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姑娘——”
陆钟毓这位父亲陆尚书是个蜜蜂眼,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说话的声音像含着漱口水,浑浊而刻薄。
“你们江家也算是世代书香门第,出过好些节烈贞静有教养的女子,难道,祖上就没教过你,什么叫做自知之明?”
江沅呼吸立时急促,目光始终在维持镇定体面,然而,下巴抖起来,有什么在她瞳仁里使劲儿逼。
陆尚书那嘴皮子还在不停翻搅,“你是个有哑疾的女子,之前,对咱们钟毓死巴着不放,或者,寻死觅活用尽手段,咱们钟毓稍微有想跟你退婚念头,你就做那些不入流的花样招式,咱们钟毓是脾气好,人心肠软,所以放不下狠心抛弃你——怎么,你是巴着他这好脾性儿、就给人赖上了?”
江沅的眼睛如喷火,她输就输在了这里,怼人吵架方面,她完全是弱势、束手无策的。
陆尚书又道:“你失了一个女孩儿的贞操,和不知哪个名的野男人睡上了,已经是没什么清白了,怎么,你居然还痴心妄想嫁进咱们陆家?你爹到底怎么教你的!好个不知廉耻的女子!”
“……”
在完全弱势、回天乏术不能怼嘴的境况下,江沅除了用那双如同已经喷火的眼睛看着对方——唯有,右手使劲儿捏着雨伞的骨柄,捏得手指甲都发白。
她死巴着他们家陆钟毓不放?!天呐!
她像听见天底下最荒唐笑话,用一双轻蔑含怒眼睛冷盯着陆尚书。
陆家这个尚书老爷算是个十足十势力小人,上不得什么台面,其实江沅老早就看得明白。
她和陆钟毓订亲,是始于小时她祖母和陆家已故的老太爷是表兄妹,沾亲的缘故,两家关系好,走得也甚亲密。陆钟毓和她算是青梅竹马,双方彼此,互相知根知底,也是知己,两人情趣爱好相投。
若是,论感情,谁比谁更多更深厚一点,其实应该是陆钟毓一直在缠着她不撒手。
她没有自知之明吗?不,完全不是。
就因为自己这哑疾,因为也知道她以后若嫁来、可能要面对应付的陆家这些魑魅魍魉,她一直是拒绝逃避的、内心惶恐不安的。
陆钟毓无数次在自己面前对指明誓,说,以后,她若嫁来陆家,定会好好护她周全,不让人欺负,不让她吃苦头,会帮她处理好这些府上人情关系……
“她到底是怎么进来咱们府上的?说!又是谁给她开的门、谁准了她进来?”姓陆的这臼头深目老男人又说。
“来人,送这位姑娘出去!以后再不准随随便便让她进来!对了,像她这样早已没了廉耻而不知羞的姑娘,你们送她出去,只准走角门!不准走大门!”
“……”
江沅发誓要记得这一天。
很快,果真就有陆尚书身边一条衷心猎犬,笑得阴眉鼠目:“——您快请吧,江大姑娘?是让我们抬着你走,还是赶着你出去呢?”
江沅的唇部抖得不像样子。
她穿了一件滚雪白兔毛滚边的杏子红绣海棠花夹袄,虽是开春儿,然而春寒料峭,又是细雨飘飘的,尤其瑟瑟冷风灌进她袖口衣领,她冻得肌肤一阵瑟瑟发抖。乌黑的秀发被一缕缕打湿了,已经沾了雨水的领口雪白兔毛也黏糊糊贴在她脖子耳廓。
她长相算得上极其清丽秀美,小巧的嘴,鼻子秀挺,眉毛如墨笔勾勒,眼如同藏着一泓秋水,又像星星掉落进里面。
她几乎是不会恨人,即使,在江家那么多年,父母亲偏心妹妹,她受了很多不公的冷落待遇,她从来也都没有以张牙舞爪、扭曲丑陋的面目、狰狞地展示于人前。
江沅这一辈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是哑巴缘故,她像要随时维持一种风雅气度,而这风雅气度,又似乎是她作为一个闺秀小姐最后那点尊傲支柱。
说话间,那下人似有前来拽她拉扯之意,江沅浑身都在抖,猛地伸手扬起一巴掌,就要朝那下人的脸狠狠甩过去,表达她的愤怒——他们就要把江沅拽着扯着,江沅那一巴掌,当然没能成功甩过去,他们人多势众,力气又大,她一个弱女,如此场景,人间如炼狱,而所谓的风雅气度,只剩一片灰土狼藉。
有人这时忽然开了口:“——等等?”
是傅楚。
男人抬手支下颌,像是对这事儿感到兴趣极了。“你们刚才说,这位姑娘她叫什么?”
他把目光看向江沅。
墨眸深沉,眼角带有笑意,然而,给人的感觉却是玄辞冷语,背皮不胜寒栗。
***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
江沅从雨中轻抬起头,看他。由于刚才她被人一番推搡拉扯,不慎跌滑在地。处处都是水坑。
耳旁,是侍女月桐夹着风雨般的凄厉无助哭泣。“姑娘,姑娘……”
她的衣服裙子统统被打湿了,被打湿的丝绸裤管一路卷上了小腿肚,说不尽狼狈窝囊。
她摇摇拽拽在丫头月桐使劲搀扶下,趔趄跌撞地站起,头是晕的,两边打雷似耳鸣。
多年以后,江沅总会去回忆这一幕,是不是,就因为她此时此刻如此狼狈凄惨的模样,男人心尖有一刹那触动,不偏不倚,正巧触到他了某个点上,他对她如今的模样表示共情,感到甚至有一丝丝心疼。雨下得越发响了,像是在给整个无助绝望的世界增添一丝气氛。她和他在这样的场景下又一次痛苦尴尬相遇。想到这里,江沅再也控制不住隐忍了一上午眼泪,哑声痛哭了起来。
男人的视线看向了她,都不知到底是在看她呢,看是看他曾经那一段遥远的、甚至同样耻辱狼狈、风雨中艰难膝行、苟延残喘过去。
陆尚书觉得气氛着实有些古怪、不对劲儿,赶紧问,“傅相,这姑娘,她是兵部侍郎江景烁的女儿,从小就是个哑巴!事情是这样的,说起来……”
便把他们府上和江家关系,包括江沅曾经和儿子有过婚约种种,以及,前段时日怎么又闹传出在江家老太君寿宴上,江沅和一个陌生男子不知羞耻,滚了床。
又道:“相爷您给说句公道话,这位江小姐,从前是个哑巴,和吾儿婚约等事就不细说了,若是没出事,或许老朽还可容忍,哑就哑吧,大不了咱们府上吃点儿亏,可是,你说她如今又干出那样的事,一个好好姑娘家,去爬男人的床,您说,咱们还能容忍继续这桩婚约吗!哎!”
傅楚的面皮轻搐了搐。
原来江家老太君寿宴上,江沅和傅楚的事儿,有一半人知道得详细真切,可能又因为陆钟毓没有细说,所以那男人究竟是谁,陆尚书还蒙在鼓里。
好巧不巧,陆尚书是给撞上了。还不知道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傅楚。
傅楚从一随从手里接来一把伞,也没再去理这陆尚书,径直走向江沅,道:“原来是你?”
“……”
江沅的嘴唇苍白翕动不已,她的头发由于刚才挣扎拉扯散乱下来,一缕缕好些被雨打得浇湿,直从额角散落在耳廓。
他轻轻地又伸手,帮她把那缕湿哒哒的头发理了理,理至江沅耳后。
江沅还没来及反应答什么,背上闪过阵阵战栗,又冷又耻辱。她轻轻地闭上眼,不去看对方的脸。
傅楚忽然转过身,“陆尚书!”
陆尚书赶紧摇着尾巴上前。“相爷!”
傅楚:“这女孩儿我认识!”
陆尚书大惊大悚,还来得及往下问。
傅楚:“你口中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本相!”
陆尚书一步步慢慢后退,眼露惊诧,不可置信。
“还要继续问个明白详细吗?”
男人的嘴角浅浅勾起,他把雨伞递给陆尚书,示意他来撑。
陆尚书赶紧又摇着尾巴胆颤心惊小心翼翼给首相大人撑。“相爷,这,这是开的玩笑吧?呵呵,不可能,您跟她,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莫要再骗下官了!”
“你们嫌她是个哑巴,还说她已经脏了,因为——那天,她是被人暗算,不小心走错了房,所以后来,自然,你要令她与贵府公子退婚也是情有可原,那么,好像看起来,这事儿,本相得负这个责任!”
“好吧,你们既退婚,正好,我娶!”
江沅大吃一惊,她也完全地懵怔在那里,一脸惊愕,晶亮的瞳仁里全是不可思议。
陆尚书的冷汗一颗颗往额头上冒,完全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回应了,呆若木鸡。
***
“这傅楚,可是以前梨园班子的名角儿,啧啧,是唱戏出生的呀!你们看看他,果然名不虚传,真美!真好看!”
“我以前可听说,他只要一上台,很多贵妇阔太太都往他身上砸银票子,那场景与画面,简直不用形容了——”
“对了,你们知道兔儿爷的意思么?我可听说,他还当过人家的兔儿爷呢!”
“……”
恰时有几个女人偷偷摸摸,欲窥这男人绝世容貌,躲藏在陆府的某花园犄角旮旯,或假山,或走廊大树旁。
雨夹着风,那风又轻飘飘把女人们这些闲言碎语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这应该是陆尚书的几个小妾姨太太。
江沅听得分明真切,很显然,那傅楚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陆尚书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撕了那几个婆娘的嘴,给她们吊起来毒打。
扑通一声,吓得跪倒在场,对着傅楚磕头求饶不止,“首相大人,是下官不会管教这些贱人!饶了下官这一次!下官定会好好收拾她们!”
傅楚额头上的青筋蚯蚓似地牵爬,他笑了,嘴角轻轻扯起。
忽然转首看江沅,像在讨她的主意。“依你说,这到底要不要饶?”
江沅哪里一下应承得这么多。
还未回过神,“饶了你?不如就好好地在这儿跟她磕一百个响头吧!不磕够一百,哪里体现得您尚书大人的诚意,嗯?”
一把将陆尚书扯拽拖起来,揪着对方衣领,盯着他,俊面恶狠狠,冷笑:“你说呢?”
“——金东!”
便吩咐手下侍卫,“好好看看咱们这位尚书大人的诚意,命人起轿,回府!”
冒着雨,连伞也不要人打急匆匆倒背两手去了月门,轿子应该停在前院,就那么走了。
江沅的头脑仍是一片空白,双足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幸而是月桐赶紧用手托住了她。
这天,江沅仿佛在做一场梦。
那个被傅楚留下的、叫金东的侍卫果真认真严肃,监视着陆尚书,要他好生给江沅磕一百个响头,并且,不磕够一百,不准起来。
江沅无法用言语以示此时此刻的心情。
院中的青石小道两旁,栽满了一树树开得雪白恬静的玉兰花,一树树花叶高高印在淡青的天空,像瓷器上碎裂的冰纹。
江沅看见男人的眉眼携着撕裂般痛楚与厌憎。那么美的一个男子,气质如冰一样清明,肌肤如冷玉一样光润。他的身影像雾一样在雨中渐走渐远,唯一阕绣有蝙蝠纹的大红色袍角,像被扑灭的熊熊烈火,很快经从那月门一个转折,便消失不见。
江沅忽然想起了京都流行的一首诗:“幸承君王拂枕选,垂怜侍奉华堂中。金屏障翠鸳鸯被,蓝帕覆薰锦绣笼。本知巧言伤轻薄,含词令色羞自通。转侧剪袖恩虽重,绮靡残桃爱未终。”据说就是专写这个男人的。
隐隐约约,江沅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意思;
隐隐约约,也终于明白日常父亲江景烁对这个男人所常流出来的厌憎,还有,对这个人的种种畏惧、巴结、讨好……以及轻蔑,鄙夷。
忽然,她浑身一震,心一跳,他刚才说什么?娶……她?对她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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