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黄昏下午,江沅到底还是去了那后罩楼某院子,她小姑傅琴所在地方。
“呀,夫人,您是不能进这里来的!”
“不是,我是来找狗的!”她哑语不停地解释。
“什么?哎呀,夫人,别怪老奴僭越不尊,相爷早令人吩咐过了,这院子,不能让人随便进来,就包括夫人您在内?难道,夫人已经忘记了之前上次的教训么?”
上次的教训,自然是轰轰烈烈那场失火、甚至还害得傅楚来救她而受伤,江沅自然想忘而不敢忘的。
看守院子的老嬷嬷有五十岁左右,看不懂江沅着急的手势。江沅也确实是来找狗,她这几天老是魂不守舍做什么都没心绪,那片云在眼前还挥散不去。她本是随便逛逛,沐浴在金色的黄昏晚霞中,对了,这狗叫多多,那天晚上傅楚带她逛夜市,她什么也没挑中,只从一金色笼子里,相中了那只可怜兮兮的奶白色小松狮犬。“嘀咕,嘀咕——”须臾片刻便听小狗多多发出的呜咽嚎声,江沅笑了。
嬷嬷这时也闻声回头,这才明白过来。“呀!奴婢该死!奴婢真该死!原来夫人是来这儿找狗的!”
多多正被小姑傅琴两手笨拙死死箍抱在怀中,抱得它似乎很不快乐在不停嚎叫挣扎着。有一阵阵微风吹过,一袭白色素净的绣金盏花衣裙在风中飘逸地摆袖,如此经见的傅琴,看上去比那次整洁安静多了,头发还是随意地披散在脑后,却梳理得异常乌黑柔顺光亮,没有戴什么发钗首饰,鬓边只簪了两朵小小的紫色桔梗花。
她看着江沅在轻轻地微笑,幽黑的眸子没有任何焦点,空洞而茫然呆滞的微笑。
江沅的心一下软了,涩了,怜悯,疼惜,有一种很想去主动保护这女子的念头。
她那么美,点点霞光像飘飞的金屑,落满在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上。
风还在轻轻吹掀起她的衣裙飘带,江沅甚至大吃一惊,眼前女子,和哥哥傅楚似乎有相同惊人的绝世容颜,甚至给人一种飘逸难言、遗世而独立的气质。
她看得怔住了,呆了。
“呀,姑娘,琴姑娘,快还给夫人吧!这不是咱们院子里的狗!”
“哎呀呀,姑娘,小姐,你快还给人家,这小狗根本不是你的!”
嬷嬷不停催促提醒傅琴将狗赶紧还给对方,最后,见这疯子姑娘半天没反应一动不动,只痴痴傻傻一味看着江沅笑,干脆一夺,吓唬道:“当心我又要去拿绳子过来,捆你!”傅琴手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触了毒蛇般松开小狗。
“来,夫人,这狗您好好抱着,这琴姑娘脑子有问题,您可别跟她计较,啊?”
“哎!也真是奇怪得很,以前相爷也会送些猫儿狗儿的叫她玩,她连碰都不敢碰,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居然抱着不放?”
“夫人,您请快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多呆久留的地方!恕老奴不能相送了!”
“万一、万一相爷又会不高兴!……”
那多多猛然终于一到江沅手里怀中,便可怜兮兮冲她不停摆尾巴。
嬷嬷就这么一直碎碎念,语气恭敬客套,却是不断在提醒催促她赶紧离开,此地非久留之处。
江沅的双足忽然不动了,再也无法挪一步,已经抱着多多眼看要离开这院门,蓦然回首,把小狗多多重新又上前轻轻放在她对面小姑傅琴的怀中。
“你,是不是很喜欢它?”
她温柔真诚看着对方眼睛慢慢地打着手语,傅琴眼神依旧空洞恍惚呆滞,嘴角却轻轻扬起来。
“哎呀!夫人,您赶紧还是离开吧,怎么能又找她说上了呢!这琴姑娘,脑子是不清楚的,万一又发作,当心她会伤您的呀!那天,她还把你关起来差点将您给烧着,幸而相爷来得及时,您都忘了吗?”“……”
两个女子互相对视着,傅琴的嘴角还在恍恍惚惚微笑,江沅这时显是什么也不想思索,目光里满是来自于母性的柔软、怜惜,动容。
那老嬷嬷急得团团转,其中又走来两三个下女,分别悄声说道:“咱们还是赶快去把这事儿报告给相爷吧!她是夫人,又不好得罪、明的撵她离开!”
***
江沅道:“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它,那么,我把它借你,可是,你千万不要伤害它好不好!”
傅琴笑了,这一刻非常奇迹地,甚至连旁人怎么都看不懂的哑语,她一下看得明白。
很乖很安静老实点头。“好!”接着,她又憨态纯真地求江沅,“你不要走,好不好?”
江沅大吃一惊。
傅琴:“我很喜欢你,你不要走!”
江沅更是大震。
恰时又有两三个丫头催促傅琴去洗澡吃饭的时间到了,各种不提,江沅便哄道:“好!我答应留下来陪你玩一会儿,但是,你得先吃了饭,洗了澡,可以么?”“嗯!”那傅琴更是乖巧怯怯地点点头。众人全诧了,惊呆了,脸上写满纳闷不可思议。
傅楚听得人来报时,自然见到的就是这番场景与画面,那傅琴,死活不肯放江沅走,也不要别人给她喂饭,更不要别人给她洗了澡梳头擦脸,只一味拉着江沅的手眼眸可怜楚楚不撒手,甚至连小狗多多都不想要了。做什么,也只要江沅才肯行。
“相、相爷——”
傅楚到得院子,那几个下人嬷嬷赶紧跪着,吓得口唇发白不停地打哆嗦,“奴婢们早就已经提醒过夫人了,可是夫人她,她——”
隔着一道拱形月门,傅楚却什么不说,只对着月门内的场景画面怔怔地走神。黄昏也快悄悄褪了色,天际四合,小院子已经开始陆续掌上了灯烛。妹妹傅琴一会儿死拉着嫂嫂给她梳头发,一会儿对着她憨憨地笑。
妹妹傅琴……她是多久没有这样对着一个人笑过、产生小孩子般依恋安全的感觉?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来,背着两手。“嘘!别吵了她们!”
江沅一会儿给小姑子轻轻地挽发,一会儿给她对镜贴花黄精心打扮捯饬。她们的雕花格子窗下有一株偌大的芭蕉树,黄昏的微风轻轻吹拂着眼前这片静谧与温馨。傅楚也并不打算进去,仿佛十分害怕破坏这姑嫂两相处起来无比温暖的和谐图画。直到,一忽儿两女子出来齐齐找狗,那江沅走得太急,匆匆往西厢房门外提裙下阶时,裙下拌足,她差点跌了一跤。
他急忙给她伸手扶住,笑道:“当心些走路!”
江沅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男人的嘴角扬起笑,竟然似乎没有责备意味。“我,我,我……”
她煞白着脸试图解释。
傅楚将她稳住了并扶好,顺手又从地下捡起她刚才掉落的纱帛披巾、给她披上。
江沅忐忑不安起来,却听男人眼眸深邃复杂盯了盯她,笑说:“我看,她好像挺喜欢你?你魅力不错!我这妹妹,从来就没有对一个人如此过,更别说旁人可以轻易靠近。”
江沅脸红至耳廓,“……你,你不怪我么?我好像不该到这儿来,上次已经受过教训了。”
她呐呐,心虚。
院子里的嬷嬷下女们赶紧奉茶的奉茶,搬椅子的搬椅子。
傅楚一边拉椅子,并让对方一起挨着在院子里坐下,“罢了罢了,以后,你可以多到这儿来看看她!既然,她能这样放心喜欢你,那么——”
他从一嬷嬷手里接过盖碗茶,边刮着茶盖,喝了口,“你又是她嫂嫂,我这妹妹,他连我都不肯亲近,那么,你就帮我代那份劳,多关照关照她吧!”
江沅笑了,哑语说:“如果,你很放心我,我自是求之不得的!”
暮色的晚风吹拂着庭院中一簇簇刚刚新开的茉莉花。江沅的眼神里有伤感,有叹息。“她很可爱,也好美!”见哥哥傅楚来了,那傅琴便没之前那么娇憨纯真了,她又像一个随时会惊吓的小孩,瑟瑟地躲在门背后用嘴咬着帕子一角怯怯地不敢出来。
江沅扭过脸,看看了她,又回转过脸,对傅楚打着手语道:“她很怕你,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傅楚疲惫揉揉了鼻梁骨,手中的茶碗早被江沅接过去放小几上。他揉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目光沉重望着江沅,望了好一会儿。“也许,她打心底是恨我的!他不会宽恕我的!毕竟她这辈子,若没有我这做大哥的,便也不会弄成这样!是我!是我!”他摇着头。江沅轻按他的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咬着下嘴唇,目光有酸涩,有怜惜,仿佛在告诉他: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老天不长眼睛,他对你太可恶!太歹毒苛刻了!
傅楚震住了。
这一刹那的寂寂,对方的手是那么温软与纤细,可又有一种令人安定母性的力量。
她的眼睛,又如同月光下的一条清澈小溪、洗涤伤口的涓涓细流。
那小溪,那细流,在一点一点、像亲吻似地无限温柔包裹他。
他忽然一阵猛烈窒息,像快被溺死般得难受,忽然又开始这一刹那间、生出迅速逃离躲避的念头。
不!不能够!一千个、一万个绝不能够!她太美好又太高贵、太圣洁又太干净。
她纤尘不染,是没有经过任何风雨侵蚀的百合花,而他呢,他常年在阴沟蠕行,处处是腐烂的尸体、苍蝇臭虫,他的浑身上下爬满了蛆……他有仰望星空的权利吗?不,早就没有了!他是臭虫,活在阴沟里的蚊蝇,怎么能对她这样一个干净美好的女子动心!
他的手还被她轻轻握着,纤细温软的小手,越握越紧了——
到现在,难道,他都还在自己骗自己吗?
他对她的感觉,没有其他,只是同情怜惜?
……啊!
他的头觉得就快要爆炸了。
他像是触了什么似,终于猛然从她的小小手掌里轻轻挣脱。
他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站起来笑笑,说:“好了!时候也不早了!”
他极其自然拉开椅子起身,又看看躲藏在门背后紫色帘子里的妹妹傅琴,掸掸衣袖,竖着衣领,道:“她很怕我!看样子也很讨厌我在她这来,既然,很喜欢你这个嫂嫂,那就免不得要麻烦你以后多来这里关照关照她了!”
接着,就像似逃,逃着要离开去处理某个紧急事件一样,压抑住内心的各种凄苦、痛楚、矛盾,满腹挣扎厌厌地离开。
江沅倒是并未察觉,这男人,把自己隐藏得太深太深,她又如何能够去察觉呢?
更别说如何去理解男人脸上、乃至浑身上下每一寸细节动作的变化。
——他在逐渐地感到痛苦,迷惘、难受、矛盾、挣扎。
她又如何能去察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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