯槁的脸偏了过去,说话细若游丝,“不喝了,别糟蹋我了,让我歇会吧。”
许康轶晚上一进来,就看到这么一个情况。
他叹了口气,用眼神示意余情出去,他坐在了床头,也不再字斟句酌:“我久病之人,觉得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便是数着日子等死,三寸气在千般用,劝你先自己挺过了这一关,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凌安之听他说的认真,睁开黯淡无光的眼睛看着他,声音轻的像片落叶:“大楚北境,现在太平吗?”
许康轶:“西北部落、北疆番俄、东北女真,十几年之内全已经无再战之力。”
凌安之嗓子完全破了,声音里嘶哑的像带着血丝:“人各有命数,大楚的仗打完了…也许就是我气数尽了。”
许康轶凤眼盯着他:“谁说仗打完了?”
凌安之冷冷又无力的道:“四殿下,你不会以为,我活下来…还能为你打仗吧?不到三年,我已经这样病了四次,重伤两回,基本是个废人,你还是…另觅他人吧。”
许康轶眼波流转:“别人在你这种情况下,早就死了,你只不过在别人该死的时候,病了伤了几回,有什么自怨自艾的?”
仿佛没听到许康轶咄咄逼人,凌安之自暴自弃:“我这也是…自作自受。”
许康轶曾经重疾缠身,几次午夜梦回偷偷幻想那么一会如果重生能怎样,最珍惜生的可贵:“凌霄给你挡了灾,你难道现在要一心求死不成?”
提到凌霄,凌安之眼前浮现出模糊的水汽:“生死随命,不为难。”
余情这些天觉得心情起伏太大,最开始想着凌安之总算是有了命,纵使现在四大皆空,以后等身体好了,自然有了心气,慢慢哄;这几天看他一日重似一日,看着心疼难耐,却也横下了心,暗想着如果她不是余家唯一的后人,就在衣带里缝上一包毒药,到时候跟着夫君一起去了,而今现实逼人,如果真的不治大不了她就心如死灰一辈子不嫁只做生意,心情反倒平复了两天。
可今晨开始,才骤然明白过来,这人若走,与公属于旷世才华的将星陨落,是万民的损失,与私凌安之短短一生,好像什么也没有拥有得到过,衣食住行,俱为将就,其他的更不用提了。
他好像来人世间,就是为了流血打仗和受苦的。
如果她是凌安之,怎样选择?
还真莫不如生下来那一天,便扔到冰天雪地里去。
她正坐在床边心疼的如同火烧,梅绛雪日前得到她的传信,风尘仆仆的进来了——她想着梅绛雪和凌安之是青梅竹马的一起长大,也许说的话他能听一些。
凌安之听到有些熟悉的脚步声,睁开眼睛确认了一下,果然是白衣飘飘的梅姐姐,他刚想虚弱的打个招呼。
却见梅姐姐面色含威,刚扫了行将就木的他一眼,便心疼的眼眶发红,再看了一眼在床边站了起来的余情,纵使大家之女,也难再端方,一个耳光直接清脆的扇在了她的脸上:“他诚心待你,你却知道他的命门再和别的男人一起捅刀子,为何如此狠心?”
顷刻血线顺着嘴角留下,觉得脸颊牙齿疼痛异常,应该是牙齿裂了,余情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躲也不躲,等着一会看梅绛雪没有第二下,小声说了一句:“您陪他聊聊天,劝劝他吧。”捂着脸踉跄着出去了。
梅绛雪定住眼神,看的眼睛都疼了,可是还要看——
凌安之瘦骨嶙峋,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如今如同刀削,锁骨高高支起,肤色由白的发光变成了蜡黄,露在外边的手俱缠着纱布,腕骨和指骨仿佛要从皮下支棱出来,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凌安之如此狼狈。
情不知所起,一往既深,有情的已经像是魔障了,人活着,便还有些念想,人没了,便再也没了希望。
她难以再次端庄持重,蹲在病榻前,缓缓的抱住了他。
凌安之有种回到十几岁时那种感觉,有好几句话要说,不过想到当初总是三个人混在一起,而今凌霄已去,他也快要随着凌霄走了,觉得说什么全是矫情和伤感,家乡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临死不留念想:“梅姐姐,你打她做什么啊?”
梅绛雪苦笑:“我知道你一是确实心疼她,二也是故意气我,这么大的人了,别再学那小孩子的耍心眼和任性,快点好起来才是正经。”
凌安之:“…”
梅绛雪笑中含泪:“我一路从西域过来,已经听到了西域各国的狂笑声,好多部落鞭鼓齐鸣的庆祝你遇害,你为什么不能争气点,挺过来?”
争气?好像诸多情绪,比如信任、欢乐、依赖、愤怒、郁闷、报仇雪恨,全已经随着凌霄去了:
“他们敲锣打鼓…和我有什么…关系?梅姐姐,你别再这里耽搁太久了,看着我咽下这口气…你想着我以前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以后会做…噩梦的。身边没有人…来回转,我心里也清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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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安之浑身疼痛,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昏沉沉的再醒过来,四周万籁俱寂,窗帘拉上没什么光照进来,在地下医室也分不清是半夜还是清晨,屋里没有其他的人了,只有消瘦了一圈的余情坐在床前,握住他的一只手——手一碰,也像火烧似的疼。
余情见他睁开眼,眼泪再也止不住的往下流:“三哥,你不要情儿了吗?”
凌安之觉得自己身上的感觉回到了蒲福林雪山,油尽灯枯,死气缠绕,看到眼前这个曾经万千宠爱的姑娘,不禁虚弱的笑了笑:“小黄鱼儿,你这回算是…白费心了。”
余情心下大恸,亦有昨日重现之感,疼的连气也喘不匀了。
凌安之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你不要…内疚难过,我懂你…为什么这么做,从来…没有怪过你,心上的负累…放开些。”
余情用手捂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安之先前目力惊人,一双眼睛只觉得水光闪闪的有神,而今光芒褪去,却剩下一双泪眼,他伸出了手:“小黄鱼儿,我送你的…匕首还在吗,拿给我看?”
余情不敢不给,她拿出紫罗兰的玉刀,交到了凌安之的手里——
最近这些天,过于憔悴忙乱,匕首上沾染的血迹凝固成了黑色,竟然也无人清洗。
凌安之单手拂过刀鞘上刻的小字,若有所思,缓缓的把匕首塞进了身下的被中。
——余生不安,情深不寿,他的所有侥幸私愿,终是难以逃脱命运的安排。
小黄鱼儿伸手想拿回来,可是又怕抢疼了他,只能苦苦的哀告:“三哥,我没有和他怎样,你信我好不好?”
凌安之笑出余情熟悉的白牙:“我懂你…你不必解释,只不过…事已至此,他还能诚心帮你,想必以后…能对你好,我也…放心些。”
嫁谁可能都比嫁他这个已然失势的丧门星好些。
他气喘吁吁:“我凌安之不是你…最后的夫君,可是你余情是我最后的…妻子,玉刀…留之无用,以后看到…徒增伤感,就给我用来陪葬吧。”
余情泣不成声,说什么显露出来的俱为无助:“三哥,你平西扫北,拱卫京城,年纪轻轻,有千秋不世之功,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死。”
一丝落寞自凌安之眼中闪过,千秋不世之功又如何?他谨小慎微的做人多年,却和凌霄两条人命都不能保全:“是…千秋…不世之苦。”
而今世上的事也该了结一下了,凌安之露出一丝愧疚之意:“你这么多年在我身上破费不少,我无功受禄,无以回报,一直心…甚不安;知道…你家最近困难,宇文庭前几天送来了三百万两银子,先还给你周转吧,其他的…三哥还不上了。”
“不是三哥不领情,小黄鱼儿的情意…刻在心里、刻在骨头上了,只不过,你终会再有夫君,在别的男人身上…花这么多钱,惹人多心,对你以后不好。”
看着这个常年赈济阵亡将士遗属,多年在军中粗茶淡饭的凌安之,余情用力摇头,花再多又如何?几两银子是铺在了自己身上的?
“我死之后,如果不是…特别麻烦,劳烦你们…将我与凌霄在文都城合葬,墓室…我已经提前选好;如果不方便的话,就送信给…宇文庭,让他来安置后事。”
余情听他毫无生意,涕泪横流,眼泪像瀑布一样,冲刷着脸颊向下流淌,心痛的不能自已。
凌安之却差点笑出声来,面上似有期待憧憬之意:“别哭,哭什么,那个地方,无病无伤,无痛无忧…不用餐沙卧雪、枕戈达旦,没有诬陷和背叛,说不上还能再见到凌霄…,三哥享福去了,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余情放声痛哭,一把搂住凌安之的肩膀,千言万语…留不住。
凌安之强力支撑,已经靠不住,被余情这么用力一搂,觉得浑身像是被开水烫了一样,疼的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小黄鱼儿,别…这么碰我,三哥…挨不住。我就这一两天了,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平生最后一愿——自己一个人咽气。
余情跌跌撞撞的出了医室,出神的看风中的飞灰,觉得当一把灰也好,风一吹就散了,没有思想,就没有烦恼。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在那年冬天她如果没去黄门关,碰不上手欠轻裘的少年将军,会不会人生会平静很多?
而今,这个人却要活生生夺了她的内丹,摧毁她的心魄。
确实是受了千秋不世之苦:他生而为私生子,一生未名正言顺,死了也不敢埋进祖坟,苦;活不到老,苦;多次急病折磨,苦;沙场多次命悬一线伤痕累累,苦;终生殚精竭虑,一半的时间尽是餐沙卧雪,未得几日休息,苦;母亲和妹妹惨死,苦;和凌霄生离死别,苦;被世人憎恨构陷,苦;求一份毫无保留的相待凌霄去后再求不得,苦。
人生已无念,不再计较悲欢,曾经忠肝义胆怎样,身边也曾繁花似锦又如何?他无法偿还的人也许全在九泉之下了。
余情两眼望天,想着那人平生所受之苦和毫无求生意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再想到这么多年一起年少或欢脱、或烂漫的时光,沉浸在往事中,又忍不住开始笑。
花折自走廊经过,看她这样,心中暗暗吃惊,这人神智貌似有些不清楚了,伸手试探着拉余情:“余情,你别这样,此事你已经尽了全力了,不必过于自责。”
想到凌安之曾经的信任浪漫,像个小子儿似的逗她开心,向她皮实耍赖,余情惨笑落泪:“花折,我和裴星元演戏演了全套,可如果我当时刀抬起一寸,没有扎成一个透心凉,哪管只最后向他暗示一个眼色,是不是会好很多?”
花折心里也极不好受,伸手为余情拭泪:“别这么想,你但凡留有余地,二阴毒怎么会信你?我都骗不过他,你能做到,已经太不容易了。”
凌安之觉得自己过去这么多年的人生,像是搭了一个戏台子唱戏,开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身边的人熙熙攘攘不停流换,浮浮沉沉,寻寻觅觅,后来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温柔仁义的凌霄。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终于来入梦。
凌霄和以前的时候一样,穿着夏天的衣服,还是那样列松如玉的颀长少年,一手牵着马,一边和他并肩走在一处湖边沙地上。
见那湖水清浅,粼粼波光倒映着荡漾头上太阳的光芒,湖岸边树木、灌木丛、草树生机葳蕤,远处有几座郁郁葱葱的青山,山尖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美不胜收,湖边干净的草屋长椅,胡杨和骆驼刺生长的繁茂有序。
凌安之心下狂喜,像是走丢了的孩子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了家长,他本来想埋怨着问他这些天跑哪里去,找得他好苦,不过心下也知道凌霄不在了,小时候听上了年纪的下人说,碰到冥间之人,不能叫破,一旦叫破,那人就会消失,他赶忙把话咽了下去。
他们两个和以前在西域里忙里偷闲的时候一样,先是在湖里肆意的游泳,他水性好的能漂在湖面上晒着太阳睡觉,凌霄和之前一样,枕在他肚子上借点浮力,也能撑着睡一觉。
折腾一阵子肚子又饿了,在草原里抓了一个倒霉兔子和一个慌不择路的旱獭烤来吃了。
凌霄一边在湖边收拾内脏,一边编排他:“这脏手的活自己从来也不愿意干,变着法的派遣给我。”
凌安之每次都是少干多吃,拧着旱獭的大腿胡吃海塞:“凌霄,你不能总是一口青菜也不吃吧,百姓都穷,全是面有菜色,你可倒好,面色红润一看便是好吃好喝。”
凌霄根本不理他,有肉为什么要吃菜呢?不吃肉他后来能长那么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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