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沅而言,她最最看重的不过,名分二字。她大概是一只鸟,实在过分爱惜自己羽毛,对于那个叫傅楚的男人,她早知道他声名狼藉,是传闻中的地狱魔鬼,然而,假若他真的愿意娶她,给她一个身份与地位,其实,她还是抱有期待幻想。
男人靠不住,婚姻给女人的最大好处就是名誉和地位。有了名分地位才能在这世立足。假如,她是一个男子,早就离家出走,去外面闯一番事业,然而,她又不是。被困于这一方小小的三亩宅地,哪都走不了。未婚夫陆钟毓同时又给她狠狠上了一课,像什么男女情爱,山盟海誓天长地久都是假的,犹如镜花水月,一戳就破碎。
只是,万一有可能呢?假如那男人真的愿意给她个名分、娶她,对她负责?
江沅觉得不能再继续想下去。
***
相府,傅楚正侧卧于美人榻、懒懒散散独自个儿赶围棋。
阳光打进来,映着他的脸,这实在是一个美得不像话的男人,如同诗里所写,“转侧绮靡,顾盼便妍,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
“哥!你救救我!赶快救救我!”
傅楚一怔,手中的白棋子夹于指间,他轻抬起头,星眸轻眯。
来人是他的亲兄弟傅容。披头散发,狼狈凄惨。“我闯祸了!”
他弟弟傅容嘴角凄凄惨惨地抖,“我把十四王爷的儿子一根手指给砍断了!他们、他们扬言要把我抓起来,说也要来剁我的手指头!你救救我!你快救救我!求求你了!”
磕头声砰砰砰。接着,气氛刹那的微滞。
“——谁?”
傅楚道:“你刚才说,你把谁的手指给剁了?”
傅容连滚带爬,抱着傅楚的大腿哭求不停,“十四王爷的那小儿子,他、他他他和我抢一只斗鸡,我一怒之下,就剁掉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哥!你想法儿救救我吧!想办法救救我!要不然,这次我准死定了!他们要把我的手指也砍掉拿去作赔偿,我的手,怎么能被他们砍断呢!哥,求求你救我!”
“……”
傅楚把手中的那枚白子夹起就往傅容额头使劲一钉。
撩袍又起身下榻,抬脚又往傅容心窝狠狠一踢。
傅容被踢到了门槛,越发模样狼狈凄惨。
傅楚走上前两步,低下头,狠狠扯着傅容的衣领,“平时里,我劝了你好几次!给我收敛!给我好好地收敛!十四王爷的儿子你也敢去剁人手指,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去死吧!这次,我保不了你了!”
又漠然转身,背对傅容,懒得理他。
.
江沅目前的生活是一朵朵爬满虫卵的月季花,同样,如果非要以此类比形容,傅楚的生活就是那一碗碗馊掉的山珍海味,处处弥漫着腐烂发霉的气息。
傅容比哥哥傅楚小了整整十岁,哥哥的那一窝心脚,将他口角的隐隐血丝都踢了出来。
这是一个实在长相太过阴柔的男子,阴柔得不正常,没有一丝阳刚气。
面部稚嫩,瞳眸里却含有不合年龄的仇恨、阴暗、扭曲。
他的血丝还在流,再痛,不过他很会装可怜演戏,即便对这眼前的这男人,所谓亲大哥也有同样扭曲的怨和恨。
他眼里含着悲,边用袖子擦嘴,边道:“哥,您是堂堂的一个首相,难道,您现在,真救不了我吗?还是不想救?”
傅楚:“——滚!”
傅容玄色宽大的袖口倒不像在擦嘴了,血丝不一会儿被擦得浓浓晕开,涂抹得下巴到处都是,实属地表演。
傅容闭着眼,声音沙哑,“——大哥!”
他的嗓子像薄刀片,尖而扁:“我知道我这次是做得太过分了!真过分了!居然动起了十四王爷府上的人,我又要连累你了!可是,不能怪我,这真的不怪我——”
他抽噎得断断续续,像忍了世间最大的辱:“他们都骂我!一个个都骂我也就罢了,他们还骂你!”
傅楚微一顿,干干道:“他们骂什么?”
傅容不哭了,赶紧利利索索,来了精神气,重又跪膝爬着上前,手指哆哆嗦嗦,死拽着傅楚衣袍下摆不撒手,哭得梨花带雨,抬头用一双含泪悲情酸楚乞求的眼神凝神哥哥。“他们说,咱们是下贱货!说咱们两兄弟来路不明,都是鸡种!你是只披着凤凰袍子从山沟里爬出来的,魑魅魍魉,而我,我……”
“我就是只被人骟了的——”
只听碰地一声,傅楚抬脚把身前的紫檀木棋盘就一踢,棋子哐哐啷啷,散落得满地,像崩碎的生命骨片。
屋内的几个侍女吓得浑身发抖哆嗦。
傅容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中带着绵软和酸楚,续道。“大哥,你怎么可能会不管我呢!怎么可能会见死不救呢!我记得,小时,咱们家有一头水牛,那是咱家最最宝贝值钱的东西,我很爱它,可是,娘要卖给周员外家给爹爹看病,那个老牵头……我很舍不得,就跑去他家想把那牛给偷回来……结果,被发现了,他们都打我,举起蘸了辣椒水的鞭子好一阵毒打,大夏天,是你,跪着哭着求他们,要代替我受罚——”
“哥!你是我亲大哥啊!冬天的水那么冰,都冻成块儿了,我们几个兄弟姊妹没有衣服穿,是你到处去搜那些女人的臭袜子洗,才换得几身好衣料……”
傅容眼泪簌簌下落,抱着哥哥傅楚的大腿越发声音撕裂哽咽,哭着哭着,甚至撩起他下摆锦缎缂丝袍角楷起眼角来,样子委屈可怜地,如羊羔。
傅楚精神有些恍惚,像是回忆起某段往事,他到底把弟弟傅容拉拽起来。
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冷道:“呆会儿,你给我从这里好好滚出去,滚回你的府邸闭门思过,我替你到底收拾了多少烂摊子,嗯?”
“——这是最后一次!”
傅容一僵,嘴角不停抽搐牵动。“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你是我亲大哥!我就知道你定不会不管我的!”
“……滚!”
***
次日大清早,相府的大总管程敏来报。“爷,户部尚书陆大人说来给您送贺礼了!”
傅楚:“贺礼?——什么贺礼?”
程敏也委实怔了好一怔,笑道:“相爷,您、您那天亲口不是对那陆尚书说,您要成亲了!您准备娶兵部侍郎江景烁的嫡长女为妻,而那位小姐,还是个哑巴,就是,就是那天和您一起在江府的——”
程敏点头哈腰,特又加补了一句。
有丫鬟这时进来给相爷奉茶,是碧螺春,傅楚正想关于那十四王爷等事如何收尾处理,随意找了张堂屋的太师椅叠袍翘腿、悠悠坐下,他随后又叫一个小厮把书房中的折扇匣子来过拿看,里面据说是曾经某远古朝一位风雅皇帝御用过的泥金折扇。那十四王爷有收藏癖,这把扇子,御笔亲绘,泥金的扇面绘有双鸟伫立山茶花间,设色鲜丽典雅。
傅楚把这把扇子展开了翻过来、又翻过去地看。
也不回答大总管程敏的话。
阳光像一丝丝线透过雕花格的木窗,那一根根晃亮白灼的丝,正好通过扇骨的缝隙像筛子似筛进了傅楚的眉眼里。
他的那双眉眼,眉如墨画,瞳如水洗,如今,经阳光一打,却又如黑亮的宝石蒙了尘埃。
他把那扇子细细看,又细细地品究。
程敏恭立在那儿,却是一下子就看得心惊肉跳。
男人折扇,翻扇,哗啦啦,轻轻把扇子又一叠拢,再展开,遮挡了半壁眉眼,香雾流风,万种风情,风华绝代。
程敏看得心就越发跳动不止了。
恍恍惚惚,随着眼前男子扇面翻花的动作,其姿行云流水,他想起多年以前,自己还是街头旮旯的一个混混。
京都某梨园戏班,一个叫吴玉霜的名角儿横空出世。
男人的名字,被无数人用大红的条幅高举着,擎拉着,尖叫声,呐喊声,兴奋,哭泣与欢呼,女人们一会儿在惊天动地嚎哭,男人们也跟着哭。
他踮起脚尖站得远,想瞻上一眼,然而,终是够不着,唯有戏台上男人一阕袂袖,像天上的流云,偶尔飘进了他视线。
吴玉霜,玉,是瑶林玉树的玉;
霜,是霜天白菊的霜。
***
江沅果然猜得没错,这个男人,有口无心,对于自己所说过的话,所干过的事,早就忘得九霄云外了。一会儿,傅楚让那个陆尚书进来。
而就是这个狗彘不食的老东西,很久以后,江沅得知事情始末总免不了百感交集,真正促成她和傅楚这段婚事的,他竟功劳莫属。
“相爷,这不,您呐不是马上就要成亲了,下官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相爷您若赏光不嫌弃就收下下官这份心?”
傅楚懒洋洋地让人接了贺礼,招呼陆尚书坐,又命丫头上茶,“——成亲?哦?本相何时要成亲?”
陆尚书:“……”
他结结巴巴又一顿,“这,这不是您那天在下官的府上——”
傅楚一怔,用扇子敲着头说,“哦哦哦!好像是有这事儿!对!确有这事儿!你不说,我把这事儿都已经忘了!”
陆尚书此时表情可以想象,抽搐着面皮,脸黑得难看,偏要表现出恭敬欢喜的神采来。
他胸口像积压了一座火山,随时想喷发。
那天,他当真给那小贱人响亮亮磕了一百个响头。
他以为这傅楚是来真的,看那架势,一直怄不过这团气,心想,这傅楚脑子有病,居然真要娶个哑巴当夫人。
那么,现在的意思是,这人基本将这事儿忘了,若非他——陆尚书气得要死。
“相爷,其实若论这事儿,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是堂堂一尚书,不是心眼狭得偏要和个小丫头计较,还狠下对方烂药,那丫头,只别缠着自己儿子不撒手、嫁进他们陆家做儿媳就万事大吉,他本不该再管其他,实则,这陆尚书精明之处就在于高瞻远瞩、料事深远——这江府的哑巴丫头,一旦果真嫁给这姓傅的,从此,朝野上下,江家和陆家,就今非昔比。他以后多半得看江家人颜色,甚至奉承巴结讨好。再者,退婚这事儿已经和小丫头杠上了,今后断没有好果子吃,他们陆府今后种种前程,都会受这丫头影响。
傅楚慢慢刮着茶盖子:“说!”
陆尚书:“她和您实在不般配呀!相爷,您是什么人,她一个哑巴,还是终身带残的,这能相配吗?要下官说,这江家小姐是有几分姿色,模样也长得不错,可也犯不上您娶来做正室夫人呐!”
傅楚把茶慢悠悠递至唇边,也不看对方,笑:“那依陆大人高见,应该怎么才好?”
陆尚书赶紧:“相爷您果真想要抬举她,娶来做个小妾,让她当个姨娘对她来说就是飞上高枝儿了,她们家应当都欢喜得不得了!——做您的夫人,依下官认为,京都有那么多的名门闺秀,一个个生得又健全又美丽、知书识礼,相爷您随便用手指指,多少人排着队等呢!”
傅楚不吭声,依旧用手有一下没一下刮着茶盖,“陆大人!”
过了好一会儿,说,“你是在害怕什么吧?”
陆尚书赶紧跪下:“下官不敢!”
傅楚:“我呢,得亏你提了这个醒儿!难道你不知道我的脾气吗?女人太聒噪,我嫌烦,娶个哑巴当老婆,她一不能说,二又不会满嘴喷粪骂人,清清静静地——陆尚书!”
他又姿态悠闲蹲下,勾着陆尚书肩头,并用手轻轻拍他的嘴:“难道,都像你们这样,一张嘴说得溜圆,今天不是搬这个,就是明天弄那个,下了地狱都会被阎王拿去拔舌,一个大男人,活像个长舌妇……嗯?这样好?”
陆尚书一屁股跌在地,吓得六神无主,男人这话意有所指,他自是听明白了。
“相爷恕罪!相爷恕罪!”
傅楚冷而嫌恶斜乜他一眼,“你这贺礼呢,我就收下了!”
他又笑:“您陆尚书的礼,我怎么能不好好收下呢!只是,闲暇之余,别忘了回去好好跟你们府上人解释,那兔儿爷三个字,究竟什么意思,嗯?”
陆尚书抖如筛糠,恐惧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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