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傅楚真的是给足了江沅面子,让她脸上十分光彩。
礼贤下士、温文有礼唤江沅父母岳父岳母就罢了,其他长辈晚辈面前也是不倨傲,脾气温和。
江府上下,张灯结彩,备迎着这回门宴,一个个脸上不可思议极了。男人的每一个表情举动,都意味着对妻子的尊重和体贴。除此,中午用膳时,他竟亲自给江沅舀了一碗汤,“来,多吃点东西,你太瘦了!”他眉眼还是那么温润如春,隐含着笑。江沅拿筷子的手忽然一抖,差点筷子掉在地上。接过相公递来的汤,哑语示意:“谢谢!”便百思不得其解小口喝起来。
江泓这天可是气极了,一双眼睛忽而扫扫姐姐江沅,又扫扫傅楚。
她手也拿着玉箸,却什么也吃不下,身体僵硬。
她已经因上午那番话狠狠打了脸,心里很不舒服。
今天所有人似乎都在讨好着江沅,所有人眼里仿佛只有姐姐江沅,这在很多场合里,她还是第一次受冷落。
越想越不舒服,父母亲还不停地给姐姐江沅夹菜,说道:“沅儿啊,你真是好福气的孩子!您瞧,相爷还亲自给你夹菜舀汤,以后啊,早点给傅家开枝散叶,尽力做好一个媳妇的本分知道吗?你是个哑巴,相爷也不嫌弃你!真好!好!”
江沅心里顿时像生了一根刺,江景烁这话让她不舒服极了。
江泓正要冷笑,却听傅楚说道:“岳父大人,这样贬低说你的女儿,我也是开了眼界,你觉得她哑了不好,但我觉得,她哪里都好,倒是我配不上她!”
说着,一只手伸过来轻抚江沅鬓角,目光含宠溺,“娘子,我找到你,是我的三生有幸!”
江沅背皮一抖,天,他是怎么了?
江泓实在心里复杂极了,有点堵得慌。“姐夫,那如此说来,你们能成姻缘,是不是还得感谢我呢?”
傅楚边用丝巾擦嘴角,示意吃饱了。他没回答江泓的话,更甚至看都懒得看一眼,就那么把小姨子冷着,也不搭理。江泓被臊得慌,心里越发气了。傅楚一会儿终于开口了,道:“你一个书香门第的闺秀小姐,做出了那样的事,你觉得很好意思吗?”江泓低垂着睫毛,脸羞得绯红。“我,我……”
江景烁旁边笑着,像是要打断:“相爷,下官听说,翰林院好像有一个空缺,下官在想......”
傅楚道:“不错!是有!怎么,岳父大人您是准备打算?”
裴氏立即帮丈夫说:“这说起来呀,相爷您能屈尊叫咱们一声岳父岳母,真是下官夫妇的荣幸!简直太受宠若惊了!只是,我这相公不争气,到现在,还只兵部挂了个小小侍郎的职,说出来都不好意思,所以,为着相爷您的名誉考虑,我和您岳父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傅楚想也不想:“好啊!岳父大人想进翰林院,这很简单!”
江沅脸却是挂不住地,一抹红晕很快飞上双颊,右手轻轻拉扯旁边丈夫衣袖,示意什么。
傅楚笑了,“自然,我对这事儿没有意见,不过,看我夫人的意思,好像是不同意的!”
“女婿我,总得听她的意思不是?”
江景烁赶紧把眼眨巴着可怜兮兮望向江沅,“这是怎么了,沅儿?”
江沅手打着哑语,表情冷淡,当然,对江景烁夫妇说了什么,不言而喻。江景烁脸一沉,不自在抽搐了搐。
傅楚笑:“我这娘子说什么?你们怎么了?”
江景烁脸越来越难看,憋着气,又不好明说。傅楚大致猜出了什么意思。恰时,有丫头过来添菜端汤,好大一盆新鲜刚煮的百合虾仁汤,冒着热腾腾的烟雾。那江泓早就肚子窝着一团气,便拿丫头撒性子,把脚一伸,而江沅恰恰又挨着她坐,只听哐啷一声,丫鬟手端的大盆汤顷刻淋淋漓漓往下掉,江沅赶紧跳起脚来,所幸才没被烫到。
旁边的月桐急忙吓得,“呀!姑娘!你没事儿吧!你没烫着吧!”
江泓脸都白了。所有人把目光齐齐射向她。还是裴氏激灵,甩手就是一大耳刮子,朝那小丫头脸上打过去,“笨手笨脚的!一个东西你都端不稳!”
丫头赶紧委屈跪道:“奴婢该死!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夫人,是因为刚才二姑娘故意伸腿绊了奴婢,所以才!”
裴氏大怒:“好啊,还敢赖在二姑娘的头上,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接着,又要挥。
傅楚一把伸手扼住她,冷道:“我看见了!这丫头说得不错,不关她的事,她是被人故意绊了一跤!”
江沅泪眼迷蒙打量眼前一切,看看江泓,又看看裴氏,扫了屋中其他人等,转过身,掉头就走。
傅楚这才松开那裴氏手腕,脸一沉,转过身,也撩衫就走,去追江沅了。
***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是啊,这就是我的生活,他们都是我最最亲的亲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妹妹,然而妹妹想要害我,母亲偏疼处处维护着她!”
凉亭边,江沅出来,立在亭子中央,打了哑语手势,便背对过身子去。眼睛里有尴尬,有羞辱。傅楚站她旁边,手掐了一朵蔷薇花,什么也没说,懒懒扯着花瓣,一片,两片。他笑道:“虽然我看不懂你手势,不过,你眼睛里想说什么,我已经全看明白了!”江沅一怔,转过身来。
“要不!”
傅楚忽然撩衫在一石凳子正襟危坐,“咱们今儿个聊聊天怎么样,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嗯?”
江沅表情恍惚,尴尬垂下睫毛,嘴角失笑。
“怎么?你是怕我听不懂你哑语?没关系,你瞧,你那婢女不就是个好翻译吗?”
然后便招手,向急急跑出来看、又不敢再上前一步的丫头月桐道:“你过来!”
“……”
***
呵,她能给他说什么?
她从四岁那年、一场高热夺走了她嗓子,她的人生便处于整个灰暗黑色的地带。父母亲把所有心思宠爱全都放在她那宝贝妹妹江泓的身上。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但凡两姊妹挑选,总是妹妹挑,她让着。他们很少再抱她了,很少在人前人后露出慈母慈父关心的神情。她常常因着这哑疾被人捉弄,被人欺负,有一次,不慎被人关在了一间闹鬼的屋里,无论她怎么使劲拍门,别人都听不见。
还有一次闹走水房子失火,她和江泓两姊妹都被困于火中,家丁小厮问,老爷,夫人,到底先救哪一个出来……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先抱小的,反正大的已经哑了残了,得留着完好无整的那一个……
她是一个缺了边角的瓷器,是一个已经随时可以扔掉的东西。
江沅的眼泪,在随着月桐帮她一边翻译,她一边手势对男人道完,冰冰凉凉流满了一嘴角。
原来,她也是一个受过创伤的人,多年以后,傅楚回忆起他对这个女孩儿的真正怜惜起始于何处,想必,应该就是这一刻吧……
“我也和你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你没必要自卑,有人,活得比你还更糟糕呢!”
她只不过是身体残了,哑了,然而,他的整个灵魂一直都飘荡在黑暗的深渊。
江沅怔住,收了眼泪,认认真真仔细看他。
他笑起来:“有些事情,干嘛要说呢?我骗你的!不说也罢!”
***
好巧不巧,就在江沅讲述完她曾经所经历的那些种种故事,没过几日,向来安安静静的相府。
江沅正低头专注仔细做针线。做着做着,她觉脖子发酸,便去花园各处散步走走,也懒得叫人跟随陪同。今晚月色很好,已是四月暮春了。柳絮纷飞。花园的后罩楼,据说有一处十分静谧的院子,那院子旁人不能随便进入,因为据说那儿关了一个疯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好像,是咱们姑爷的亲妹子呢!是您的小姑!叫、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傅琴!对,就叫傅琴!”
有天,丫头月桐打探得什么消息,兴奋来报。江沅诧异极了,于是,就着这一抹终究难以消除的好奇和疑惑,她想去探究拜访那处院子。想办法遣开了守在院子外面的婆子仆人,她先是提裙,轻轻地推了堂屋正大门进去。很是奇怪,院门吱呀一声就开了。“你是谁?你、你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院子堂屋中间光线昏暗,一灯如豆,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满面恐惧发抖,见了她就赶紧躲爬在那堂屋的桌子底下去了。
江沅有些疑惧害怕,与其说,是来探望这从未见面的小姑子,不如,是来探究傅楚藏在他身上的一些往事和秘密。
江沅赶紧给对方打了哑语,“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女人又膝行爬了几步,越发找地方钻了躲藏。“你不要过来!你、你不要过来!”
江沅手势道:“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那天,她听月桐隐约说,这傅楚的亲妹子之所以变成这样,好像就与他有关。非常奇特,也不知是江沅那一脸温柔真诚的表情让那傅琴安定下来,神志不清又胆小瑟缩的女人很快不再惧怕了,甚至还奇特地,就像看懂了她手语,她战战兢兢,先是试探爬出来两步,接着,又再爬。江沅仍旧微笑地看她,给她打手势,然后用眼神告诉她,不要害怕,她不会伤害她的。
那傅琴,彻底放下心来,蜷缩在桌腿一脚,抱膝看她,眼神空洞茫茫然,又像思索。
江沅一会儿又去找了把小木梳子,给她梳乱得不像样子的头发,她的呼吸,清浅得让人实在温暖安心。
那傅琴眼神恍恍惚惚,像是追忆起什么,“花喜鹊,站树杈,开口叫,喳喳喳 ……”
江沅吃了一惊,她打手势:“你、你也会唱这个呀?”
傅琴仍旧恍恍惚惚,一会儿便咧嘴笑起来,“姐姐种菜妹种瓜,哥哥插柳我栽花……”
江沅越发怔愣不已。
她给她就这么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听她唱童谣。
梳着梳着,那傅琴须臾抓着她手腕说,“嘘!你听,他们,他们又来了!”
江沅问:“谁!谁来了?”
疯子傅琴道:“他们先是□□了我大姐,嘿嘿,我大哥就把那个人的鸡鸡给骟了!”
江沅手中的木梳往地上一掉。
忽然,傅琴做出很害怕恐惧的样子,哆哆嗦嗦的样子,抱着膝盖双肘,“是我大哥给你骟了的!你们去找他报仇!去找傅楚!不要来找我!不要!不要来找我!”
江沅:“……”
“嘘!”
傅琴又手指竖立在嘴角,眼睛恐怖兮兮,东瞟西望,“咱们就在这里藏好躲起来,我大哥傅楚要给咱们报仇去了!嘿嘿,报了仇,他们就不敢这样欺负咱们了!”“对了!我大哥呢!我大哥傅楚去了哪里!他怎么能丢下咱们不管!”“娘!娘!你在哪里!我要娘!”“……”那女子就这样一忽儿惊吓,一忽儿疯疯癫癫地大嚷大叫,最后,居然一溜烟跑起来,正巧,堂屋的门没关,江沅要去追她,“你等等!你别乱跑!别乱跑啊!”
自然,她是哑巴,不能说。那傅琴干脆给她锁在堂屋的门里,捡起地上的锁,就给她反锁起来。正巧,火光熊熊,她身后的屋子因为刚才一团乱立即烧起来。浓烟须臾密布,火光映亮黑夜的天空。“开门!来人!救门!”
她在里面不停拍门。
这天晚上,她仿佛重又经历小时候的事。
她置身于熊熊大火,浓烟呛得她眼睛差点也吓了,外面都是惊叫呐喊声,父母的声音清晰而残酷,“赶快!先救小的!反正大的已经哑了残了!”
她就那么拍着门,嘴不能喊,有口不能言,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怕是被烧死在这里都不知道。
终于,只听碰地一声,有个身形高壮的男人破门而入。
拿什么将她整个人一罩,打横抱起,就飞快带着她逃离火场。
——正是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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