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现在最最担心的就是, 傅琴有天会想不开选择自尽。
她几乎断定, 傅琴的神智从迷糊已然走向清醒, 她应当也把自己从逃离现实的封闭中, 转向了对这不堪人生的默然承受。
所以,接下来呢?骤然清醒的人必然会恨清醒去看清自己人生,看清这个世界。那她还活得下去么?
没有了自我封闭逃离作为依顿,她定是痛苦又清醒绝望地活着,再加之经历了那个姓江的男人带来的一系列种种……
江沅常常感到惶然与害怕,越想越心紧。尽管,她已是肚里怀有两个月大孩子的孕妇,喜悦与幸福应当充斥包裹着她, 可是,每每一想到傅琴……她日夜守着她, 陪傅琴吃陪傅琴睡, 一点也不敢松懈。傅琴每每独自走去河边湖畔发呆, 或一个人手里拿着剪刀也不知做什么地出神, 江沅便总是魂飞魄散,吓得心惊胆寒。
这日,她装作漫不经心在傅琴身旁绣花, 绣针轻轻刮过鬓角, 眼角却时不时往傅琴脸上瞟, 看她的各种动作与神情。
江沅启了启唇,正要问,琴儿, 你把那匕首拿在手里做什么——以为傅琴又要想自杀。
“小姐,小姐——”
丫头月桐好是奇怪兴奋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那个江公子、江公子他来了!说是来向琴姑娘提亲!对,真的是来提亲的!”
“什么?!”
江沅大惊,立马拿下手中的绣绷站起,转首看看傅琴。“你有没有听错?是姓江的那个男人?他来了?!”
月桐道:“是啊是啊,真的是江公子!带了好一堆的聘礼,说是要娶咱们府上的琴姑娘!”
“……”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惊疑兴奋的消息了,江沅二话不说,不顾傅琴尚在呆怔的空当,拉起她手就往府上某大厅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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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请允许把您妹妹嫁给我!在下发誓,从此,一定会好好待她!这辈子,不离不弃,一定会好好地保护她!”
相府某大厅,果然,穿戴得一身周武郑王,暗黑色的锦绣花纹罗袍,男人长身玉立,对着端然坐于上首的傅楚先是拱手,接着一撩衫角,磕头,语气态度诚恳。不是那男人又是谁?——江沅眼泪流出来,站在大厅的门槛旁,双足动也不敢动。泪光莹然望着眼前一幕,有惊喜,有不可思议。她赢了。这个男人到底还是来了。她知道。她赢了。她所下的赌注赢了。
傅琴和她站在一道,本来逃也似想掉头就跑,江沅伸手忙将她重重一拉,微笑道:“他是来提亲娶你的,你跑什么呢?别动!咱们再看看他怎么说?”
傅琴脸白着,身体剧抖,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孱弱而无力。
多少的画面从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嘿!我说你,我还没把你怎么着呢,就吓成这样,你放心吧,这一路上,只要你乖乖好生地配合,我定不会伤你一根头发!我从不会伤女人!”
她和他之间的邂逅,是那样荒诞糊涂,他狗急了跳墙,一把刀架在了她脖子,要挟她作为人质以保命,分明是那样痞那样坏,像个山贼流氓,却偏偏固守着什么君子礼节,一再表示他和她男女有别,更绝不会伤害女人。其实说是要挟她为人质,可那一路上,山路崎岖,时而冷风灌肠,时而秋雨连绵,还有山上的豺狼毒蛇,她一边怕他,一边又依仗仰望他,一会儿摔伤扭了脚,他没有办法,只得强忍着身上的重伤剧痛背她抱她,给她赶那些豺狼恶犬。
走累了,两人找个山洞歇一歇,始终他未曾对她有半分越矩之疑。
她不是被蛇咬伤,就是发高热,他给她想尽办法找吃的,照顾她……
傅琴脸上浮现出一抹抹凄迷的微笑。
此生,若是有最最美好的记忆画面,或许就是那几天被他作为“人质要挟”的日子。
“呵呵,原来是个傻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啧啧,真看不出来,你傻归傻,麻烦归麻烦,这模样还真的是耐看!哎,我江某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这一路上,居然被你这小丫头牵着鼻子走,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
傅琴回忆着回忆着,忽然,身一震。
因为这时,男人朝她走了过来。
轻轻地拉起她小手,放掌心里握着,握了好一会儿,又拿唇边吻吻。“你真的一点也不愿意嫁给我吗?在咱们那些相处的日子里,其实,我早就觉得,照顾你,就好像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开心的事……”
傅琴眼泪簌簌下滚,她没吭声,没有回答站在眼前男人的话,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双方都站在风口里,那么多人的注视。
江沅在旁不停地拿帕子擦眼角,像是也为眼前的两人所震撼所感动。
哥哥傅楚走过来,表情复杂,牵住了妻子江沅的手,他和江沅彼时看过一眼,又把江沅的手重重一握,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娘子,你赢了!还是你赌赢了!你比我厉害!”“……”傅琴泣不成声。
这一刹那,心弦仿佛被无数的手使劲地一拨。她需要接受消化的太多太多,多得令她喘息不过来。不!他怎么会提出要娶她呢?怎么愿意呢!他疯了是不是?对了,搞不好……搞不好是有什么阴谋阳谋做计划。她无法承受。她早就脏了。一个浑身上下都无比肮脏的人,怎么会有男人提出愿意娶她,还说要保护她,照顾她……对,他是疯了!铁定是疯了!
“琴儿!琴儿!”
“呀,你怎么了,琴儿?你去哪?你别走啊!别走啊!”
闹哄哄乱麻麻的大厅里,一切都全乱套了。傅琴两手死死捂着耳朵。对,逃!
目前唯一她所能做的,好像就是逃。
傅琴提起裙摆,转身就扒开混乱的人群,拼命拼命逃离。
世界在崩塌,眼眸中一片迷离乱象,分明没有雨,她的眼前却是滂沱一大片。
怎么可能会有男人不嫌弃她?怎么可能会有呢!她既遭遇了那样不堪的事,而现在,居然有人愿意……
傅琴越跑越慌张,越跑越提心吊胆。
“琴!琴!”
姓江的男人急忙追过去,脸上一片焦急迷蒙。他不懂这女子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自己提出娶她,就这么令她无法接受吗?
他急得想要吼叫,想要骂人。
还是江沅赶紧拦住他,站在他身前,微微笑道:“等一下,你先别去追她,她一下子可能接受不了这些,不,或者说,她压根是接受不了她自己?”
男子道:“她……接受不了她自己?什么意思?”
傅楚表情严肃,也向他慢慢负手走来。“是的,我娘子她说得没错,你也别在这里装蒜了,她心里堵着梗着什么,难道,你不明白么?还是故意地装什么糊涂?”
男人到底是粗野痞性惯了,神经颇有些大条。“装糊涂?我能装什么糊涂?!”
他吼道,表情越发着急。
江沅微微一笑,寻思了一番,又看看旁边的傅楚,轻轻地,伸手碰碰傅楚袖口,示意说:“你别难为他!还是我来说,我来问他吧!”
她正色,重又看向姓江的男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都这么久了,你也不来府上?自从那天,我把我小姑子的事全都抖给你之后,你神情那么冷酷,毫无反应,人呢是说走就走!”
男人:“……”
江沅:“她的过去,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不计较吗?你要知道,咱们现在所处的这时代,女子的名节是比命还重要的!她早也不是什么处子之身了,所以你——”男人怒了。“原来你们是在纠结这个!好,我告诉你们,我只有两个字:放屁!”江沅又是一惊,她和傅楚相视一眼,傅楚听不得男人口中粗莽之言,表情嫌恶蹙了蹙眉,正待冒火,还是江沅赶紧手碰碰他袖子,拦住他,对他摇了摇头。
接着,男人怒火茂盛,胸口剧烈起伏不停,便又说:“那日,你把所有的事情经过和真相告诉了我,当时,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心痛!对,就是这样的感受——我脑中只剩下一片天昏地暗,我想,这辈子,我也无法替她报仇了,更无法穿回到她的那黑暗时期,但是,我能做的就是遗忘,是去帮助她遗忘,让她有一个新的开始,新的人生,我要给她幸福,所以你们——不要用这种事来考验我好吗?”
他蹙紧了眉头,仿佛胸口在钻心地疼痛,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傅琴的人生,就是他自己的人生。傅琴过去经历过什么,他和她一样痛苦,一样……不,是比她,比在场所有每个人都还痛苦,不想再去回忆了。
人呐,这辈子时光短暂,有些事情,既然改变不了,那么只有抛去脑后,凡事都向前看……这,才是他最最想说的,最想告诉江沅和傅琴的话。
“至于我这么久多没有过来!”
他略有些疲惫浮躁,手不停揉着太阳穴。“那是因为……你们懂吗?我怕你们瞧不起我,我真的给不了她以后锦衣玉食像你们府上这样奢华的生活,毕竟我,我还有一屁股的烂债没有还完,我得料理好那些杂七杂八,才敢来提亲娶她;我总得想办法去挣点钱,至少,得有拿得出手的聘礼不是么?”
“我,哎,总不能太寒碜窝囊——”
江沅笑了,道:“明白了!好,我们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傅楚表情依旧严肃郑重,“你可知道,小伙子——”
他用手在年轻男子的肩头轻拍了拍,“对我这位妹妹来说,荣华富贵,并不是她想要的,也不是我们在意的!你把你此生最好的东西统统给她,只要你敢再发个誓,那么,我认准你做我的妹夫!”“……”天寒腊月的这年冬天,就这样,府中忙上忙下,热热闹闹的筹备欢声笑语中,傅家喜迎着自江沅怀孕好消息以来的第二桩大喜事。
——傅琴和姓江年轻男人的婚事。
府上喜气洋洋,说不尽的喜悦幸福萦绕于每个人心头,傅琴也终于在很多人帮助下,尤其在男人一味不懈追求甜蜜攻击呵护下,渐渐告别了昔日阴霾,决定重新站起来,重新接纳自己的人生,迎接自己“全新的生命”。而渐渐地日复一日过程中,她从灰心丧气满眼死灰,变得粉光焕发,宛如再生。
江沅想,这,或许就是爱的力量吧。爱,能使一个人从地狱走向天堂;爱,也能使一颗受过伤害、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慰藉和救赎。
而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她感到无比幸福与满足。
***
却说漫天皑皑的飞雪中,同一个时刻,傅家的另一个人,傅容……
傅容终于回到了首相府的大宅子前,一路之上跌跌撞撞,衣衫褴褛,风尘落拓。他的手中,提了一个酒瓶子,胡渣子长满了腮。
一会儿又仰头罐一口酒,那样子,那形态,酒气熏天,弓腰驼背,瞬间像是老了十几二十岁。
他趔趄踉跄地跑上台阶去敲哥哥首相府的朱红铜钉大门。
看守的小厮把门哗地一声打开了。“哟!这是哪里来的叫花子臭乞丐啊!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去!小心脏了咱们这地!”
……叫花子?臭乞丐?
傅容呵呵呵哂笑着,东倒西歪,提起酒瓶,又给自己猛灌了一口烈酒。“你,快去叫我大哥出来,说,我是他弟弟傅家七爷……你,快给我去!”
他用酒瓶子双目睚彘横眉冷指着小厮。
这时,又有几个家丁从门里跑出来,大概是看苗头不对劲,有人小声议论道:“哟,莫不是真的是七爷?那可得了,你们看他怎么会成了现在这样子,赶快,先去报告给首相大人和夫人确定了再说!”“……”傅容盘腿便坐于台阶大门口,活像只癞皮狗。小厮们也去了,古怪的表情,复杂的目光不停地回头打量他,活像看怪物。傅容索性干脆向地板上一躺,又像具死尸。
终于,傅楚过一会儿便和妻子江沅同时走出来了。
傅楚一边整袖子,口里一边骂骂咧咧说什么,是江沅在不停劝他安慰他。
几个人同时在目光交接的一刹,“哥——”
一声饱含着凄厉、如同鬼哭,又如撕心裂肺的男人吼叫,傅容见到大哥傅楚,身子立马弹跳起来,双膝一软,跪倒俯伏在大哥的袍摆下,“哥!你快救救我!救我!她死了!你说,她怎么能死?!她怎么能死都不肯原谅我!死都不肯看我一眼!哥!我要怎么办?!哥!大哥!”
乍然一看见了江沅,浑身一颤,又去扯江沅的裙角:“嫂子,你也是一个女人!你最了解女人了是不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不死!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消除她对我的厌恶和恨!求你了,嫂子,救我!救我!”“……”这个男人,几乎处于疯癫狂乱如同魔魅般的状态。江沅后来才反应过来,昔日的傅七爷,他这回,真的已经死了。
为了一个女子的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是真正下了阿鼻地狱好容易才爬回来。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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