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马匹踏在雪泥上的足印, 一直往上驱行, 说不定此刻现在的傅楚早已到了, 见着了江沅两人。
偏偏, 就在快要达到他们两人所在之处时,途中发生轻微的雪崩。马匹肯定是行驶过不去了。
在这个节骨眼,生死关头间,竟然发生这样的意外,傅楚和江烨立马从马背上跳下来。
江烨说:“大哥,咱们赶快从这里抄小路跑过去呀!”
傅楚想也不想,二话不说,脱下狐裘大氅, 这累赘之物,连并身上很多碍事的东西也扔掉, 气喘吁吁往前面雪崩山上跑。
江烨和傅楚一个在后, 一个在前。
江烨行走江湖多年, 自持体力勇猛, 可是,然而,惊诧于傅楚的疯狂——他整个人几乎用尽所有生命的力气一直往前跑, 跌跌撞撞, 一会儿摔跤, 一会儿被什么东西绊倒,雪地上湿泞路滑。江烨连忙说:“大哥,你, 你也太快了!”像鱼儿离开水里一样,他大口喘着气。傅楚哪还有功夫理他,他的脑子有很多可怕的想象和画面不停在眼前回烁——这样的天气,这样恶劣寒冷酷毙的环境。
江沅一定死了!一定死了!
江烨好容易步履仓匆地追上他,从身后轻拍拍他的肩,“大哥,你怎么了?大哥?”
江烨见傅楚脸色惨白,比刚才之前身上的慌乱惊惧更厉害。
傅楚发了疯似把地上雪往脸上一下下拍似试图冷静,他肩膀剧烈抖不停。“她肯定死了!我这会儿赶过去,还有什么用?!我是个没用的丈夫!她死了!多半已经死了!”
江烨不知怎么安慰,如此恶劣严寒,是啊,何况江沅又是个孕妇,能在这样的环境躲过这次灾祸吗?就算平安躲过了,可会不会……他不知究竟该怎么劝慰,“大哥!大嫂她吉人自有天相,你要相信她!她那么聪明,肯定会想办法脱身的!”
傅楚拼命发疯摇头:“我为什么当初不掐死他!为什么不掐死他!”
江烨:“你说……你那兄弟?”
傅楚眼眸血红,像个时刻会咬人露出锐利牙齿的狂兽:“老子掐死了他!如果,我母亲一给他生下来,我就把那畜生活活勒死,那么,我也不会有今天!”
老天爷!这,难道就是你给我准备好的惩罚吗?养恶纵凶的惩罚!
……
江烨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早知今天,你又何必当初呢!”
“快走吧大哥!要是嫂嫂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妹妹这辈子的婚事也完了!”
他尽量把语气放平静轻松,试图鼓励安慰。两个人,在白皑皑的雪泥山地,就这样又加大了体力继续往前疯狂奔跑。
***
“你一直就在向我们传递你的感受,你现在,过得很痛苦,你失去挚爱,感觉被全世界遗弃了,所以,你发泄的方式,就是拉活人殉葬,见不得别人的幸福,你甚至还要让人陪着你一块儿感受痛苦……”
“可你,懂什么是真正爱一个人吗?”
“……”
“爱一个人,是要想法把自己变得更好!”
“你恨你大哥,理由很荒谬,竟是因他当年为亲人复仇而害你成了残疾!可是,你不也是傅家的一分子吗?你的责任?你和义务究竟在哪儿呢?”
“人,这个字写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更更荒谬的是,有的人这辈子都不明白他招人厌恨的原因!他把自己的痛苦宣泄在别人的头上,仿佛才得以解脱释放——想想这么些年来,你哥哥,用自己的血为你铺就一条荣华富贵光明路,你一路上,仰着他,踩着他鲜血,恣意放纵,谋害人命——”
“而被你谋害的那些性命,他们因你承受的苦痛又去找谁报呢?”
“你的妻子,至死都不要原谅你,这是你应该得到,这究竟怨谁?怨我?还是怨你哥?”
“你若是真爱你妻子,你就应该去切切实实感受体会她的痛苦?你让她竟爱上了一个亲手残杀死姐姐的男人,她情何以堪!”
“爱一个人,是无论他过去有多么大的罪恶和阴影,都会因她走出来,想方设法把自己变得更好,不是么?”
“你自私!在你的眼里,别人对你的好,都是理所应当;而对于自己所犯下的错,从来就是视若无睹毫不在乎?”
“你到底是真爱你的妻子桑榆,还是爱你自己呢?”
.
“……你什么意思?”
这边,江沅和傅容到底进行了一场长而安静的对话。
江沅说:“我的意思,如果,你真爱你妻子,断不会荒谬到想以这样疯狂极端的方式——托人下水,让亲人伤痛,以祭奠你心中伟大的爱——所以,除非你爱的是你自己,你对桑榆,不过是因她是这世上唯一待你另眼相看的女孩儿!在全天下所有人都轻视瞧不起你时候——用你的话,他们每个人看你的目光都布满深仇大恨与厌恶,可是,唯有桑榆,她是不同的!她视你为天、视你为生命,在她的心中,你顶天立地,是个血性有担当的男人……”
傅容抖着肩膀哭了,嘶声力竭。“你胡说!给我闭嘴!还不快给我闭嘴!”
江沅又道:“她这么一死,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尊严信心也没了!更何况,她最后还那样恨着你、厌着你,带着对你仇恨厌厌离世!”
“你失去的不是桑榆,失去的,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想要得到的东西!你的尊严,你的骄傲体面……而你爱的也不是桑榆,你爱的,是她给你带来的那种从未体会过的满足感,所以,你最终爱的,还是你自己!”
“你心痛吗?不,你心痛的也仅仅是你自己而已!”
“哎!”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此刻桑榆在天上看着你,她会做什么感想呢?”
“……”
四合万籁俱静,时间慢慢停止。傅容徐徐从雪地上站起来,也停止了哽咽咆哮。
江沅见他似乎听得有些明白了,慢慢地又说道:“今天,你真把我杀死在这儿,一尸两命,我想试问你一下,最后,你心里痛快吗?”
“你看见你哥因为我出事而悲痛欲望,你就痛快了吗?他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回报他?”
“你说,小的时候,连母亲都会抛下你不管,是你这位大哥,不顾阻拦,背着你过一重又一重山,去求大夫问药,但凡你还有一点点人性,你反思自己这样是对的吗?”
“爱一个人,会因为对方而把自己变得更好!你哥哥做到了,他因为我,慢慢地去改变自己,学着放下,并用宽厚的眼睛去善待这世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那种戾气……他这样的爱,理应得到我的怜惜尊重和回馈,不是么?!你妹妹傅琴她也懂,有人医治好她的创伤,她学着慢慢站起来,接纳自己……”
“而我……”
她顿了一顿。傅容猛地转过身,目光复杂阴鸷看着她。
“我错了!如果,我真爱你大哥,就要学会去接纳他带给我不一样的亲情,哪怕,你是个这样的人……当初,是我急躁了!不错,我从一开始就很讨厌你害怕你,就连刚刚都觉得你让我恶心反胃,很不想看见你……但是想想,假如我换个角度从一开始就去接纳你,改变你,用另一种方式去教导你,你会不会不一样?”
说着,她用手摸摸自己肚子,柔而轻声地说。“他是你的侄子,你是他的小叔叔,你和他,有着撇不开的血缘亲情——我现在,就用他来打个赌,你是善良的,其实,并不会伤害我们母子的,对吗?”
江沅这一刻的心机,就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她对这男人居然说这样的话。
她默默地闭上眼睛。是啊,这是个赌注!老天爷,皇天菩萨,但愿能够保得住她,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
傅容终于静了下来,半晌,语气嘶哑僵涩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们母子性命了!”
江沅颤然大震,眼露狂喜。
“你说得对,我自私,我无耻——”
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修长的身形立在雪地里,像个僵硬的雕塑。
“大嫂!”他忽然猛地转过身来。江沅猝然又被对方吓了一条。他接着以半跪半蹲,姿势痛楚表情在她面前。眼神充满激动,像是压抑什么。江沅看得怔住了,双眉提防地轻轻蹙拢。
傅容把身上的黑色大氅也不知为何,竟轻轻披在她的双肩。江沅又是震惊不已。傅容悲哀地翘起了嘴角,低低地失笑。“你还是别冻着了!”
他又说:“你说得对,我第一次见桑榆的时候,总觉得她的眉眼五官和你颇为相似,我并不是真正爱她,原来我,我——”
江沅像看妖怪似地,静静地,不敢说话了。紧接着,有雪球在山坡下一团团滚落声音,还有一声声野狼的孤鸣。她感到异样恐惧。
这个疯子,他想表达什么?
“我问你!”
他忽然岔开话题,正色地问江沅。语气与眸光中有期盼,几分迷醉与哀求恳。“你说,你会因为爱我大哥,试着去接纳我,包容我,改变我,你说的是真心话?”
江沅点点头。“是真!”
傅容又说:“那好,我再问问你,我若是因为你,愿意脱胎换骨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你会喜欢上我一点点吗?会原谅我吗?我还会有机会去赎罪吗?”
江沅:“……”
“你快回答我呀!快呀!你快回答我!”
他几乎用命令愤怒的口气,情绪浮躁激动到了极点。
江沅不可置信地盯着对方。越发像看一只怪物。
“呵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苦笑着,“你那些话都是骗我的!你说的那些漂亮话,不过是想哄我放过你们母子!我傻,真傻啊!居然被你的这些漂亮话打动了,心里产生一丝丝甜意醉意!幻想着,原来,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人不嫌弃我、不会放弃我,她愿意,愿意给我——”
“……”
江沅很想去哄他,再来一点点甜蜜欺骗,告诉这人,她会,她也愿意……生死关头,也许,只消那么一句两句。事实,她也在不断地强逼着自己。江沅,你说呀!你倒是快说呀!再说些好听的话给这男人,哪怕是——
“就像你对我大哥那样,不求你对我全部像他,哪怕只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江沅恨不得双手拼命砸着自己脑袋。
事关生死!她说呀!她得说呀!必须得说!
山岭寂静,他还在凝望等待着她。
忽然,一阵野狼的长鸣嚎颡。有一匹肥大的雪狼,它的脚映在雪地上,一步一个足印子,慢慢地,朝这边冷漠走来。
江沅和傅容都没注意这匹肥硕雪狼的慢慢朝他两人走近,只一味沉浸在各自的对话纠葛中。
最后,还是江沅慢慢地用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指着那狼所走向这边的方向,示意傅容:“狼!有狼!”
傅容是个窝囊废大怂包,这时,眼看有一匹野狼过来,吓得当即三魂丢了两魂,再也顾不得什么,踉踉跄跄,扔下江沅就要跑。
江沅的脑子这一刹有无数的画面影像在闪烁回放。从小时出生,再到闺阁少女,再到嫁给傅楚……都说人在临死之前,会将自己这一生快速匆匆过一遍。
那个怂包窝囊废还在逃,丢下了她仍在原地,眼看那匹雪狼猛地一伸凶恶锐爪,就要狠扑过来。
野狼口里发出一声嗜血兴奋的嚎叫。
时间静止了。
天地在崩塌。
江沅闭上眼:傅楚!傅楚!你快来救我!救我!
骤然,就在这时,极具诡异性复杂的一幕,那男人,竟停止了逃跑,猛地转过身来——
“嫂嫂!嫂嫂!快走!走啊!走啊!”
***
寒风像无数把尖锐的小刀,在寰宇间肆意狂啸着。
傅容最后的结局是死于狼的利爪锐齿撕扯下。
他的两只耳朵都被狼咬掉了,鼻子也被咬没了。脸上血肉模糊的一团,浑浊的血,在干净的雪地里仿佛成了鲜红泼染的朱砂。天空这时异常的蓝,山的白,四野开阔明净,江沅在趁着对方与狼搏斗的空当,出于恐惧与本能提起裙子就拼命跑。
耳旁隐隐是身后狼的咆哮吼叫,与人的撕扯声。“快跑!快跑啊!嫂、嫂——”
接着,那男人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能够发出了。
有人突然在这时一把紧紧接住搂抱了她。“娘子!是我!是我!我是你夫君啊!”
江沅恍恍然抬起脸,借着被风雪弥漫模糊的眼睛一望。“夫君!”
的的确确是她的夫君傅楚。
傅楚一边把她紧紧搂抱着,一边情绪亦激动不已,要查看她的身体到底有没怎么样。江沅已是吓傻了,呆住了,一味拼命摇头。后来,待几个人彻底平稳情绪,回过头走去看时,才发现,傅容被那只狼已经咬死了。
何止是鼻子耳朵!
江烨最冷静,率先急忙冲过去赶走了匹雪狼,“你们都别过来!”他不停挥手说道。“我怕,会吓着嫂嫂!”
血淋淋一块肢体死死叼含在那匹已被江烨砍死的雪狼嘴里——
是傅容的右手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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