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折戴着个遮阳的大檐帽子, 一身浅色紧袖便装,他自认为穿着沉重的盔甲也没用, 万一真的陷入万军丛中倒影响他行动, 骑着许康轶亲自给他千挑万选的骏马乌云雪, 后背上也背着一把八力弓——
对于他来说,八力弓也已经不容易了, 毕竟军中通用的弓箭是五力弓, 旧人旧地,物是人非, 花折不免有些感慨:“殿下,凌帅,您二位全曾经在兰州遭遇过大难,而今终于能兵不血刃的兴兵而来, 希望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凌安之看到花折这个遮阳的帽子就想一手揪下来:“蒙古大夫, 花花公子,在军中你戴这个帽子成何体统?能不能摘下来?”
花折看了白的发光的凌安之一眼, 也不知道这厮什么体质, 怎么风吹日晒也没见他晒黑超过三天, 自然而然道:“我身上有伤疤,晒了伤疤痛痒难耐, 必须要戴。”
凌安之听他扯的不着边际:“你身上伤疤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
花折继续胡诌,开玩笑,许康轶昨天早晨还端着他的下巴赞他是仙姿神品,如果被暴晒皮肤又黑又红, 还怎么以色侍人?“肌肤是相通的,晒了脸便染到全身。”
“…”凌安之张嘴就想说等本帅把你衣服扒下来,要是没有相通到全身的话就打你二十军棍,可看了一眼装聋作哑的许康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叼了回去。
许康轶和凌安之并辔而行,许康轶低头看着降书,略微沉吟道:“凌帅,你对兰州投降这事怎么看?”
凌安之不想再搭理奇葩花折,思绪回到了战场上来。他对曹虎和兰州驻军的情况及其了解,他拎着头盔:
“王爷,臣刚当上安西提督的时候就协同甘州守军扫荡过甘州的贼寇,后来还参与了兰州城防,对兰州城可谓了如指掌,在兰州军中更是无数内应,所以不投降也会有人偷开城门,曹虎和赵瀚樟直接举起了白旗也算是识时务。”
这一路来甘州各小城市已经是望风而逃,城门洞开。
许康轶用降书扇了扇风,水晶镜在阳光下一反光:“大帅,军中曹虎怎样,肯定是你心中更有谱,左右不过是一个混官场的罢了。不过我从数年前在安西整治贪官的时候开始,和巡抚赵瀚樟打过数次交道。”
他挑起长眉:“此人科举出身,为人清高,素来有些谋略胆识,对朝廷更是忠心不二,而今轻而易举的投降,我总觉得不像是他的风格,建议接受纳降的时候由大帅部下去即可,可能有诈。”
凌安之现在是三军统帅,许康轶对他的安危关心的紧,嫡系的亲兵卫队就有两千人,周青伦和数名正负偏将还不算,许康轶又给他加了三十个侍卫高手,且横着凤眼直接下了死命令:“凌帅两军阵前出现任何闪失,你们全部陪葬。”
弄的凌安之当时起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娇花照水风也吹不得的美人灯,调笑翼王道:“王爷,如此紧张在下,金屋藏娇即可,何必还带出来?”
许康轶面色如常当没听到,依旧我行我素。
而今许康轶有点想起他们前年在锦州纳降时吃过的大亏,在向凌安之提醒赵瀚樟。
凌安之其实和赵瀚樟也有些交情,他们二人俱是想做点实事的清流,有惺惺相惜之意,凌安之出入兰州数次,有几次便是住在赵瀚樟的府上。他倒不至于两次摔进同一条河流,对进城也有一定的准备,总归是到时候相机而动,三军入城,内应无数,即便耍诈也是赵瀚樟他们自取死路。
兵临城下,兰州城门打开,曹虎带着兰州驻军的文武官员组成了欢迎仪仗队,已经缴械在城外等候。
凌安之纳降时在锦州吃了一次大亏,而今谨慎许多,已经先着探马斥候细细的探过,和兰州城内的内应也有了沟通,率领骑兵未在正门进城,而是临时走了侧门永安门。
看先头骑兵已经入城布防,估计夺岗布哨做的也差不多了,府衙也归他了,他在投降的人中间看了一眼,目光和许康轶隔空碰撞了一下,果然众人之中没有见到赵瀚樟。
——不过一个文官,总归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凌安之隔了快一个时辰才入城,冷笑着提醒曹虎道:“投降者继续做官,不降者杀头,想必赵巡抚知道此事吧?”
曹虎慌忙下跪回禀:“大帅,赵巡抚说在城墙上投降。”
确实赵巡抚是在城墙上,但是明显不是投降——凌安之刚刚打马进城,一道铁闸兜头便砸了下来,可惜,也不知道是没操作好还是凌帅太灵活,连个衣角也没砸到。
凌帅身边的周青伦等侍卫吃惊非小,谁都知道大帅现在今时不比往日,金贵的很,如若有失也不用向王爷交代了。他当即飞身爬上了城楼,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愚蠢的暗算之人抓了下来。
不费吹灰之力也是真的,纵使城墙再高,挡不住操作此事的人废柴——是一个书生带着四个只会牵马赶车的家丁,周青伦简直有些无语,恶狠狠的一脚将带头的山羊胡子踢倒:“赵巡抚,你是觉得一道铁门能砸得住凌帅?”
许康轶低头冷冷的看了一眼被捆住踢倒在地的人,果然是巡抚赵瀚樟,他知道此人脾气比石头还行,软硬不吃的主,索性直接迈过此人:“将这些人带到兰州府衙去。”
兰州府衙数年前许康轶带着花折、相昀、余情等人便已经来过,当时赵瀚樟协助治理贪官,也算是立下汗马之功。
赵瀚樟见到翼王,一不投降,二不下跪,对着许康轶和凌安之怒发冲冠,胡子撅着老高,唾沫横飞训斥不断:
“堂堂亲王和封疆大吏,就要有点为人臣的气节,否则和反水的野狗有什么区别?纵使君要尔等臣死,为人臣者也应当引颈就戮,而今却当起了乱臣贼子,看来当今陛下要提前杀了汝等二位,是圣上有先见之明!你二人也确实不争气!”
陈罪月和周青伦早就听不下去了,陈罪月更是气的怒目圆睁:“赵瀚樟,那个狗贼有什么好,与私残害手足杀了泽亲王,数次对翼王动手,在兰州城外构陷埋伏大帅;与公为了内斗,将塞外的河山让与敌手,简直是动摇国本窃国的国贼,你这个愚忠的臭老九,信不信小爷全拔了你的牙?!”
周青伦不管不顾,能动手的时候就不动嘴了,骂了一句“老东西还敢侮辱我家主子!”上来扬起巴掌又要打,凌安之知道读书人那点子酸气,一抬手,才算是制止了周青伦。
——读书人,打了是侮辱他,再打出点气节来,打也没用。
赵瀚樟三缕胡子抖动,端出了书生辩论骂架的架势:“君为臣纲,臣为依附,凌安之,你家世代深受皇恩,全家封侯拜相,凌氏百年清誉,全都毁在了你这个狗杂种的手里!”
凌安之稳坐府衙,单手扶膝冷冷的盯了盯他:“瀚樟,忠义在心,而不在口,我造反是对是错你心中有数。”
“翼王和楚肃宗孰优孰劣一目了然,良禽择木而栖,人各有志罢了,你我二人相交多年,何必辱骂污蔑于我,我念你一片忠诚,给你一晚上考虑时间,明日若投降,你还是甘州巡抚,明日若执迷不悟,就别怪本帅不念旧情了。”
听赵瀚樟依旧当众口吐芬芳的骂不绝口,什么狗杂种黑心肝之类的话全部发泄似的骂出口,估计再听下去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凌安之一挥手,吩咐将他关押到府衙里的地牢去了,自己也告退了翼王,开始去检查整顿兰州防务。
——兰州和长安以后会是西北社稷军向关内运输粮食军备的重要周转站,所以万事一定要安排妥帖。
大家脚下生风行动如飞,顷刻间人群就散了各忙各的去了,许康轶进了府衙旁边的休息茶室,看屋内只剩下他和花折,总归有些不忍心:“铭卓,多年前和赵瀚樟平贪官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花折猜到他大致要说什么,一边给许康轶冲茶一边不动声色的回答:“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们奉先帝的旨意在西部扫贪官,赵瀚樟不畏强权,断案如神,以地方的势力为殿下提供支援,给殿下帮了不少了忙。”
许康轶低头心不在焉的品茗:“铭卓,我知道赵瀚樟的臭脾气,骨头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硬,看赵瀚樟明日也不会投降。凌帅军令如山,举手不留情,可能是真要砍头。”
他心中犹豫了一瞬:“可这赵瀚樟确实是德才兼备,从他的角度讲,所作所为也无错处。”
花折知道许康轶宽仁的毛病又犯了,倒茶笑而不语。
许康轶沉声追问:“如若你是我,会怎么做?”
花折放下茶壶,缓缓眨眼:“康轶,如果坐天下的时候,你是对的;可打天下的时候,凌安之是对的。天下人皆知赵瀚樟与你和凌帅全有交情,人头落地的话,等于昭告天下,不降者杀,降者免死,威慑之力不言而喻。只要多投降几个左右摇摆之人,西北社稷军要少战死多少兄弟?”
许康轶心下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活生生的人就在面前,不免有些感叹,垂目不语。
花折其实知道许康轶大度能容,有时心软,凡事留有退路。否则以他当年的所作所为,许康轶至少可以撵他杀他八百回了,他摸准了许康轶的脾性,也算躲过了不少灾祸,而今却必须将许康轶叫醒。
他伸手用力握住许康轶的双肩,声音虽然清越,但是音量提高了不少,听起来振聋发聩:“殿下,康轶,你知道现在关内多少人等着食你的肉寝你的皮吗?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能君临天下,则只能前往地下;做不成天子,就不能再做人了!”
许康轶聪明绝顶,万事一点就透,他抬头看着从未如此疾颜正色说话的花折,激灵一个哆嗦,是啊,全天下所有人,无论是二阴毒还是社稷军,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还要带着几十万人陪葬,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怎可再对敌人同情仁义?
他深吸了几口气,坐直了身子反拢住花折的腰身,再看向花折的时候就已经笑了,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之后缓缓的靠到了花折的胸前,可张嘴说话和正事不搭边际:“有话好好说,不许对我这么凶。”
撒娇来得猝不及防,花折没转过弯来,有些张口结舌:“我…凶?”
许康轶煞有介事的点头:“大声说话就算凶,别人全可以凶我,就铭卓不行。”
花折觉得许康轶也学坏了,要不怎么两句话就哄得他连北都找不着了呢。
*
进了地牢之前,凌安之以为自己什么均经历过了,进来之后,突然想到自己还真没坐过牢。
他拎着酒菜,只带着周青伦,来到府衙下阴森的地牢来看故交——赵瀚樟。
赵瀚樟已经冷静下来,看他进来抱膝枯坐在地牢一角的稻草上,并不言语。
打开地牢的闸门,无视赵瀚樟冰雕似的眼光,凌安之直接坐在地上放酒布菜:“赵兄,一别也是两年不见,听说去年我在兰州城外遇害的时候,你还带着烧纸灵位去遇害的地点祭拜过我。”
赵瀚樟面容清冷:“那时候你还是大楚的镇国公,举国知道你被冤杀,忠臣赤子之灵,我当然要祭拜。”
凌安之亲自来,就是打算再劝一劝他:“你我多次共同做事,历来事务繁忙,多年没有对饮过,今日正好有时间,是真名士自风流,不拘地点,小酌几杯如何?”
赵瀚樟忠诚,认为家国天下,君为臣纲,不需辨认对错。
凌安之磅礴,语重心长的说了民族的融合,以及江山一统的重要,说了位居高位的人享受了无尚的荣耀,也应当承担肩上的责任,不可一意孤行,将天下当成自己的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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